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发觉如果忽略掉外表, 眼前的这个小孩子思想成熟, 自成逻辑,不以外物为转移, 完全不受他人影响,当真和心志坚定的成年人没什么区别。
也许还要更冷静。
楚留香从一开始的玩笑心态慢慢认真了起来,最后两下谈妥,他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和李澈的谈话, 让他久违地想起小时候教他读书的先生。
最后,李澈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宣告楚留香的过关。
没等楚留香缓和过来, 李澈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慢悠悠地说道:“鉴于你的坦诚, 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我实在没什么欺骗你的必要。”
楚留香笑问道:“莫非李小友要告诉我,其实你不是小孩子,只是练了什么奇怪武功,导致自己变成了这样?”
如果李澈真的这么说,楚留香觉得自己确实会相信的。
李澈瞥了他一眼, 说道:“我不是阿娘的孩子, 我是她亲生的兄弟,官府户籍也是这么写,只是旁人不肯信, 一个年纪不算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谁都愿意往更龌龊的地方想。”
楚留香立刻信了,毕竟他连孤儿寡母的设定都已经接受,再骗他确实没什么必要。
李凝一觉醒来,发觉家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李澈对着楚留香时也不再是一张冷脸,甚至他们之间已经一副称兄道弟的做派。
和一个小孩子称兄道弟看上去有一些奇怪。
然而当这个小孩子是李澈的时候,即便楚留香一开始有些别扭,但慢慢地还是习惯了过来。
无他,实在是李澈这个人很容易让别人忽略掉他的外表。
也是在李家大宅住了几日之后,楚留香才发觉,李家的生意确实都是李澈一个人在做主,他身边不仅没有半个擅长经商的老人从旁照应,也没什么他所想象的朝廷背景,一应往来都由他一手包办。
楚留香不由换算了一下,假如李姑娘也像她这位兄弟一样精明,那他是不是连一文钱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想象委实过于可怕,楚留香只是想了一下,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在李姑娘不光不精明,还十分可爱。
如果可爱之外,能不要那么热衷于拆他的台就更好了。
楚留香对女人有一种近乎直觉的了解,他第一次见李凝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位温柔的姑娘,事实证明温柔是真的,分对什么人,对她喜欢和在意的人,她可以温柔似水,动人至极,对她讨厌的人,她也可以毫不犹豫拔刀相向。
严格来说,楚留香懂女人,却很少主动去撩拨女人,侠义无双铁中棠,艳绝江湖水灵光,他身上流淌着英雄和美人的血脉,两种极端的特质使得他尤为受女人的喜爱,以往他的那些花心经历绝大多数都是逢场作戏,顺水推舟,真正花心思去对一个女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楚留香很少送女人花。
然而当他打扮得漂漂亮亮,手里拿着一束漂漂亮亮的花去送给李凝的时候,却常常只能得到奇怪的一瞥。
据很多女人说,他的情话十分动人。
然而当他每次有感而发的时候,从来都是严厉警告。
当他踏着晨曦准备和李凝同看日出的时候,李凝连高塔都不去了,每天早晨就在李澈专门为她开辟出的演武场上练刀。
一晃眼新年都要到了,楚留香半点进展都没有。
然而李澈却在围观了全程之后,老神在在地安抚他,“不用灰心,她这个样子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至少你送的花她会收下,你说那些花里胡哨的话也没挨打,而且她不去高塔也算是一个好的信号。”
楚留香有些怀疑,李澈细思了一番,说道:“既然这些法子不管用,那就不要再用了,你已经足够花里胡哨,最好还是稳重些,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然后李澈就把楚留香带到了一个绸缎庄内,量了他的尺寸,请最快的绣工替他赶制出了几身一看就很寻常的青衫。
然而楚留香青衫上身,唯有一身风流气,反倒比花里胡哨时更显几分浪劲。
还是李澈身边跟着的一个小厮有眼力,立刻建议给楚留香穿那种灰蓝棕布的衣裳,用土气才好压浪气。
楚留香依言试穿了几套成衣,不得不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那种下地的农夫才会穿的灰里灰气的衣裳,楚留香的风流仪态瞬间消磨了大半,除了看上去仍旧十分英俊之外,竟也真显出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模样。
隔日李凝练完刀,晨雾散去,于是去卧房把李澈从被褥里挖出来,带他去早市吃馄饨。
她最常去的那家馄饨铺子外,一身灰布衣裳的楚留香正坐在那儿吃早饭。
馄饨铺子都是木头架的摊子,外头一个炉灶,几张桌子板凳就能坐下吃东西,而且板凳尤其矮,楚留香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能一条蜷起一条伸得老长,有两个小童在他腿边跨桥似的来回蹦跳,他也不在意,反倒是笑眯眯的。
李澈裹着厚实的大氅仍觉得冷,被李凝放下之后就自觉坐在了靠炉灶那一边的板凳上,李凝要了两碗馄饨。
临近过年,早市冷清,李凝本来没打算和楚留香坐在一起,只是李澈坐在他对面,她要是再往别处坐未免刻意,只好端了馄饨坐在楚留香身边。
燕皮的馄饨包裹着饱满的肉馅,馄饨汤里飘着葱花和虾皮,冬日的寒风里,喝一口汤吃一口馄饨,整个人似乎都暖和了起来。
楚留香看了一眼吃馄饨的李凝,发现她一口一个馄饨,他看了一下筷子上咬开半边的馄饨,不由得严肃地思考起一口一个馄饨的可操作性。
然而多年养成的习惯是很难更改的,每次楚留香一口馄饨下去,第二口总会下意识地变成两口。
于是直到李凝馄饨吃完,楚留香还在和馄饨做斗争。
好在李澈人小怕烫吃得也慢,楚留香放下筷子时,李凝还坐着没动。
李凝看了他一眼,说道:“第一次看你来早市,怎么想起来吃馄饨?”
