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百姓来说,被朝廷压下的案子想要翻案难如登天,但对李澈来说,压根不是事情。
他匿名写了几封检举信,由身边武功最高的人一路送至京城数名清流御史家中,金钱帮只知派高手保护庇护他们的重臣,怕遭人刺杀,却没想过朝廷的战场在朝堂。
官员犯案其实有很大的可操作余地,但李澈挑的事情都是最戳当权者肺管子的,比如贪污国库,科举舞弊,私截秀女。
李澈只是没想到这里的皇帝最不能忍的是私截秀女,几乎沾了这个的官员都是抄家灭门,其他罪行反倒轻了一些。
正当盛年的皇帝自然十分愤怒。
这里的秀女制度和明朝相近,都是从民间遴选美人入宫,因秀女出身低,不少经手的官员都会拦截下几个收为已用,对外只说没通过,落到皇帝手里的便是经由曾曾剥削过的“美人”。
盛世君王大多单纯,他们基本上一辈子都没出过京城,玩不过那些人精似的大臣。
如果不是这封检举信,皇帝还真当美人难得,全天下都找不到几个好的。
这不妨碍李澈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判断出皇帝的某些性格,更深刻了不做官,不让李凝去京城的想法。
几把保护伞倒台之后,金钱帮当然急着找下家。
李澈看准了时机把童谣铺出去,他不仅仅让人在京城散布,重中之重放在了上官金虹的老家,他并不指名道姓,只说那里是龙兴之地。
除了都城和起势之地,只有开国君王的老家才能被称为龙兴之地,很不巧,上官金虹的老家是个穷沟沟,前两者一个靠不上。
童谣来势汹汹,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隋唐的“杨花落,李花开”,原本大部分的人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就在这个时候,御史大夫铁通实名举报朝中数十位官员收受金钱帮贿赂,皇帝一看,冷汗就下来了。
这些官员不是手握刑狱重权就是军权相关,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寒门出身!
自古造反在寒门!
这倒是冤枉了金钱帮,毕竟能被收买的官员自然不能是贵胄出身,这些人看不看得上江湖人的几个臭钱还两说,寒门出身的官员能做到手握大权的地步,证明手段出色,这些人也容易被金钱蛊惑,不找他们找谁?
皇帝再听那不被他当回事的几首童谣,只觉字字如刀,直指皇权。
金钱帮在各地犯下的案子最终送了他们一程。
上官金虹从死,觊觎上官金虹武功秘籍的江湖人冲进金钱帮搜寻,上官金虹的独子上官飞在荆无命拼死护卫之下远逃关外,估计这辈子是回不来了。
各地金钱帮分舵在经历了朝廷官兵抄家拿人之后,又被江湖人洗劫一空。
天网恢恢,金钱落地。
说来漫长,实际上也不过半秋半冬的时间,尘埃落定时,李澈正在烤火看闲书,伤养得快好全了的阿飞在院子里练剑,他穿着薄薄的衣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夏裳,雪落在他身上,不过须臾就化了。
年轻人还是火力旺。
李澈对阿飞没有招揽的想法,故而相处起来也懒得装样,有时温和,有时淡淡,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明显的距离,倒也安心。
年轻人的那点心思,李澈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些年来喜欢阿凝的人实在太多,李澈懒得特别针对,只是阿飞这样的年轻人,他其实是看不上的。
模样不错,可模样不错的人多了去了,一眼望过去的单纯,很适合被调理成荆无命那样的工具人,性子有点偏执,假如不够相爱,这种性格会给人造成很大的负担。
但李澈很放心,李凝喜欢的人看似不同,但也有迹可循,她喜欢的人有着相同的特征。
第一是温柔,不管在别人面前温不温柔,在她面前温柔就够了,第二是成熟,这种成熟是指思想上的成熟,还有最朴实的,能过日子。
这个孤狼似的少年哪一点都不沾边。
李凝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但她其实是很挑剔的,她看中的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就算不挑剔,可人怎么会喜欢一头狼?
阿飞练剑的样子并不算好看,他太讲究实际用途,所以他杀人时的样子也不好看,但足够有用,李凝有时候会愿意和他切磋几回,可大部分的时候是不愿意和他对战的,他的招式也根本不是用来切磋的招式,就像他的剑,只是一块足够锋利的铁片,剑柄的部分是两个被钉在一起好让手能握的木块。
阿飞的剑就像阿飞这个人,简单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
同样的,冬日穿夏裳,破破烂烂的剑,破破烂烂的鞋,无不昭示了他没钱的事实。
从医馆到李宅,阿飞一直没有提钱的事,但他其实把每一笔花销都记在心里,并估算出了大概的数目,发觉自己的伤势快养好了,他就准备出去挣钱还债了。
这一切进行得沉默无声,李凝压根没想到这一茬,李澈倒是猜到了一些,只是没放在心上。
阿飞头天早晨出去,隔日中午回来便找到李澈,从怀里摸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
李澈叫住了他。
阿飞回过头,只见这个谪仙面容的同龄人对自己淡淡一笑,说道:“坐。”
阿飞有些不自在地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
像一头野生的小狼,束手束脚地团在人的地盘上。
李澈没问他的钱的来路,他清楚,对于一个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来说,这么快弄到两千两白银,自然走了一些旁门路子,以阿飞的性格来看,应当是通缉赏金一类。
他只是问道:“伤好之后,准备做什么?”
