李凝直觉这话不好接,但她想了想,还是说道:“不曾,但是怎么说,都是人错看了雪,又不是雪本身的错,失望是因为期望,但期望本身是空想的话,与其忙着失望,倒不如再下一个切实的期望。”
苏梦枕抬手碰了碰一朵开得正盛的红梅,梅花易折,但他的动作很轻。
李凝不是很懂这种小心,如果不是因为梅树是苏梦枕的,她在自家见到这样好看的红梅,肯定要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看的。
她其实很不懂风花雪月。
但不妨碍苏梦枕懂。
他静静地立在梅树下,嘴角不知何时带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李凝没发觉苏梦枕笑了,她也跟着抬头,看了一会儿梅花。
亭台楼阁披白衣,雪地绽开红梅花,清晨的金风细雨楼一派静谧安逸。
饶是李凝这样不怎么喜欢花的都沉浸在这片冬日佳景之中了。
直到苏梦枕忽然咳了起来,随即雪地上落了一抹比他身上的衣裳,比雪里的红梅都要更红的血红。
片刻之后,苏梦枕莫得感情地坐在玉塔书房里烤火,李凝站在边上,莫得感情地向树大夫告状。
莫得感情的树大夫给苏梦枕看了脉象,配了新药,然后莫得感情地念叨了一个时辰。
苏梦枕这辈子都不想和李凝看梅花了。
第40章 黄昏细雨红细袖刀(15)
汴京大雪封路, 金风细雨楼的人手尚在半路, 白愁飞仍然如期而归。
相较平时,他有些沉默, 然而一路奔波, 这也是常态, 苏梦枕简单问过货运事宜,就含笑让他先去休息。
白愁飞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没人知晓他已在路上见过雷纯,那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那个他恋慕多时却不敢吐露半点心声的女子, 他先前不见她, 除了避嫌,便是怕被她乱了心防。
男人是个尤为奇怪的物种,明明见一个爱一个,就像他恋慕雷纯之外, 对温柔也有几分莫名心思,见到倾城绝色的李姑娘之后,又将雷纯与温柔抛在脑后, 然而当雷纯带着几分幽楚之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复又动心,却不像从前那样只为了雷纯的身份与容颜动心, 而是一种征服欲。
那是苏梦枕曾经的未婚妻, 也就是曾经属于苏梦枕的女人,苏梦枕都不曾得到的东西,倘若被他得到, 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
只要想想,一种隐秘的快意就会在他心里发酵。
除了欲,还是欲。
雷纯不光是自己来的,更带着蔡京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六合青龙”之二,尽管她不说,白愁飞也能猜到她投靠了蔡京,美色当头,更兼蔡京权倾朝野的势力,想不动心,除非他是一块石头。
白愁飞不光不是石头,更十分懂风情,他虽没有明言投靠,却也不曾拒绝。
然而回到金风细雨楼,见到苏梦枕,他又生出一种难言的惶恐,明知苏梦枕不会怀疑兄弟,但他仍旧惶恐。
惶恐的尽头就是背叛。
晚饭的尽头就是消食。
近来天寒地冻,李凝胃口不是很好,然而她一天之中耗费的体力太大,尽管苏梦枕没有吩咐,膳房的人还是变着法地做些别出心裁的吃食给李凝进补。
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习武之人也有自己的习惯,比如睡前饭后不会进行过于激烈的动作,会伤身。
先前苏梦枕就派人来说过,今日是他一月一次药浴的日子,耗费时间太长,又不好让她半夜前来,故而今天的教学是免了的。
李凝一边消食,一边准备去找王小石。
结果王小石并不在。
听说是去汴京城里了。
没了王小石喂招,整个金风细雨楼里有实力有空闲的也就剩下刚刚回来的白愁飞和雷媚了,可惜这两个人李凝一个都不想找。
李凝心安理得地准备偷一次懒。
结果就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行色匆匆的杨无邪。
杨无邪见到李凝,面上并没有露出惊色,还对她笑了笑,但李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杨无邪走后,她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竟然是去玉塔的。
树大夫明明说过,药浴必须全神贯注,是不能打断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杨总管连楼主的身体都不顾,急着要去找他?
杨无邪当真是有紧要之事。
李澈夏时出征,到如今年关将近,三十万将士兵临辽国边境,一路连战连捷,更剿灭了一股由金人二皇子率领的金兵主力,威势极盛。
可谁能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李澈竟然会遇刺呢?
