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夫是个倔强的老头,饶是被苏梦枕说得心酸,也还是道:“你不想给人添烦恼,那你不如就把自己关起来到死也不见她好了,干什么站在这里还等人家?要是她再也不来了,我看难受的是谁!”
苏梦枕只听见一句“再也不来了”,心头就是一紧。
第48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23)
情爱着实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
李凝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好几天, 才像一只探出脑袋的小松鼠出了门,看见谁都觉得惊慌, 仿佛自己的秘密被公之于众了一样, 然而金风细雨楼里,还真没几个人敢于在楼主严令下去撞枪口。
这让李凝感觉好过了一点, 她熟门熟路从小院走到玉塔附近,忽然发觉天色还早, 不是学刀的时辰, 下意识地又想回去, 然而稍稍一抬头, 她就看到了玉塔前站立的身影。
苏梦枕刚刚从白楼回来。
那日金风细雨楼和李澈达成了交换条件, 然而杨无邪本意并非此,他比谁都要了解苏梦枕, 提出假婚约只是不希望自家公子被人捷足先登,但李澈并不这么想,他是在认真地做交易。
事实上,金风细雨楼能有朝廷的支持, 与他们收买的朝廷官员大有关系, 若将满朝文武分十成,收过金风细雨楼贿赂的就有六成,虽然大部分人都是收钱不办事, 但拿人手短, 真正犯到这些人手里时, 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占了八成, 这就足够了。
苏梦枕无法向李澈解释清楚,更难以将自己的私心倾吐,只能在其他方面做足补偿。
比如情报。
金风细雨楼的崛起几乎和李澈的异军突起在同时,但李澈对于情报这种东西并不看重,到了要用的时候,才知道头疼,毕竟三个皇子的势力加起来还没一个三司重,而三司本就不是专司情报的部门。
杨无邪花了十年时间打造的情报网极为庞大,大而精细,李澈只是随意要了几个人的信息,概略的可以追溯到这人何时读书何时中举,座师何人与何人关系密切,详细的久到这人多年前做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近到昨日这人关起门来和夫人说了什么话。
李澈第一次见江湖人的情报,震惊得几乎失语。
倘若他有这么一张情报网,简直可以想搞死谁就搞死谁。
江湖第一大势力,确实不负盛名。
不过这和他有也没什么区别了,苏梦枕派人来传话,给了李澈一块白玉令牌,凭此令牌李澈可以派人自由出入白楼,这等于是将整个情报网和他共享。
当真是份厚礼。
李澈不知这是补偿,只觉苏梦枕这个合作对象十分有诚意。
有三个皇子一起合作,想要坑太子一把很容易,难的是一步坑死,不过有了苏梦枕的情报网,他要搞的事情立刻就成了一大半。
李澈要了十几单情报,由于白楼的情报一向是一式三份,杨无邪给得也很痛快。
苏梦枕从白楼回来,一眼就看到徘徊在玉塔前的李凝。
起初是一种喜悦的情绪自心口蔓延而上,随即就像酿坏了的青梅酒,甜味中泛着几分酸苦之意。
像咳嗽,有些折磨人。
李凝却不能理解苏梦枕的复杂情绪,她一见苏梦枕,就有些退却的意思,耳垂烫得要命,她又疑心自己脸也红了,生怕被看出些什么,视线飘了几下,就想转身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苏梦枕轻轻地咳了一下,他原本应该是想要说什么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那声咳嗽就像一个引子,把他连日来被药汤压下的咳嗽一起带了出来。
他记得她是不喜欢听他咳嗽的。
然而咳嗽这种东西原本就是越想压,越是压不住的,他不光咳得痛苦,还咳出了一大滩血来,用帕子都擦不干。
李凝也顾不得脸红了,连忙跑了过来,见苏梦枕的帕子湿透了,竟也不觉得脏,用衣袖给苏梦枕擦血。
那片微青的衣袖还没能碰到苏梦枕的嘴角,就被他微微偏过头去避开,若是旁人就该懂了,但李凝一下没碰到,也没多想,一只手按住苏梦枕的肩膀,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还轻轻地给他拍背,想让他咳得顺畅一些。
苏梦枕很不愿意在咳嗽的时候被李凝看见。
但像这样被轻轻地拍着背,已经是很小的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苏梦枕咳完,李凝的袖子也红了一大片,她松开踮着的脚,很是担心地说道:“楼主没有按时用药吗?怎么咳得越来越厉害了?”
苏梦枕轻声说道:“可能是昨天夜里喝了冷酒。”
李凝惊道:“你又喝酒!”
