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李澈也回过味来了,就像是他年轻时急于从皇帝手底下分权一样,阿飞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只是阿飞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真诚,让人升不起防备,这种感觉太过朦胧,假如他不是李澈,大约还会反省自己。
李凝倒是什么都没发觉,成婚之后没多久,阿飞把手底下的事情拨了拨,又请李澈帮忙看管一阵子,带着李凝去了一趟关外。
仍旧是上一次的路线,甚至还是同一个官驿,五年前的一家七口已经有了不少变化,当初伺候李凝的小姑娘也已经嫁了人,手脚仍旧麻利,李凝再问起她时,却不再是苍白脸色了,大姑娘笑得十分真诚,于是李凝安心了。
她其实一直觉得李澈可能对别人有些狠了,上次的事被她记在心里,还问过李澈一次,只是她实在没法扭转李澈的想法,如今换成阿飞,她对阿飞是很放心的。
五年过去,阿飞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眉眼温和了一些,笑容多了一些,气质却完全变了个样子,如果有从前认识他的人,怕是很难认得出来了。
关外的小木屋这一次不像上次那样荒败,显然是之后一直有人来打扫,阿飞仍旧给李凝做饭,他的手艺娴熟,毕竟五年来就算再忙,他也从没有放下投喂李凝的意思。
这一次住的时间比上次长,一直住了三个月。
后来这座小木屋被原样挪回了李宅,就放在李澈那个大花园的侧角。
李凝和阿飞回程的途中又去了一次官驿,李凝忽然想起上次小姑娘说的是一家七口,却像是少了人,便多问了一句,却见变成大姑娘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说道:“姑娘一定是记错了,我家只有六口人呀,对了,几年前表哥来帮过忙的。”
几年前的随口一问的小事,李凝记的还真没有那么清楚,她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睛,算是认可了这个回答。
阿飞揽了揽李凝的腰,像是一只缠人的小狗,声音很小很小地说道:“我困了。”
李凝轻咳一声,却见那姑娘脸一红,步伐轻快地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人走了,阿飞却又不困了,和李凝两个人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月亮,还下了一场棋,到很晚才入睡。
怀里的人睡着了,阿飞没睡。
他轻轻地拍着李凝的背,脸色温柔。
窗外月色如水,时节正好。
第134章 三国(1)
去岁董卓进京, 废帝另立, 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
李澈躺在一把竹椅上, 整个人昏昏欲睡,一点都不想理董卓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聪明的人千篇一律,蠢笨的人各有蠢法。
他醒在一处名为广陵郡的地方,这一次的轮回要比他之前幸运得多,阿凝就在他身边, 虽则年纪小了些,约莫十二三岁, 武功也大不如前,但对他来说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一次的世界显然要比以往恶劣得多。
有些像隋末那一回。
经历过盛世, 中兴, 大汉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下坡路,接连几代昏庸之主后,终于等来了一个董卓。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战无不胜的西凉铁骑来了,一来就平定了京师动乱, 并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下一个动乱, 威逼太后天子,动辄残杀官员, 卸除京师附近兵力, 大举囤兵, 近来准备移都,意图进一步建立自身威信。
照这个趋势下去,离取而代之的那天不远了。
但李澈看着看着,渐渐发现这个董卓可能有些智力上的障碍,举凡人主,恩威并施是基本技能,董卓立威立得满朝文武闻董色变,却极少施恩,他几乎把所有的能够利用的人才全都得罪了个遍。
胆子小些的忍着委屈替他做事,胆子大点的全都蹲在牢房里,其中除了一部分寒门子弟,还有许多士族出身的读书人。
这就厉害了。
至少李澈从没听说过拒绝朝廷征辟要下大狱的先例。
京师远在洛阳,董卓准备迁往长安,短期内和广陵没什么关系,但李澈如今的主家,士族出身的广陵太守张超却觉得应该未雨绸缪,他人高胆大,再加上兄长张邈也是一方太守,兄弟俩合兵等同一个州,导致两人都很膨胀,觉得建功立业的机会要来了。
李澈能劝住张超,却觉得没这个必要,大不了带兵长安一月游。
他不担心张超的安全,是因为和张家两兄弟打着一样念头的人有许多。
这时节地域来往不便,一方父母官就能顶个土皇帝,加上种地吃不饱肚子,成年的男丁大都愿意当兵吃粮,毕竟饿死是死,战死也是死,至少还能饱肚子,几家地主豪强凑一起就能拉一支几千人的军队,导致大家都很膨胀,倒不止张家兄弟。
