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站在雨中,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小姐更过衣了?”
管事连忙说道“算算时间,应该弄好了。”
李澈于是折返回去。
李凝仍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如花般的容颜泛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苍白死气。
李澈不觉得心寒,他轻轻地替她别了一下垂落脸颊的发丝。
大雨滂沱,十日未歇。
江宸终究不是个暴虐的君王,即便替他试毒的太监侍候了他十多年,是他身边除去总管太监之外最亲近的宦官,即便他的心里隐藏着一份微小得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情绪,但理智终究渐渐回笼。
如果红鞋子只是十来个人的小组织,那他任性一回也没什么,但如今各地清查出来的红鞋子成员渐渐增多,除了当夜查出的五百多人,如今已经清查出三千之数。
红鞋子和青衣楼关系不浅,青衣楼是杀手组织,红鞋子则是青衣楼的主要客户,其中有许多是不堪夫家折磨的良家女子,她们买通青衣楼制造各种“意外”杀死丈夫,红鞋子抽取一半利益,通过上层成员确保这些成了寡妇的女子得到家资,这些寡妇也会顺理成章加入红鞋子。
但除此之外,大多红鞋子成员都是被这些女子哄劝入伙,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青衣楼倒台之后还没来得及成事的清白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被熟人拉拢加入红鞋子的江湖女子。
有罪论罪,无罪的人却也不当死。
陆小凤人脉广,除了钟鸣,他在六扇门也有不少朋友,得到消息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那朋友犹豫着说道“总捕头好几天没歇了,查出红鞋子首领七人均有罪案在身,薛冰姑娘手上没有人命,但她砍了不下十个人的手,欧阳姑娘涉嫌杀害恩客,总捕头已经查出来的就有十三起,按朝廷律法,除了薛冰姑娘以外,其他人都是死罪。”
陆小凤怔了一下,问道“薛冰呢?”
那个朋友叹了一口气,说道“枷号六月,苦役十年。”
陆小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六扇门走出来的。
外间仍旧下着雨。
事实上已经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场雨。
和以往的朝代不同,本朝建都大梁,地处黄河之滨,都城地势较低,一旦黄河决堤,水淹大梁,那就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朝中已经连议过几次迁都之事。
李澈已经很久没出去过了。
连日来的暴雨维持在了一个恰好的度上,离黄河决堤还有一段距离,这也是满朝文武能够慢慢扯皮,一点都不着急,忙着掰扯定都在什么地方的原因。
李澈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能力。
在大夏,祈雨人大多活不到成年,但待遇却几乎要比禹师还高,在许多不懂事的孩童心目中,祈雨人是可以和禹师并列的。
大夏传闻,祈雨人是龙族后裔,血脉天生,故而能向天祈雨,造福苍生。
但李澈知道不是这样。
几乎每一场祈雨会后,都有祈雨人死去,大夏连年干旱,渊源要追溯到当年禹祖斩龙王治水,数千年间却还能维持在一个盛世的水准,背地里不知浸润了多少祈雨人的血,李澈一直都在控制自己。
甚至为此,他都不敢让李凝多动用几次禹师能力,即便他知道禹师往往都能活很长。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必要在乎这些了。
李澈知道,和妹妹一样,他的能力也超过的普通的祈雨人,甚至有时他觉得,除了雨水,他似乎能控制其他的水源。
这和大夏传闻的祈雨人不符。
但李澈却觉得不错。
理智是理智,情绪是情绪,李澈从一开始就知道天子一怒不会持续太久,然而他承认自己是抱着几分希望的,希望能用一整个红鞋子组织来赔他妹妹的命,虽然不够,但他能够接受。
然而江宸没给,意料之中的没给。
不光没给,就连七个首领还要饶走一个薛冰。
李澈真的觉得不够。
这一世他其实和李凝有许多分歧,有时分离上一两年,他也并不怎么想她,他原本以为是感情淡薄了,然而如今他才发觉,那不是感情淡薄,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是一体的,即便不相见,知道她在,即便她是在江湖里逍遥,做着他并不喜欢的江湖粗野女子,他也心安。
像骨中之骨,像肉中之肉,在时不觉得,离时却能要了命。
李凝活不成了,他也不想再活。
有人死得悄无声息,有人死得轰轰烈烈,李澈既不想悄无声息地死,也懒得轰轰烈烈地死,但他每天看着李凝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一点点失去活气,他就不想让她死得那么安静,那么不值。
如果可以,他不光想水淹大梁,更想水淹天下。
李澈知道自己迁怒了,不光迁怒那些红鞋子成员,也迁怒江宸,迁怒所有人。
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就像上一世那些人骂他的那样,他天生狠毒,不择手段。
倘若相由心生,他不该生这一张和阿凝相似的容貌。
李凝闭着眼睛,仿佛和这世上的一切都隔了一层,连那扰了许多百姓清梦的暴雨声响,在她听来都带着几分遥远,在耳边像是温柔的呓语。
她想睁开眼睛,但脑子如何想是脑子的事,别说眼睛,她几乎有些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身体。
李凝想着想着,又有些困了,那股困意像是从魂灵里滋生出来,让她再度沉入了睡眠中。
一月暴雨,涝灾千里,迁都事定。
李澈立在廊檐下,白日里的时候御医顶着雨来过一趟,看过李凝之后,叹着气让他做好准备,说大概就在这一两天了。
还赶得及,还赶得及。
李澈心里已然转过无数阴暗的念头,就在这时,廊檐瓦动,忽有一道白衣身影落在庭院正中。
雨水打湿了这人的衣裳。
李澈认识他,数月之前,这人和陆小凤一起砸过阎府的场子。
西门吹雪。
他看着西门吹雪,问道“我听说西门吹雪出门就要杀人,莫非是我犯了什么事?”