苏梦枕垂着视线,他宁愿把一切都推到酒身上,也不想让李凝觉得他病得比以前更重。
李凝扶着苏梦枕回玉塔。
树大夫如今已经是御医,一个月能有一次休沐已经很不错,他昨日才来了一趟,这会儿就没法再出来,不过金风细雨楼本身也有供奉着一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更别提还有树大夫留下的药方和丸药。
苏梦枕吃了药,脸色也比先前好看了一些。
李凝离开了。
苏梦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没有奢望任何一个女孩子见到犯病的他还会对他抱有好感,就像温柔,她刚来金风细雨楼时见到他,分明也有几分憧憬,但见到病榻上的他,憧憬立刻就变成了惊恐,那种怎么也掩盖不下去的嫌弃脸色才是他讨厌温柔的真正理由。
但放在李凝身上,他却有几分庆幸。
走了也好,再也不来也好,他总算可以彻底松一口气,即便心里有些麻麻木木的疼,却也好过那份仿佛偷来的欢喜。
上天何其薄待他,令他尚在襁褓之中就注定了三十年苦痛,上天又何其厚待他,让他在将死之前从自我编织的梦境中脱离出来,见到人世间真正的美好。
可美好从来都是转瞬而过的。
苏梦枕闭上了眼睛。
然后又睁开来。
李凝一只手扒在门边,露出半个脑袋,小声地问道:“你要睡了吗?”
苏梦枕怔了一下,摇摇头。
李凝松了一口气,进了门,她的手里提着一个酒坛,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苏梦枕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藏在书房里的酒坛。
李凝不擅于发脾气,把酒坛放在地上那重重的一声就代表了她全部的脾气,她看着苏梦枕,板着脸说道:“我刚才去了你的书房,这是我在书架后面找到的,一整坛酒,空了一半。”
苏梦枕只是看着她,那双总是很明亮的眼眸里全然地倒映出她的模样。
李凝没有察觉,生气地说道:“上次你都是骗我的是不是?用那么小的酒杯,要喝多少才能喝走一半那么多?”
苏梦枕轻声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李凝信他才有鬼。
她把地上的酒坛又提了起来,打开封盖,还没凑近就被那呛人的酒味熏了一脸,她拧着眉头,盯着里面的半坛酒,说道:“我以后每天来一趟,再让我找到……”
李凝一边说着,一边提着酒坛走到窗户边上,酒坛口向下,哗啦啦全部倾倒下去。
苏梦枕眼睛都不眨一下。
倒是李凝倒完酒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地说道:“我是不是过分了?”
然而话一出口,看到自己被血浸透的袖子,李凝忽然就觉得理直气壮了,不等苏梦枕回答,就道:“我这都是为了楼主好,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吓人!”
苏梦枕说道:“知道。”
李凝刚刚大起来的声音又小了回去,她轻咳一声,说道:“我、我先回去换衣服。”
话说完就跑了出去,只留下一个空空的酒坛。
苏梦枕起初是嘴角轻轻扬起,随即笑出了声,笑声也从低低的笑,慢慢变成大笑,最终停在咳嗽声里。
可他真的很开心。
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仿佛只有今天真正做了一回凡人。
李凝把沾了血的衣裳换下,不知怎地就翻出了从没上过身的红裳
衣裳是府里裁的,一个样式做好几种颜色,她平日里会挑些鲜亮的颜色穿,却从没碰过红的,毕竟苏梦枕总穿红,她自觉要避嫌,真正穿在身上,感觉却又不同以往。
李凝一连换了好几件衣裳,最后挑了一件用金线绣着莲花的裙裳,红底金莲,即便天已黄昏,在微弱的天光映照下,也灿烂漂亮得像是朝阳初升。
李凝假装几天的空档没有发生过,也假装忘记了苏梦枕刚刚犯病,还不能教她刀法,提着也不怎么方便练刀的长长裙摆,高高兴兴地返回玉塔。
然后就在玉塔前见到了雷媚。
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起来,低着头想要快速从雷媚身边过去,却还是没拦得住雷媚浅笑一声,半带调侃地说道:“楼主夫人又来见楼主了?”