虽然董卓智力有障碍,但李澈倒不觉得他会被草台班子推翻,毕竟这人带兵经验丰富,即便是最膨胀的时候,也知道把兵力囤积在身边,身经百战的西凉铁骑对上一群盔甲兵器都不一定凑得齐的农民兵,以一敌十决不是虚言。
这会儿的武将大多会吹什么百人敌,千人敌,倒也不全是吹,军中一日两餐粗粮,除了庆功不见荤腥,士兵多半干瘦无力,而武将大多被主家用精米好肉养得壮实无比,再配一副弓箭都射不穿的好盔甲,兵器在手,一个照面打死几个人不是问题。
所谓势不可挡,一旦见血死人,就会有更多的人心生怯意,打死十来个,跑了百十个,是这会儿的战事最常见的情景。
李澈眯了一小会儿觉,刚要睡着时,外头忽有人大声嚷嚷起来,他有些厌烦地睁开眼睛,来的果然是张超。
张超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人高马大,浓眉粗眼,倒比不少花架子的武将更有气势,李澈也是来了有一段时间才投的他,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而是那些更好的选择看不上他。
这倒不是笑话,许多占了地盘的郡守州牧一类用人更乐意用那些士族出身的子弟,诸如颍川四姓,吴郡四家之类,像李澈这样没来头的寒门子弟是很不吃香的,为了尽早吃上饭,李澈这才主动投靠了张超。
张超为人不错,虽然有些这时士族子弟的通病,对底下人不大体恤之外,对于谋士门客还是十分客气的,李澈把他当成短期饭票,态度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见李澈睁开眼睛,张超连忙笑了笑,把手里一份布帛递给他看。
张超虽然是士族子弟,倒也不是太过铺张,用布帛纯粹是李澈不喜欢竹简,几次过后,张超也只得妥协,拿给李澈过眼的东西全都是记在布帛上的。
李澈接过布帛,见上面粗略地记了一些征兵事宜,还有他先前说过的一些规矩,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张超挺了挺胸膛,说道:“按照先生的说法,征到精兵九千,明日起就去操练,先生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李澈费解地看了看他,说道:“正好,这几日暂时不要操练,先把人集合起来大比,伤残不论,挑出一批百十人的好手,如果有武将的苗子就更好了,这些交给府君去办,没有问题吧?”
张超连连点头。
李澈把布帛仍旧递给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说道:“下次这样的事情,不必特意拿给我看。”
征到几个兵算什么大事吗?
张超在李澈面前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这会儿也不例外,仍旧应了声好,要走时却又有些踌躇,自以为不大明显地朝后院看了一眼。
李澈面无表情地看他离开。
后院里李凝正在练武。
李澈并不瞒她,他觉得汉室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国祚可言了,董卓一看就不是人主,天底下蠢蠢欲动的人那么多,可见山雨欲来,乱世将至,想要独善其身,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足够的实力保护自己。
李凝这会儿不过十二三岁,张超一个三十好几的大汉竟会露出那样一副思恋的神情,不是因为他喜好特殊,而是世道如此,人命低贱,大多女子都会在李凝这个年纪出嫁,早早生下孩子,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在这里已经可以被称为成年男子了。
但不妨碍李澈对张超这个本来十分合格的饭票产生杀意。
张超本身情况不谈,可他有妻有妾,儿子都有两个了,不说阿凝能不能看上他,就是看得上,这人怕也不会休妻再娶,毕竟李澈是个寒门出身。
什么东西。
张超走后,李澈的那一点睡意也被搅了个干净,他打了个哈欠,掀开帘子看了看后院。
如果换成上辈子,重重门后的院子自然不是掀帘可见的,但在这里,像这样有前屋后院的青砖房已经十分不错,毕竟就连张超自己住的地方,在李澈看来都是个破烂大宅。
李凝自从找到属于自己的武道之后,原本藏在袖子里的短刀就渐渐变成了挂在腰间的长刀,后来仍觉得砍不顺手,逐渐变成了背在身后的大刀,刀光如雷霆,远远地都能听见风被拦腰斩开时的厉声。
李澈看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地回暖。
山雨欲来,乱世将至,世人皆苦,惶惶不可终日,可对他来说,只要家里有个人在就够了,他看到李凝就觉得安心。
第二天的新兵大比李澈没去,酷暑炎热,军中是最不讲究的地方,李澈只去过一次,对于军中的气味记忆犹新,一点都不想去自找苦吃,直到傍晚的时候张超又来了一次,这一次带着个叫袁绥的谋士,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
