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家光一言不发。他的儿子到场后也没有给他一个眼神,完全无视了他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反而向彭格列的敌人露出求救一般的表情。
不过站在父亲的角度上看,他确实没有资格管教沢田纲吉。
“这是我们发放给横滨市民们的调查问卷,背面有统计出的数据。”彭格列九代目用严厉的眼神示意踌躇不前的十代上前把那张问卷交给你。
沢田纲吉照做。他没有办法违抗这个一直对他很好的长辈的意思,就像他因为十四岁之前的事一直对你心怀感激所以不愿与你为敌一样。
彭格列九代目叹道,“矢花小姐,三个月了,大家都受够了。”
......什么意思?彭格列又要耍什么花招?
抱着这样的疑惑,你拿着民意调查问卷看了一会儿,发现上面还真有横滨市民请愿的签字,脸上不由流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想到彭格列是怎样从被你打造得跟铁桶一样的横滨市开展民意调查的,你额角的青筋都快因愤怒而绽开了,揉紧了手里的纸张。
森鸥外!!
他妈的这个时候帮彭格列捅你一刀,坐收渔利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啊!!
你压抑住愤怒的情绪,将被揉皱了的调查问卷摊开,翻去背面看了看,直接把手里的这张纸撕个粉碎,然后站起来,扬手将碎纸猛地挥洒向天。
纷纷扬扬的纸屑飘零下来,落在你的周围。
“彭格列!你以为,我会妥协吗?!”就凭区区一张调查问卷,也想让你低头,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这样想着,你的眼睛却红了。
城市的心声竟也是这样的吗?
是想要你放弃复仇、停止这场战争吗?
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放弃啊......!
你发泄似的一脚踹倒了身旁的椅子,手持太刀向沢田家光发疯般劈砍而去。
没有人阻止你。
港口黑手党的人来不及阻止你,彭格列的人放弃阻止你,而沢田家光自己,没有反抗。
你见过妖刀罪歌砍下禅的头颅,见过白山吉光砍下天野黎的头颅,却从未亲手砍下过谁的头颅。
而现在,你竟在谈判桌前、在所有反对者的众目睽睽一下,成功砍下了这世上仅剩仇敌的头颅。
生怕刀刃卡在颈骨的意外发生,你用了十二分的力道,人类强者打熬筋骨后的血肉之躯反作用回来的力震得你虎口都在发麻,但你到底是成功了。
不再管那颗飞出去的头颅,杀人补刀才是要紧事。你冷静地用妖刀罪歌刺穿了沢田家光那具仍站着的尸身的心脏,又将那颗心搅了个稀烂,确保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他。
有东西喷洒到了脸上,你抬手一抹,一片鲜红。
是血。
你雪白的发丝上、干净的风衣上,到处都是血,还有你拔刀又刺入时太刀被鲜血染红的刀身顺带着飞溅出来的、肉红色的破碎内脏残渣。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手刃仇敌的你忽然就失去了实感,握着刀,心里没有一点高兴的情绪,只觉得复仇成功后自己是该笑的,你便笑了,狂妄不羁的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隐没在脸上的血水中,谁也发现不了。
在此期间,彭格列的人都作壁上观,在他们看来不是你杀了沢田家光,而且沢田家光自愿赴死,为家族最大限度的争取利益。所以,他们不能让沢田家光白死。
感觉视线有点受阻,你抬起没拿刀的那只手,拢了拢额前垂下的凌乱发丝,粘稠的血凝固在上面,将银发染红。
流火在你周身燃烧,拒绝着其他的靠近。
你回眸一笑,隔着耀眼的火光,对愣愣地看着你、还保持着伸手阻拦动作的尾崎红叶,轻声说道,“红叶姐,我不会有后代的。”
所以,不用担心冤冤相报何时了。
心里下了某个决定,你又看向广津柳浪,语气变得轻松快活,“老爷子,我不会伤害组织的利益的。”
所以,不用担心彭格列会怎么样。
最后,你像曾经对六道骸做了坏事后请求对方的原谅一样,对着他可爱地眨了眨眼,多解释了一句,“骸,我只看得到眼前这个机会。”
所以,不要劝你再隐忍下去了。
你回过头,正面对着彭格列的一行人,突然做了一个在场所有人都不理解的举动。
只见你反手握刀,双手放在嘴边,朝天大声喊道:“书!我要把我的‘唯一性’分给别人!你要拿!就去找别的人吧!我不奉陪了!”