消息被辽人探子传了出来,不仅辽人大喜过望,也震动了大宋朝野。
随后朝廷向前线求证,果然得到了李澈被随行江湖人士刺杀,至今昏迷不醒,命在旦夕的消息,而那个刺杀了李澈的那几个江湖人均出身江南雷门。
这里头的瓜葛说来可笑,江南雷门向来与六分半堂同气连枝,金风细雨楼杀死雷损,大肆扩张势力打压六分半堂,无疑损害了雷门的利益,而李澈用御赐丹丸救了苏梦枕,自此就被雷门恨上,这些人怕李澈得胜归来成为金风细雨楼的保护伞,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让李澈死在前线。
雷门也不是真找死,原本是准备杀了李澈再推给辽人刺客的,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李澈身边的护卫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交起手来才知竟都是江湖世家的一流好手!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堂堂七大寇之首的沈虎禅,竟也隐姓埋名藏在李澈离京前招揽的那批江湖义士里。
然而力有未逮,虽留下了雷门的人,李澈还是被刺杀了。
官家得知此事,一个不大关心朝政的人竟在朝堂上红了眼眶,随即下令清缴江南雷门,又派诸葛正我亲赴前线接管大军,并将李澈安全带回汴京好生医治。
诸葛正我当即领命。
蔡京趁此机会重提三司,官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三司交给了蔡京代管。
江南雷门子弟上千,但宋兵再弱,数万大军当面,覆灭雷门不过一夕,其中还有些六分半堂的残余势力,也被一起清缴。
汴京的六分半堂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打击。
当日雷损身死,六分半堂虽然明面上损失大量好手,地盘也是一失再失,不复雄风,但这归根究底源于大堂主狄飞惊的蛰伏之计,六分半堂虽然伤筋动骨,但内腑俱安,如今雷门一灭,等同斩去六分半堂的双手。
雪上加霜的是,蔡京趁此机会独揽大权,已经不再满足于让六分半堂顶着江湖势力的名头做自己的事了。
雷纯投靠蔡京并没有和六分半堂里的任何人商量,但如今已经拉了整个六分半堂下水。
这对金风细雨楼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
然而苏梦枕眉头拧起,竟没提六分半堂的事,只道:“三司使的伤情如何了?”
杨无邪早知道他要问,叹了口气,说道:“前线的兄弟来报,说是时昏时醒的,也不大认人了,先前还能进些水米,如今只靠参汤撑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
苏梦枕道:“前线如何?”
杨无邪说道:“也不容乐观,辽人有意和残金合兵,宋军如今人心惶惶,倘若战败,不仅是前线的损失,更会令宋国陷入覆灭危机。”
苏梦枕沉默片刻,说道:“让楼里兄弟在青楼集合。”
杨无邪跟了苏梦枕十多年,深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虽然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领命而去。
树大夫正在收拾药材,等到杨无邪出去了,才轻声说道:“你这次要是能留下命来,就听老头子一回。”
苏梦枕道:“当年霍骠姚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树大夫道:“那都是屁话,你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哪里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个什么滋味?我不指望你能给苏家留一条血脉,可咋能连女人都不要?”
苏梦枕笑了笑,却只是笑,没有回答。
树大夫反倒来了劲,说道:“那个雷纯姑娘,我一早看她就不是能踏实过日子的,现在六分半堂你看看是什么光景?她舍得把老父一辈子基业拿去喂贪官,也不怕雷损气活过来!先前我还以为你对你那师妹有心思,提心吊胆多少天啊!好不容易来了个样样都好的李姑娘,也不讨厌你,你怕什么?你是江湖上的霸主,六万江湖好手在你手下听令,咳一声能把天翻过来,你怕什么?”
苏梦枕咳了起来,不多时帕子红了半边。
他咳完,才慢慢地说道:“想嫁我的女人很多,但配不上我,我想娶的,我配不上她。”
他说的是实话,奔着金风细雨楼楼主夫人位置来的女人确实很多,连苏梦枕所认为的只靠自己的郭东神雷媚也曾数次暗示过他,还提出不要名分,但她眼里有野心,瞒不过他。为了这些来的人,本身就入不了他的眼,雷媚也一样,然而不为这个而来的人,他除了这些东西,又拿得出什么来?
撇去江湖霸主的虚名,他只不过是个注定活不过三十岁的病鬼而已。
树大夫被他咳得心酸,强撑着道:“女人有时候不管这个!”
