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扶苏如今年仅六岁,这番表现却和嬴政一脉相承,倒是叫尉缭有些意外。
尉缭远远观扶苏面相,发现扶苏眉眼虽有些肖似嬴政,仔细一看却又截然不同。
扶苏身上透出一种叫人想要亲近的气息,宛如春日煦煦,和暖而不灼人。
这与嬴政骨子里透出来的野心勃勃有极大区别。
《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眼前这个半大小孩,竟给了尉缭这种感觉!
以前扶苏年纪小,又从小被养在宫中,尉缭没机会见到扶苏,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扶苏打照面。
以他学过的相面之学来看,眼前的扶苏若能继位为王,肯定是位宽仁之主。
只是,嬴政如今正当壮年,说不准还能在位几十年,中间可能发生的变故太多了,这位大公子有机会继位吗?
尉缭在打量着扶苏,扶苏也在打量尉缭。
前世,扶苏是见过尉缭的,因此在第一眼看到尉缭时他就认了出来。
只是前世记忆中的尉缭比眼前的老者要苍老许多。
因为一直得不到重用,尉缭屡次想逃离咸阳,但每次都被他父皇拦下。后来尉缭也放弃了,留在咸阳郁郁而终。
其实在灭六国的过程中,尉缭的计策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扶苏迈步迎上前,恭敬地向尉缭问好:“先生。”
尉缭朝扶苏行了一礼,也喊了一声“公子”。
扶苏邀尉缭入内坐谈。
尉缭以一位普通老者的身份来求见,扶苏也没道破他的身份,而是认真地与尉缭探讨起观云识雨之法来。
在这方面扶苏也懂得不少。
当初他修行时都能腾云踏雾了,连云里是什么样的他都亲眼看过,自然不会不知道如何观测天气变化。
因此扶苏和尉缭讨论起来毫不吃力,尉缭起的话头他都能轻松接上。
尉缭本只是拿这当敲门砖,与扶苏聊过之后心中却惊诧不已:他观测大半辈子才小有所成,扶苏对此事的了解却不下于他,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一番探讨下来,尉缭说道:“倒是我有些班门弄斧了。”
扶苏忙说:“先生大才,扶苏远远不及。”他邀请道,“先生这观云识雨之法大有用处,不如暂且在别庄住下,等旬日到学宫向百姓讲授。”
尉缭一开始就感觉出扶苏对自己的尊敬,听扶苏这么说顿时明白扶苏认得自己。
既然嬴政放他来云阳县,尉缭也没有拒绝,点头说道:“也好。”
尉缭便在别庄住了下来。
接下来几日,尉缭在庄里庄外走了一遭,还去学宫看了看,发现一切井井有条,百姓脸上也都笑容满面。再看看庄户的田地和学宫的学田,庄稼果然都长得比其他田里的好。
转眼到了旬日,尉缭按照扶苏的安排向百姓讲了一堂观云识雨课,顺便旁听学宫的夫子现场教授相关新字的写法和读音,心中对扶苏更加高看了不少。
许多人只能看到眼前庄稼长得好些、百姓识得几个字,却不知道这些变化将会带来什么巨大影响。
军农向来是一国之本,有了那大粪肥田之法,秦国的国力兴许会更上一层楼。而按照学宫这种教法,用不了几年,整个云阳县的人几乎都能识字算数,并且通晓各种农事经验!
这些人不管到了军中还是留在县里,都会起到极大的用处!
将来这些人之中若有人在军中封侯拜将,他们会对扶苏感激涕零;若有人入朝为官,他们也会成为扶苏的一大助力。
至于那由程邈负责教授出去的隶书,影响就更广泛了,平时做事的人都是底下的隶卒,而一旦嬴政决定推广隶书,整个大秦的隶卒都要学它!而可以去教授这些隶卒的人,云阳县这座学宫正在一批批地培养!
这个过程中,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很难想象这张无形的巨网,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织就的。
恐怕连嬴政也不会觉得这是扶苏有意的筹谋。
旬日讲学结束,以庄户为主的百姓没散去,因为一会还有个重要活动:每一季度的孟月上旬会有一次小课,和正月大课那样比耕牛腰围的那种。
如今是秋季,正好庄子上要进行这一季的小课,看看一个夏天过去大伙的耕牛比得怎么样了!
今年庄子上除了比耕牛这些传统小课项目之外,还增加了另一样比试:比比谁家公猪养得好。
庄子上有专人养了一批母猪和配种的公猪,专门留来生小猪用,所以庄户们养的都是阉割过的公猪。
由于公猪分别用了三种阉割之法,所以家猪比试分了三组。由于这不是传统小课项目,所以有奖没罚,谁家养的公猪长得最肥将获得丰厚的奖赏!