阿飞不假思索道:“挑战高手,我从未和那些人交过手,却位列前五,我不知道风云榜是如何评定的,可我要把虚名变成实名,早晚有一天我能超过大哥。”
他说的大哥自然是李寻欢。
天机老人仍是个失踪人口,风云榜排行第二的李寻欢自然成了实际上的天下第一,每日专程从千里之外赶来保定挑战他的江湖人给保定府各处的生意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利润。
这是个以一人之力带动整个家乡发展的人物。
李澈想了想,说道:“那之后呢?”
阿飞怔了一下,显然他那年轻得过分的脑子里除了江湖争锋,再无其他东西。
李澈轻轻叹了一口气,准备宣告这场其实没什么用的考验结束。
然而就在这时,阿飞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找个喜欢的人,和她在一起,隐居起来过日子。”
李澈微微挑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些奇怪。
阿飞握了握拳,低声说道:“我想成名,不是因为我想成名,我娘说,如果我不成名,我这辈子都只是一个笑话,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只有我的名声盖过我爹的那一天,我才真正是个人。”
阿飞的眸子一片坦诚纯然,他看着李澈,说道:“我要先做个人,才配堂堂正正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李澈听懂了。
他又给阿飞记上了一笔。
私生子出身。
第123章 飞剑客(9)
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一旦出人头地, 确实没什么人在意他是嫡子庶子私生子。
但李澈又不是招揽下属, 自家姑娘找夫郎, 自然要吹毛求疵,假如世上有个最好的男人, 李澈也认为这人该让自家阿凝先挑过,不要了才给别人。
这种心态很难说正确, 但李澈本就是邪路子上的人物,他的良心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阿飞又养了两日的伤, 等到伤口结痂,不会再重复裂开,对他来说就是好全了,虽然他潜意识里也想在李宅多待些时日, 可他毕竟是个意志力极强的人,他怀着成名的目标,容不得一丝松懈。
向李寻欢辞行过后, 阿飞直接离开了保定府,他准备从风云榜前十挑战起,假如连前十都挑不过, 他就慢慢地降低标准。
风云榜第十名为吕凤先, 是个用戟的高手,号称“银戟温侯”, 三十来岁年纪, 为人极傲气。
吕凤先的家离保定有些远, 阿飞踏上挑战他的路途时,吕凤先也坐着华贵的马车,摇摇晃晃朝着保定来。
风云榜一出,原先兵器谱排行颇高的几个人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例如吕凤先,他先前排行天下第五,风云榜一出,直接落到了十一名,他闭关十年,练了一手极为特别的武功,正是待试锋芒的时候,江湖排名不进反退,对他来说倒没什么,反倒令他试手的对象多了几个。
吕凤先自然准备先试试李寻欢这个实质上的天下第一。
经太行山,入保定府,吕凤先的靴子踏上地面的时候,刚好是阳春三月。
三月微寒,保定府中人来人往,吕凤先有些奇怪,毕竟保定从来不是多繁华的地界,他去过京城,怕也只有京城风光能和这里的热闹相比。
下仆去打点住宿,吕凤先独自一人走在保定府的街道上,他面容冷漠英俊,一身不沾尘土的白衣,阳光下微微发光的料子一眼看去便知十分华贵,许多人都朝他望去,但他的眼里谁也没有。
吕凤先感到很奇怪,保定府的江湖人很多,可少有高手,若说这些人也是来挑战李寻欢的,那他第一个不信,可这么多的江湖人凑在一起,总不能是为了观光。
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前头忽有一大群人挤在一个铺子前,因人头攒动,吕凤先便没了上前一看的意思,从那群人身边经过时,他却忽然听里面高声叫道:“诸位请看,这就是李寻欢的飞刀专用的铁锤打出来的——大刀!”