西门吹雪说道“陆小凤请我来这里。”
李澈记得陆小凤,这人很不好骗,前些日子从钟鸣那里知道了真相,于是每天锲而不舍想要上门来看望阿凝。
但他一次都没让他进来过。
李澈冷笑着说道“他请你来,是想杀我?”
常人听了这话大约要不明所以,又或是怀疑李澈做了什么亏心事,但西门吹雪没什么好奇的情绪,只道“我除了是个剑客,还是个大夫。”
第63章 陆小鸡传奇(9)
人都有来处, 但西门吹雪这个人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自他剑法有成起,就有了塞北的那一座万梅山庄。
看在陆小凤新出长出来的胡子又被刮走的份上, 西门吹雪准备稍稍解释一下他医术的来源。
但李澈没有问,他定定地看了西门吹雪一会儿,转身带他进门。
这是西门吹雪第三次见到李凝。
西门吹雪不是陆小凤, 他毕竟是个能包下最好的青楼,最美的名妓,要最精心的伺候, 只为在杀人前洗一把热水澡的男人。
但就算如此,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 他也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不悦。
美好的事物被毁坏,人总是会惋惜的,就像见到名剑蒙锈,鲜花凋零。
西门吹雪替李凝把了脉,又看了御医的药方, 隔了一会儿,他把李凝的手仍旧放回被褥里,带着些下意识的仔细,他把那一片被翻动过的被褥掖了一下。
李澈问他, “怎么样?”
西门吹雪说道“熊姥姥的毒栗子无色无味, 见血封喉, 要一条性命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这种毒我知道几种, 符合这种脉象的有四种,从御医的药方上来看,他们根本没有验出解毒配方,这些天来只用了最好最贵的吊命药。”
李澈知道。
如果御医有用,那个试毒的太监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早。
西门吹雪说道“见血封喉的毒一般没有解药,阎姑娘中毒已深,如果没有毒栗子,我要她放一碗血,以便验毒。”
李澈摇摇头,说道“不用放血,六扇门存了证物,我让人去一趟取来就行,公孙兰那里有没用完的纯毒,御医验过,只是验不出结果。”
事实上不用李澈派人去取,陆小凤请来西门吹雪解毒不是秘密,钟鸣听到消息就派了下属把从公孙兰的住处搜出的纯毒全部送了过来。
西门吹雪是个大夫,但他剑客的名头太响,他也极少出手救人,所以江湖上几乎听不到关于他医术的消息。
钟鸣没有抱太大希望。
就连陆小凤也没法替朋友打包票,毕竟吃了熊姥姥的毒栗子还没死的活例,天底下也只有李凝一个。
西门吹雪到底比御医更懂江湖手段,几乎在拿到纯毒的同时,他就有了初步的判断,随即也验证出了结果。
公孙兰,也就是熊姥姥所用的毒正是百年前就已经失传的江湖名毒,暗香。
一滴化进水里,能毒死十个人。
暗香是没有解药的。
这个结果在西门吹雪预料之内,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解毒不是问题,然而陆小凤收到消息时李凝就已经中毒半个月了,西门吹雪虽在离京城不远的地方,但一路大雨耽搁,他医术精明,自然看出李凝离死也就一两天的时间。
西门吹雪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少女,眉头略微蹙了起来,略微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说道“我有一条金丝蛊,种下之后百毒不侵,原本体内的毒也会被蛊虫一并吞噬。”
李澈暗沉的眸子陡然升起光亮。
他的情绪已经麻木了很久,即便听到这样的消息,脸上也反应不过来,使得他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矛盾。
西门吹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倘若这蛊虫不是从小种进他身体里,经年累月之下,几乎和他的全身经脉结在了一起,那即便是万金不换的蛊虫,拿去救一条无辜的性命,不管是倾城的美人还是路边的乞丐,只要他乐意,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取蛊的过程很麻烦。
金丝蛊蔓延时就像人的第二套经脉,把虫丝收拢回原本的大小就需要极大的毅力,然后还要将已经在体内生根的蛊虫连根拔起。
差不多就是从身上硬生生剥走全身的经脉那么疼。
寻常的大夫不可能会种蛊,忍着分离蛊虫的剧痛,他还要再将这条蛊虫种进别人身体里,一丝一毫的错处都会导致蛊虫死亡,需要花费全部的精神。