因为扶苏会亲自来看,尉缭也没离开,而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看这次七月小课。
扶苏和张良一同出现,远远见到尉缭便迎了过去,上前喊了声“先生”。
尉缭行了礼,主动立到扶苏身后。
扶苏心中微讶。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扶苏和尉缭已经挺熟悉了,遇到和张良讨论不出来的疑难问题时也会去请教尉缭。
正因为已经熟悉起来,扶苏才敏锐地察觉尉缭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扶苏不知道尉缭态度转变的原因,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他一到,底下的人马上热闹起来,纷纷把自己家养的猪赶过来排排站好!
一开始大伙刚摸索着养,公猪体重上是有差异的,赶出来还会乱跑。但是勤劳勇敢的农户永远不缺解决问题的办法,几个月养过来,他们已经把自家公猪驯养得服服帖帖,个头也咻咻咻地蹿着长。
朱小六目前统管着养猪事宜,几个月下来也练就了一手绝活:其他人还要给公猪们量腰围比大小,他却不用,抬手随便把公猪抱起来一掂量,立刻知道猪有多重!
扶苏来了,朱小六立刻笑得亮出几颗门牙,上前抱起一只公猪给扶苏表演他的徒手称猪绝技!
扶苏见公猪们已经长得十分肥美,在朱小六徒手抱了几只公猪后开口制止:“它们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和耕牛一样比轻重吧,别伤了手。”
朱小六道:“公子放心,伤不着我的!再说了,我还得逐个逐个记好它们有多重。”他为了展现自己过人的臂力,跨开两步,接连把两只猪抱起来向扶苏展示。
扶苏见朱小六确实轻松得很,也没再阻止,和尉缭他们一起看朱小六带着人逐一记下三组公猪的体重。
养了几个月,三种阉割方式的优劣基本已经显出来了,伤害最小、恢复最快、最利于长膘的阉割法应该是单独切除睾丸,其他两组的效果都要差一些。而比起庄子上养着的种猪,阉割后的公猪却是长得快很多!
原来挖掉公猪那两颗卵蛋,能够让它们多长这么多肉啊!
周围除了庄户之外还有不少听完课来看热闹的村民,眼前这肉眼可见的差距却已经让他们有了回头也试试这法子的想法。
只是这阉割之法怕是得好好学学!
这批公猪,好像全是公子身边的李由阉的!
一时间,不少人看向李由的目光变得炙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村民:那个,俺想和你学阉猪……
李由:莫挨老子!!!
第16章 裁纸
李由还是被迫教了一批学生,毕竟连扶苏都亲自给百姓讲过几回课,他这根掌握了阉猪绝技的独苗苗还是得干活的。
直至教出一批可以出师的阉猪好手,李由才真正从这件事上脱身出来。
只不过,事情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有些事明面上结束了,实际上却才是个开始。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不少人开始称呼李由为阉猪祖师爷,教育养猪的人家以后想把猪养肥的人都得念着李由的好。
眼下的人们十分淳朴,听大伙都这么说,自然也就这么喊了。
一段时间后,这个名头传回了咸阳去,自然又被不少人私底下议论了一番。
李斯不小心听到几次别人的讨论,想上去喝止,又觉得没面子,只能绕开对方回家去。
几次三番下来,李斯觉得李由干的这事简直不像样,好好的骑射不练,你去学什么阉猪?
李斯当即写信训斥了李由一顿。
李由从李斯那得知了咸阳那边的说法,脸比平时更黑了。
扶苏挺关心小伙伴,不由找了个空闲时间问李由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事情虽然是因为扶苏而起,但后来这些事真和扶苏没关系,李由没觉得是扶苏坑了自己,只能说:“没什么,就是父亲对我不太满意。”
扶苏觉得李斯对儿子要求真高,明明李由也算是文武双全,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扶苏想想还是不行。
作为朋友,他得为小伙伴排忧解难!
当晚,扶苏就坐在灯下给李斯写信,信里主要描述李由的勤勉努力,讲讲他骑射练得多好、剑法多么精到,又表示李由虽然想从军,文化课也学得很不错,现在已经能和他们一起讨论许多文学作品了。
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们还会一起弹琴舞剑,品茶作诗,陶冶情操。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大好青年,哪里就让您不太满意了?