李凝满可以就此落荒而逃,然而一想到苏梦枕教过她的话,她的脚步向前了两下,又回转过来。
李凝看着雷媚,认真地说道:“我和楼主的婚约究竟是怎么回事,楼里兄弟都知道,雷姑娘每次都要曲解调笑,我不喜欢。”
雷媚有些惊讶,但还是笑道:“姑娘不喜欢,我不说了就是。”
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调笑语气。
李凝却忽然拔出了袖里的短刀。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苏梦枕的刀法残忍而美丽,仿佛黄昏时最后一抹血色残阳,透骨凄凉,彻底超出了其师红袖神尼的红袖刀法,李凝的刀却又有不同。
和她温温柔柔的表象全然不同,像当头一道雷霆,刀法尚有欠缺,气势十成凶煞。
雷媚明明也是个难得的高手,却第一次毫无防备地被刀尖抵上脖颈。
那张总是似笑非笑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雷媚记得,一年前李凝还没有习武,她曾亲口拒绝教她剑法。
李凝看着仍旧温温柔柔的,单看脸色还有几分柔弱之意,语气比先前还要认真道:“雷姑娘,我不喜欢你。”
第49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24)
大约谁的不喜欢都不会有李凝这样吓人了。
雷媚从前并没有把李凝放在心上, 除了那张任谁都无法忽视的脸和身份, 李凝并不讨人喜欢, 又或者说是不讨女人喜欢, 就像她讨厌雷纯和温柔一样,李凝同样是个令她讨厌的人。
可惜她的不喜欢不能让她做出任何出线的行为, 太子不清醒, 不代表她不清醒, 李澈对这个妹妹的看重超出了所有人的估算,但这并不能让她真正把李凝放在眼里, 直到如今, 她被一刀抵在脖颈上。
李凝是个好学生, 苏梦枕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记得十分牢靠, 并且知行合一, 即便和雷媚近在一刀之间,她也不曾露出半点破绽, 那一刀凌厉得几乎像是半个苏梦枕当面。
雷媚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通常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 就像她讨厌温柔,却能掌握分寸, 只会令温柔自讨苦吃, 而不会激怒她身后的势力。
故而她立刻调整了对待李凝的态度, 不仅笑容比先前真诚得多,更露出能被人察觉到的一丝丝惊惧与嫉妒之意,倘若是个真正的小姑娘, 想必会觉得很得意,而得意之后,稍稍羞辱一番,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雷媚用这招对付过很多人。
李凝却只是皱了皱眉,说道“同样的事情,我不想发生第二次,另外……请雷姑娘以后见到我,不要再笑了。”
雷媚有些惊讶。
李凝收回刀,不再和她多言,转身进了玉塔。
起初还是平缓的步子,等上了楼梯,离开了雷媚的视线,李凝的脚步就欢快了一些,如果不是楼梯转角还有守卫,只怕她要蹦跳起来。
刚才的事情,令她十分喜悦。
不仅仅是警告了雷媚,还让她发现自己的实力已经能和金风细雨楼的元老相提并论,虽然占了一个出其不意,但又不是谁都能在武林高手面前出其不意,这和以往的喂招乃至切磋都是不一样的。
李凝没能在卧房找到苏梦枕,立刻转去了书房,苏梦枕果然在书房里。
书房里没有旁人。
苏梦枕是个颇为孤僻的人,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独居在玉塔,守卫从不会擅自去到二层以上。
离得很远的时候,苏梦枕就听见了李凝的脚步声,那种只要听了心情就会跟着愉快起来的脚步声。
李凝把裙摆小心地提着,像一只飞进了玉塔的鸟雀,快乐地一头扎进书房里。
苏梦枕轻声说道“今天教不了刀法,入夜我要出去一趟。”
李凝本来也没想在玉塔过夜,点了点头,又有些忍不住把刚才的事情对苏梦枕说了,她的重点并不放在雷媚身上,而是着重强调了那一刀的轻易程度。
苏梦枕笑起来,说道“我听见了。”
李凝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还是说道“虽然因为雷姑娘对我没有防备,我才能得手,但我要是真的想杀她,她刚才就死了,只从结果看,我也是很厉害的。”
苏梦枕点了点头,说道“郭东神从小习武,剑术之高可列汴京前十,你虽不如她,但也相差不远了。”
李凝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不远是多远?我要再学多久才能比她更厉害?”
苏梦枕貌似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再有半年。”
李凝差点以为他在逗她开心。
但苏梦枕却说道“江湖人实力参差不齐,除了本身资质的限制,还有运气的成分,有人天赋极高拜师名门,小小年纪习得一身高明武功,难遇敌手,有人资质平平偶得机遇,年过半百大器晚成,也有人天赋异禀却埋没一生,到死也不曾入得武道,郭东神虽年少成名,但有两点,她是及不上你的。“
李凝眨了眨眼睛。
苏梦枕叹道“第一是天赋,我虽不认同天赋一说,但你确实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根骨资质最高的,这让你无须经历漫长的打熬根基,就能直接接触高深武学。”
李凝知道自己资质好,但被这样夸还是第一次,她本有些害羞,但见苏梦枕神情平常,忽然理解过来,这大约并不能算是夸赞,就像苏梦枕从不夸她好看,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在他眼里大约并不能算值得夸赞的优点。
她只好假装并没有得意的样子。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又道“第二,你的师父是我。”
李凝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