西门吹雪觉得陆小凤这回欠他的可以还到他死为止了。
至于床榻上的病人,西门吹雪不觉得她需要为此欠他什么,毕竟蛊是他自己要给的。
在种蛊之前,西门吹雪认真地向李澈解释了一下他接下来的操作,并且让他不要害怕,如果可以的话,先替他请个大夫备着。
李澈握紧了拳,派人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然后死死地看着西门吹雪。
他对接下来的拔蛊和种蛊充满了紧张之意,尤其西门吹雪说这世上金丝蛊只有一条,如果在移蛊的过程中死了,那一切就都不堪设想。
西门吹雪开始了拔蛊。
经脉和身体寸寸分离的感觉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西门吹雪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但他随即忍住了。
即便疼痛,但还在他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就算不能忍受,西门吹雪也无法想象自己像陆小凤一样跳起来喊疼的场面。
李凝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李澈站在一旁,亲眼看着西门吹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浑身颤抖,慢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条细细的金色长虫,就朝着李凝走过去。
西门吹雪开始了种蛊,他抬起李凝的一只手腕,以探脉和听脉的高深医术选定了最佳的种蛊点,金丝蛊离不开人体,即便拔出了蛊,他也还是让蛊虫乖乖地待在他的手里,用温热的内气构建出一个近似人体的温度供养着蛊虫。
在保证自己的疼痛不会令手上颤抖捏死蛊虫后,西门吹雪先封住了李凝的穴道,然后精准地用特制的锋刃划开了一条经脉,慢慢探出一丝内气,勾连起李凝本身已经消耗得十分微薄的内气,两道内气在一指间架起一座看不见的桥梁。
他慢慢地引导着蛊虫顺着内气进入李凝的经脉里。
原本种蛊的操作就十分精细,何况西门吹雪还忍受着刚刚剥离蛊虫的剧痛。
在种蛊完成之后,西门吹雪的意志终于到了尽头,他倒了下去。
但看在李澈眼里完全不是这样。
李澈看见的种蛊过程十分简单。
他看见西门吹雪掏出蛊虫之后,就那么随意地拿在手里走了过去,然后他又摸了一把脉,还侧着耳朵把阿凝的手腕拿得近了一些,随即在阿凝手腕上划开了一条细细的伤口,随即把蛊虫放进伤口里,等到蛊虫消失在伤口表面,停了一会儿,替她上药包扎。
包扎得特别丑。
然后西门吹雪就白着脸昏过去了。
这是剑神还是蒙古大夫?
李澈几乎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昏迷过去的西门吹雪,怀疑自己在做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外间的雨下得更大了。
连夜冒雨请来的大夫连带着两个下仆小心翼翼地在自家主子黑沉的脸色下把西门吹雪抬出去,大夫急忙让人去取药来医治。
李澈的脸色没能维持太久,他走到李凝床前时,看着那只被包得圆圆的手,就像是一瞬间卸了全部的力道,坐倒在地上。
即便做好了一切准备,对着昏迷不醒的李凝,他也还是很难找得回理智。
多少次了,他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无能为力时也好,权倾天下时也好,他从来没有保护好她。
还有来生吗?
李澈不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那个水淹大梁的计划。
和那些人同归于尽有什么好的?死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床榻上的人气息越发微弱了,就像是在默示着即将到来的死别。
李澈忽然不敢去看李凝,他坐在地上,忽然用双手抱住了头,紧紧地闭着眼睛。
李澈低低地哭叫起来。
他像个家破人亡的小孩子,只剩下抱着头把自己和现实隔离开的力气。
就在这时,抱着头的手忽然触及到了一点温热,李澈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床榻上的人,他触电似的收手,然而那一点温热却又触上了他的手背,轻轻的,带着一点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