李澈此前和袁绥见过几次,倒也没那么多客套,张超说了几句话,就把身后的人拉给李澈看,说是新兵大比上名列前茅的几个勇士。
勇士们都有些慌。
张超魁梧威严,一副主公做派,被他赏识时虽然激动,但对于这些长期吃饱喝足体力优越的武人来说还不算什么,忽然把他们带到一个看着就十分矜贵,像个大士族出身的俊公子面前,人和人的差距一下子被体现出来,排在最前面的勇士自卑得话都说不出来,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张超还真没注意过李澈的气度。
他出身的张家其实只能算是地方豪强,他能和兄长一人占一郡地盘,主要归功于兄长名气大,朝廷征辟他做官之后,大约是觉得兄长出色,弟弟也怂不到哪里去,才提拔的他。
对于一个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上任地的豪强少爷来说,他见过的最大的公子哥就是兄长的好友曹操和袁绍了,前者是个纨绔,后者是有几分气派,但也没让他太往心里去。
李澈是和旁人不太一样,张超把这归结为自家谋士长得好看。
长得好看的人做什么事都好看。
李澈随意地问了一下几个人的名字,毫不意外地得到了诸如王二张八孙老六这样的名字。
这些人其实也没什么武力可言,就是敢于下手打人,有股子狠劲,李澈挑了两个木讷的随同保护张超,剩下的放归军中,却没直接让张超走人,而是说道:“明日请府君带齐人来一趟,我有话说。”
张超有些疑惑,但李澈没有解释,挥挥手让他走了。
袁绥不是第一次见李澈,却是第一次见李澈和张超相处的样子,他有心想提醒一下自家主公,这个新来的谋士似乎有些过于高傲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同行扯不清啊。
第135章 三国(2)
张超走后, 李澈又翻了一遍地图。
地图这种东西通常不全,张超拿来的地图至少也用了百年以上, 是刻在木板上的, 只有广陵附近的几个郡县大致位置, 至于李澈想要的全舆图,大约只有洛阳皇宫里才会有。
但这已经足够了。
在李澈看来, 广陵郡的位置得天独厚,附近的郡县不是邻近州城就是豪强众多, 广陵郡没什么豪强,但粮食出产丰厚,虽然这同样也导致了征不到什么好兵, 但战场相搏玩的是头脑, 有几个人挡在前面耍耍花架子也就可以了。
李澈想要张超不去掺和讨伐董卓的破事, 让隔壁张邈去凑个热闹也就够了,做好战备, 伺机抢占地盘才是实在的。
汉家十三州,广陵郡位于徐州, 张超的兄长张邈离得不远,在陈留, 属于兖州, 情况没有广陵那么好, 但有心算无心, 拿下兖州的概率也不小, 到时候两郡之兵变为两州之兵, 只要兄弟俩不拆伙,势力就永远高出别人一截。
奈何张超不是这么想的。
李澈劝他做好战备的时候他还十分兴奋,等到下一句,他就不乐意了,甚至脸色都冷了下来,不等李澈说完,便道:“我张超没什么本事,食汉家禄米,为汉家做事,先生这话日后不要再提。”
李澈发现自己错了。
他万万没想到时值乱世之秋,竟然还真有这种愚忠之人,张超这边一断线,他想好的全盘计划都被打乱,不得不缓了缓,捋了捋思路。
张超说得义愤填膺,更有一种看错了人的悲哀,他帐下可用之人不多,李澈来之前,最受他重用的是一位名叫臧洪的先生,臧先生也许不如李先生聪明,但为汉家尽忠的那份心却是谁都比不上的。
李澈忽然叹了一口气。
张超本来已经准备拂袖离去,听他叹气,又像是有万般苦衷,不由下意识问道:“先生还有话说?”
李澈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府君已经下了定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张超怔了怔。
李澈叹道:“汉室衰败非一朝一夕之过,不在桓帝,不在灵帝,是因人各有私心,结党而存,同乡为党,同门为党,一姓一党,君无权柄,地方自强,正如当年周天子,想要扶持汉室,除非能有一人效法周公,涤荡天下!”
张超的气息忽然乱了起来。
李澈又道:“讨董是大事吗?今日讨了董,明日又来谁,不除去病根,总会复发,时机难得,不趁着天下英雄未起之时动手,莫非府君以为等那些士族掺和进来之后,还能指望他们像府君这样忠义吗?”
张超被说得有些犹豫起来。
八尺的汉子一脸胡须,喜怒都不大明显,看在别人眼里的有些犹豫,实则就是十分动心。
臧洪冷眼看着,并不插话。
他已经看透了自家主公,知道自己就算开口也讨不了什么好,反而会被带了节奏。
张超被说动了。
所谓战备,一是屯粮二是囤兵,囤兵和屯粮是两相冲突的,当兵吃粮,消耗很快,所以这时候没什么势力会养兵,基本都是到了战时临时凑起的人手,李澈却要张超反其道而行之,屯粮也囤兵。
这下就连臧洪都坐不住了,他很怀疑李澈到底是什么居心,马上就要入秋了,正是农忙时节,九千新兵已经是把广陵郡内的闲散人员全征过来了,能干活的成年男子有几个肯放下一家生计来当兵的?少不得就要强征,怎么看都是弊大于利。
李澈等臧洪说完,才慢慢地道:“兵是练出来的,一群只会种地的农夫上不了战场,但也不能说放弃秋收,这样,先把人征集起来,等农忙的时候军中统一组织下地,三班轮换,每操练三日就做一天农活,人多起来干得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