扶苏还语重心长地表示,教育孩子不能逼得太紧,要多点鼓励、少点责难,这样才能让他们成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要是长期贬低他们、训斥他们,他们可能会变得不自信,甚至变得自卑。看不到自己的优点,自然也就发挥不了自己的长处……
扶苏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第二天没把他交给李由,而是命底下的人快马送去咸阳李斯家。
和小伙伴的家长沟通完,扶苏放下了一桩心事,又拉着李由一起跟着张良学起琴来。
其实韩非的琴弹得更好,不过韩非要忙学宫的事,他们偶尔去请教就得了,基础的东西自己可以摸索着入门。
扶苏以前就擅琴,但重活一世,该重学的还是得重学,毕竟琴之一道除了天赋之外还得勤练,不可能凭空学会。
扶苏便让张良带他和李由入门。
李由虽一心从武,却也是李斯的儿子,以前学过点皮毛,入门还挺轻松。
可惜扶苏很快后来居上。
扶苏记性太好,张良教过一遍的东西永远不必教第二遍,看过一回的曲谱也永远不必再看第二回。
这一点李由望尘莫及。
不到小半个月,扶苏已经能“掌握”好些琴曲。
只是他年纪还小,力气不大,太激昂的曲调他弹不动,学的曲子大多挺和风细雨。
相比之下,张良能弹的曲子更多,偶尔李由教扶苏练剑,张良便抱出琴来助兴,曲子大多铿锵高亢,听得扶苏羡慕不已不说,练起剑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相比扶苏三人的融洽相处,这天傍晚下衙回到家的李斯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李斯刚进家门,就看到小女儿李裳华抱着封信坐在那里等他。
一看到他回来,小女儿眼睛马上亮了,开心地叫唤:“爹爹,扶苏哥哥的信!”说完她起身蹬蹬蹬地跑到李斯面前,张手要李斯抱,显然是想李斯抱着她一起看信。
李斯虽不知道扶苏怎么写信给自己,却也没拒绝女儿的要求。
他把女儿抱入怀中,取出了扶苏让人送来的那封信。
李裳华认识的字还不多,认起来有些吃力,李斯把信看了大半,她还在和开头一段较劲。
她认真看完头一段,转头和李斯说:“扶苏哥哥在夸大哥!”
李斯已经把扶苏那番“养儿技巧”看完了。
扶苏这是说他当爹的不该骂儿子,得多夸夸李由!
光看这么一封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爹在交流养儿育女的经验。
都说扶苏有仙人授梦,什么都懂得比别人早,难道那仙人还闲着没事教扶苏养儿子不成?!
李裳华瞄见李斯脸色有点黑,又认真看了看扶苏的信,疑惑地问:“爹爹不高兴吗?”
李斯揉揉女儿脑袋,说道:“没有。”他见自家女儿一副想悄悄把信揣走的模样,毫不留情地把信收了起来,让女儿自己玩去。
他虽然有意让女儿嫁给扶苏,却不打算让女儿早早对扶苏那么惦念。
女孩子还是得矜持些,太主动显得不自爱,容易被轻视。
李裳华虽有些失望,却没有闹腾,乖乖玩去了。
第二日李斯去上朝,随后被嬴政单独召见了,君臣二人商量了一会政事,嬴政才状似无意地问:“昨天扶苏给你写信了?”
李斯被嬴政这么一问,立马又回想起了扶苏那封语重心长的信。
你说你一个半大小孩,还和几个孩子的爹说这种话适合吗?
他也就是听了些议论,才写信去训斥李由几句,又没有李由平时不勤勉不好学!
李斯知道嬴政这么问,肯定是想知道扶苏给他写了什么,便也没瞒着,一五一十把信上的内容复述给嬴政。
当然,他还带上了自己推断出来的前因:因为他觉得李由成了“阉猪祖师爷”有些丢人,写信去训斥了李由几句!
嬴政得知扶苏是在维护小伙伴,不由抚掌笑道:“这名头有什么不好,倘若到了年底确定这法子真的好使,我还得叫你家这孩子回来教教咸阳百姓。”
李斯:“……”
李斯觉得自己儿子可能真的要成阉猪祖师爷了。
嬴政一点都没打算照顾李斯的心情。
他也就是知道扶苏给李斯写了封长信,有点好奇信里写了什么而已。
如今他们父子俩通信次数不少,扶苏读书很用心,写的读书心得颇合嬴政心意,偶尔也会在信里写写自己在云阳县的见闻。
嬴政闲下来会连着底下人记录的扶苏起居情况一并瞧瞧,偶尔还会针对扶苏的读书进度回信考校一番,算起来倒是有来有往。
正因如此,嬴政才会关心扶苏写信和李斯聊什么。
得知扶苏写给李斯的信也那么一本正经,嬴政心情挺不错,愉快地说道:“扶苏说得有理,你对你家大郎也别那么严苛。”
说完嬴政又和李斯分享起扶苏的读书进度,表示这孩子虽不在身边,也没叫谁在那边盯着,读书却还是这么刻苦,最近又认认真真看完一批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