苏梦枕笑了笑,笑完又咳了起来。
送走树大夫,苏梦枕慢慢地走出玉塔,来到发号施令的青楼里。
金风细雨楼的高层齐聚一堂,见苏梦枕来了,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
金风细雨楼内其实并不分尊卑,但尊敬苏公子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一种习惯。
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天。
苏梦枕坐上了首位,但众人之上的位置并不能让他显得霸气多少,反而格外衬出他的单薄。
但几乎没人会注意这一点。
除了白愁飞和心思不明的雷媚。
说来也是很巧的。
副楼主白愁飞被策反的那天,正是雷媚和神通侯方应看再次联络的那天,苏梦枕以为雷媚是金风细雨楼埋在六分半堂多年的卧底,实在是小看她了。
她是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神通侯府,三线卧底。
甚至就连自以为暗地里掌控了雷媚的神通侯方应看,雷媚也不把他当成自己的主人。
苏梦枕下令召集金风细雨楼所辖所有江湖人士,但凡愿意和他一起上前线的,一个月内必须赶到天泉山。
这个消息立刻就被雷媚传到了神通侯府,也被白愁飞传给了雷纯,到了蔡京的耳朵里。
属于金风细雨楼的好机会立刻就成了蔡京和方应看的好机会。
但苏梦枕并不在乎。
第41章 黄昏细黄雨红袖刀(16)
李澈正在距离主帅大帐数十里之遥的镇子上吃温鼎。
外间风雪呼啸, 屋内炉火正盛, 温鼎里沸腾着热汤,下两片切得薄薄的牛肉, 不多时就熟透, 蘸着特制的酱汁吃, 滋味十足。
如果不是这里没有椒植,这顿温鼎李澈其实还可以吃得更加惬意一点。
当日确实是有几个雷门子弟刺杀他,只是人还没来到他的大帐前,就被隐匿在武林义士里的沈虎禅拦截下来, 杀死半数, 活捉半数,李澈直觉这是个机会,立刻顺水推舟佯装重伤,不着痕迹透露给了军中的辽人探子, 此后他在沈虎禅的护送下成功离开军营,藏在这座边陲小镇里,遥控指挥三军。
借着清查辽人探子的时机, 军中所有的眼线被拔个了干净,如今宋军外松内紧,主力部队已经悄悄北上, 准备给集结而来的金辽合兵一个大惊喜。
如今躺在主帅大帐里的是个之前被沈虎禅打断了腿骨的雷门子弟, 李澈让一个唐门护卫把人毒得痴傻,又让精通易容的护卫给他易了一张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用来蒙蔽外人。
外人指的是除了军中之外的所有人。
李澈一点也不相信朝中的那些人, 尤其是蔡京,在他看来,家国覆灭在即,还忙着在后方捞钱的人,十成十就是通敌叛国,故而他这一次连汴京来的人都一并给瞒住了。
沈虎禅是个看着很沉稳的中年男人,既有虎的一面,也有禅的一面,像话本里亦正亦邪的侠客,杀人时不眨眼睛,也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却也会把身上御寒的贵重衣物送给路边快要冻死的乞丐,李澈不大看得懂他,却很信任他。
近来李澈与军营之间的消息联络全靠沈虎禅一人,有时他闲得慌,也跟沈虎禅说些自己的谋算,沈虎禅只是听,从没有发表过自己的意见。
李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越来越看不懂沈兄了,明明处处帮我,却又不肯和我以朋友相交,连多说句话都不肯,实在是伤人啊。”
沈虎禅说道:“大人多虑了。”
仍旧不肯多说一个字。
李澈没法,只得摆摆手,把自己先前写好的一封信交给沈虎禅,说道:“这封家书,劳沈兄替我交给金风细雨楼的曾微,让他尽快送回汴京。”
沈虎禅说道:“金风细雨楼并非密不透风,大人既要瞒过汴京,就不该寄这封信。”
李澈摇摇头,说道:“就是消息透出去了又怎么样?前线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个月,等汴京把消息传到辽人耳朵里,又要一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打得金辽合兵措手不及了。”
他笑了笑,说道:“两军交战,我占先机,这就够了。”
沈虎禅没再说话,收下了家书。
出于安全考虑,金风细雨楼的传信使把李澈的家书稍微耽误了些时间,原本一个月能送达的家书在一个半月后才送到金风细雨楼。
彼时苏梦枕已经带着大批人马在赶赴前线的路上。
当时几乎八成的风雨楼子弟都自愿随同苏梦枕赶赴前线,雷媚请缨留守金风细雨楼,白愁飞犹豫再三,也向苏梦枕提出留在汴京。
苏梦枕几乎没怎么细想就同意了。
他知道之所以还有两成的风雨楼子弟不肯离京是怕六分半堂趁机卷土重来,他无法左右旁人的想法,毕竟在这些风雨楼子弟的心中,金风细雨楼是第一位的。
然而在他心中,地盘与名声,远远不及战事紧要。
男儿生于天地间,自该保家卫国。
李凝这些日子全然没听到半点风声,除了偶尔见到几个行色匆匆的风雨楼子弟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有意识地瞒着她,也根本没人和她说起前线的事,直到苏梦枕走后,她才从雷媚那里听说了原委。
雷媚先前对待李凝不假辞色,并非是真有什么恶意,她那时刚来金风细雨楼不久,正是急着揽权的时候,实在没空闲去教个完全没有武学根底的弟子,故而刻意得罪李凝,江湖和朝堂不是一路,哪怕李凝来头不小,李澈也管不到金风细雨楼里,如今事遂人愿,她并不介意告诉李凝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