楚留香的做派并不像江湖人,他花银子如流水,去什么地方必先住进最好的客栈,吃饭喝酒要去最好的酒楼饭庄,若有哪家有名的青楼没被楚留香光顾过,那必然算不了上乘,旁人不知道他家有恒产,又见他劫富济贫,总要说些闲话,说他假公济私,劫财自用,剩下的才拿去救济难民。
李凝也是第一次见他吃路边摊。
楚留香笑着说道:“不光吃馄饨,我刚才从那边一路吃过来,发觉路边的吃食也别有几分风味。”
这是睁眼说瞎话了,但凡有那个本事做大的酒楼饭庄,其他的不论,至少招牌菜肴味道一绝,吃惯了这些,再去吃普通的东西,差距是非常大的。
和楚留香习惯差不多的李澈眉头跳了一下。
然而李凝压根没发觉不对,说道:“你尝到东城那家白墙食肆的肉饼了吗?那家一天只卖五百个肉饼,去晚了就没了,我吃过几次,都是天不亮才买到的,特别好吃。”
楚留香把这个“特别好吃”记了下来。
第二天抱着李澈准备出门的李凝就在花厅的桌案上看到了一包肉饼。
楚留香坐在边上喝着茶,笑眯眯地说道:“那家的老板娘说愿意以后每天给我留十个肉饼。”
李凝忽然觉得肉饼也不是那么好吃了。
撇去了花里胡哨的楚留香实在是个极为周到的人。
过了新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不知不觉楚留香也在李家大宅住了半年了。
如果不是某天清晨在早市上遇到来找他的胡铁花,楚留香完全没发觉时间过去得这么快。
也许在心爱的人面前,时间总是不够用的。
胡铁花来找他,是因为姬冰雁不见了。
“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胡铁花和姬冰雁是他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姬冰雁失踪,楚留香立刻就忘记了所有的风花雪月,一边带着胡铁花回李家大宅,一边急忙问清情况。
胡铁花说道:“我这些年和老姬没什么联系,是他一个小妾找到了我,说他失踪了,我去看过情况,他那里的产业还有人打理,只是人不见了,我一路走来,听说近来各地也有不少富商失踪,如果是求财,至少也该放出风声来,可他们就像雪花一样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楚留香眉头蹙紧,说道:“如果是江湖人失踪,那才要命,但既然失踪的都是各地的富商,只能说明这些人最终的目的还是求财,短时间内,老姬应该不会有事。”
胡铁花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安下心来了,你一定有办法的。”
楚留香露出一个微笑来,轻轻地拍了拍胡铁花的肩膀。
然后胡铁花就被拍得向后倒在了地上。
楚留香愕然,随即想到了什么,他回头看去,果然见李凝擦着头发从花厅外走了进来,大约是刚刚洗过澡,她两颊生晕,眸若秋水,微微的水汽蒙在她身上,美得令人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世界是红楼,红楼得有cp,但是人选……没得选啊
第87章
胡铁花早在来之前就听人说楚留香近来改了脾气, 正在鞍前马后追求一位美人, 他只当成江湖传闻随意听听。
他和楚留香从小一起长大,楚留香长相肖父, 唯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像极了那位艳绝天下的伯母,他常听人说香帅温柔多情,他总要嗤之以鼻,以他对楚留香的了解来看, 他这人实则是个薄情人,这么多年来, 他就没见过他真为什么人动心。
又或许动心是有的, 可那一点点的心动根本不能使一个浪子放弃他多姿多彩的自由生活。
直到他见着风流气半点不剩,远远看去全然一个良家青年的楚留香。
姬冰雁的事情让他一时忘记了楚留香奇异的打扮, 紧接着他跟楚留香回到他下榻的地方, 猝不及防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美人。
胡铁花立刻就理解了楚留香。
别说是为了这么个美人放弃浪子生涯,就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要能和美人双宿双栖,大把大把的人甚至宁愿折寿。
然而楚留香到底是楚留香,美人当面,他竟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要走了。”
李凝顿了顿, 问道:“再也不回来了?”