江湖人的尖叫和欢呼一瞬间充盈了吕凤先比常人灵敏的耳朵。
简直不知所谓。
又过一条街巷,仍是一大群江湖人围在一处,这一次倒不是争着买刀,而是两个江湖人在对战。
白线在地上圈出一个大圈,一个用刀的江湖人和一个用鞭的江湖人站在里面,外侧围着的人无不呐喊叫好,吕凤先微微有些失望,圈里的两个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高手。
仍有许多江湖人兴奋地交头接耳,这个说用刀的那个乃风云榜排行七百五十二的高手,那个说用鞭的更厉害,是风云榜第七百一十三名。
三月不见,风云榜的排榜范围又扩大了。
吕凤先没心思去看两个“高手”之间的争斗,越过人群,不多时走到一处看着就十分雅致的茶楼前,抬脚便进。
江湖人大都凑在酒馆客栈一类的地方,茶楼里人不多,基本上都是保定本地有钱有闲的人待在一处,底下是一个老头带着孙女说书,说得精彩时,底下看客便将许多铜钱扔上台去。
吕凤先多看了一眼,倒不是觉得那小小一个的女孩儿好看,只是发觉这小姑娘的步伐轻巧,身姿灵活,是个习武的好根骨。
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根骨好的人虽然少,可他又不打算收徒。
雅间客满,吕凤先要了二楼一个靠窗的雅座,边上没人,和雅间也差不多了,他刚落座,茶楼里就走进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背上一把长剑,即便只露出小半截,吕凤先也能看出来是难得的好材料,再一看人,心下不由赞了一声,人虽年轻,但根骨绝佳,武功也不差,他当年习武时也就是这个水准了,但凡能够坚持下去,日后江湖上必然要多出一个人物来。
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个极为厚重的紫檀木盒,看长宽是属于兵器的盒子,吕凤先难得起了些好奇心,莫非是这年轻人从什么地方买来了一把绝世神兵,舍不得拿出来,便捧在手里行走?
吕凤先想起自己当年得到祖传宝戟的时候,一连好几天也是这么个心情,冷漠的脸上不由带起了几分笑意。
就在这时,底下一个看客忽然嘲笑道:“游龙生,你那刀还没送出去啊?”
吕凤先闭关多年,不认得游龙生是谁,却认识游这个姓,只看那年轻人背上的好剑,他立刻就判断出来,这必然是藏剑山庄的传人了。
他闭关时藏剑山庄还没落魄,就算是落魄的藏剑山庄,也不至于要传人亲自送刀吧,藏剑山庄锻刀,砸不砸牌子且两说,是什么样的人物配得上让藏剑山庄的传人亲自送刀?难道是李寻欢?
吕凤先正想着,却见游龙生涨红了脸,只道:“我去找了李姑娘两次,可她不在,这把刀是我锻了一年的成果,我想亲手送给她!”
好一个情窦初开少年郎。
吕凤先稍稍宽慰了一些,毕竟陷在情爱里的人做出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是合理的。
却有好几个保定本地的人笑道:“不知道一年到头多少人守着李宅想见李姑娘,怕你游公子也是其中之一吧!”
有人道:“何苦呢,李姑娘那样的人,也是凡夫俗子能想的吗?”
又有人道:“踏踏实实找个姑娘成婚过日子有那么难吗?我们看着的都替你们臊得慌!”
被众人这么一说,游龙生反倒不红脸了,他转身就走,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我愿意,只要她肯多看我一眼,我连命都可以给她。”
台上说书的老头说得也正应景,说到“明月在天,美人在前,实在是红颜如画,不可辜负。”
底下的人被拂了面子,又说起游龙生的不是,从他身上又说到那些整日堵在李宅门口的江湖少年,还有那些失心疯似的保定富户,还有许多外地来的公子哥,末了却又有几人道:“那李姑娘长得那个样子,就该关在家里,成日里出来走,不知道要了多少男人的命。”
吕凤先被引起了好奇心,他见过的美人不少,可人再美,怎么能美到连一眼都不能看?
思及此,吕凤先甚至连去找李寻欢的念头都淡了不少,只想看看这位传闻中的美人,究竟能有多美。
吕凤先走出茶楼的时候,不曾注意到台上的老头眼皮一撩,笑呵呵地讲道:“那明皇大行前,哀叹两声,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保定府的热闹无处不在,李凝缠了李澈几日,终于哄得这个懒骨头肯出来吹吹春风,偏他一步路都不肯多走,就像是长在了车驾上似的,说是吹风,当真是吹风,车驾两侧帘子大开,他偶尔朝外面望两眼。
李凝实在不想坐车驾,便骑在马上行在车驾边上。
春日风景独好,保定城里却只能看到人挤人,李凝本准备把李澈带到城外爬爬山,但李澈坚决不肯,甚至还没出家门口多久,已经懒洋洋地躺在车驾里,一声接一声拉长了叫李凝,他想回去了。
李凝对他实在没有法子,李澈又道:“等明年我把隔壁的房子也买下来,把花园池塘扩一扩,在家里也能骑马走动,就不要出来吹风了吧?”
李凝劝道:“总待在家里对身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