楚留香失笑道:“我的兄弟失踪了, 我得去找他,只要我没死,就一定回来找你。”
这话听上去不怎么吉利, 却是再肯定不过的承诺。
胡铁花正在拍屁股起身,着实被这句话震惊了,这么多年,他从没听过楚留香这么给一个女人承诺。
李凝想了想,说道:“去收拾东西吧,我跟你一起去。”
楚留香惊了一下,说道:“你要跟我一起去?”
李凝轻声说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
大半年的相处让楚留香十分了解李凝的脾气,她决定一件事的时候很少犹豫,几乎是想到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他本没有想过她会愿意跟着他走,这时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李澈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他细细询问了胡铁花事情的经过,胡铁花虽然不解为什么楚留香要和一个小孩子商议救人的事情,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甚至在李澈的询问下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姬冰雁住处的各种布置。
李澈想了想,没下结论,而是对楚留香道:“楚兄准备去哪里找这位姬大老板?”
楚留香沉吟着说道:“略有些想法,但还要先去看一看。”
李澈说道:“那就说说我的想法,这些人年纪不一,背景不同,有江湖出身,有普通商户,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在近十年内暴富,这就有了第二点相似之处,底子厚,根基浅,背景不深,暴富之人通常有敛财藏钱的习惯,这位姬大老板虽然是江湖出身,从他的住处摆设上来看,应也不例外。”
即便是在严肃分析案情的时候,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是这样,我们都叫他铁公鸡。”
李澈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又道:“虽然这些富商背景不深,但他们应该舍得花大价钱找人来保护自己,而且各地有多起这样的案件同时发生,足以说明这背后涉及的是一个庞大的势力。”
楚留香说道:“江湖上能做到这些的势力虽然不少,但敢这么做的却不多。”
李澈点了点头,说道:“家里说话,用不着多谨慎,楚兄怀疑什么人可以直说。”
胡铁花听这一大一小抽丝剥茧,俨然有坐着就把幕后黑手分析出来的架势,十分懵逼。
李凝虽然也听不懂,但她一边听一边坐着喝茶,时不时吃块点心,显然想得很开。
楚留香眉头蹙起,说道:“老一辈的势力大多十分有钱,用不着做这样的事情,所以肯这么做的一定是一个急需大量银钱的新势力,近来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青竹帮,毒砂门都有可能。”
李澈想了想,说道:“楚兄还忘了一点,日薄西山的势力往往也会缺钱,他们不缺人手,能把事情做得十分干净。”
江湖是个用实力说话的地方,李澈不提,楚留香还真想不到这一点,像这样的势力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李澈对江湖不甚了解,随口举例道:“就像江湖上的那些世家,传承几百年下来,并不都是越传越富,就像无争山庄的那位少庄主,不也出来做起了生意?”
李澈之所以提到无争山庄,是因为他对江湖世家的了解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无争山庄,毕竟他近来绸缎生意已经上了正轨,来回利润足够盈利,所以他收回了大批资金,如今正准备疏通一些关系,去做茶叶生意。
无争山庄的茶叶生意做得很大,即便一南一北,李澈也听了不少原家公子年少有为,可惜是个瞎子之类的传言。
楚留香苦笑道:“我原本已经有了怀疑,李兄一开口,倒把范围扩大到了难以甄别的地步。”
李澈淡淡地说道:“只靠怀疑本就断不了案子,这件事我早先已经听人提起过,从时间上来看,姬大老板算是最早的一批,从地图上来看,受害范围自沙漠边缘起一路南下,一眼看去像是有心人在故意引导,然而这些商人很少有出名的,几乎离开本地没人认识,想要一次性把这些人的资料全部列出来下手,说明这件事情的背后势力必然处在这道路线之中,甚至极有可能这个势力本身也经商。”
李澈让人去书房取来地图,地图上用红线圈圈线线划出了他的既定和预定的行商路线,基本都是由南到北,李澈没管这些,给楚留香指出了一条长长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