不要再让这个世界因为你的死亡而毁灭或者重启。
天空中的云层仿佛汇集成了一双眼眸,在其他时空忙碌的世界根源似乎早已见证过这一幕,冷淡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这场交换。
做完这些,你仿佛失去了力气,手中始终紧握的罪歌落地,太刀半截刀身斜插着没入土地。摇曳的火光中,你闭了闭眼,却没再有眼泪流出。
你终于知道,森鸥外一直想要让你懂得的东西是什么了。
“彭格列,你们听好了!”
你睁开眼睛,抬头仰望着阴霾的天空,又低头,仿佛居高临下般看着对面那群人。
右手微动,触动机关,袖剑瞬间弹出,白山吉光雪亮的剑刃锋利无比,闪烁着寒光,直指向彭格列九代目。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横滨!”
你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轻抚剑身,横向持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缓缓施力,直至刀刃尽数没入皮肉,才冷声说道。
削铁如泥的剑刃轻飘飘的割断了被风吹拂起的几缕染血的银发。
洁白的脖颈,脆弱得宛如濒死的天鹅,顷刻间涌出血来。
“森鸥外!!”
你的下唇咬出了血,通红的双眸终于流下了一滴血泪,顺着脸颊上的血水滴落在鲜艳闭眼的剑身。
有人听过野兽绝望的哀鸣吗?
就是这般悲愤而凄切。
“铮!——”
“铮!——”
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从内部被损坏,刀剑折断的声音相继响起。
【鲸鱼的尸体会不断下沉直至海底,所形成的生态系统,可以为其他海洋生物提供食物长达百年。这一过程叫‘鲸落’,是鲸鱼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倒地之时,耳边仿佛回响起了伯爵温柔的嗓音,你终于明白,原来伯爵曾告诉你的“鲸落”,是这个意思啊。
脖颈的剧痛和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后知后觉传来。
周身的火焰开始消散,化作夏日萤火虫一般的金色融光缓缓上升,与云层融为一体,又变成雨丝降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你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太宰说他累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别睡......别睡!信子你醒醒!你要丢下镜花一个人吗?!”
“首领,你死了,组织会出大乱子的!”
“信桑!你不能死!别睡啊!求求你别睡......!”
“姐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慌乱围过来的人们不敢碰满身是血的你,只能不停地对你喊,想在让失血过多的人不要昏睡过去,极力让你保持清醒。
他们对你都有自己独特的称呼,很容易让你分清楚是谁在唤你。
你费力地睁开眼睛,血的鲜红都掩盖不了你脸色的苍白,生命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你有一点想笑,又有一点想哭。
无意间与众人身后那个怔怔地看着你的黑发少年目光相接,你唇瓣微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脖颈被锋利的剑刃割开,声带自然也收到了影响。
直到众人自觉让开,芥川龙之介这才有时间打量你。
“......信?”
他迟疑地唤你,甚至觉得面前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甚至看着你的脸都认不出来是谁。
因为你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就像那些丧命在他异能之下的弱者。
他目光从你血污的脸上往下移,当看到你脖颈不断往外涌血的创口,芥川龙之介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那一剑深可见骨。
皮肤和肌肉已经被切开,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颈动脉也被割断。
眼前都是血。
人类的血。
你的血。
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芥川龙之介踉跄了一下,单膝跪在你身旁,他用手捂住你脖颈上的伤口,试图为你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些血反而刹那间染红了他干净苍白的手。
血的腥味,如此浓烈,如此令人恐惧。
芥川龙之介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啊!”
似乎有些呼吸困难,他流露出惶恐而又惊痛的神色,像即将被抛弃的幼兽,低声呵道,捂住你伤口的手在微微颤抖。
“.....对...不......起......”
这么任性......
你努力地扬起唇,对他笑了一下,断断续续的说着话,每说一个字都会有血从口腔呛出来,脖颈上不断从他指缝间涌出的刺眼的鲜红却逐渐平息下去。
在这一刻,一直表情都很平静的芥川龙之介忽然眼角一热,泪水怎么都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因为你已经没有血可流了。
他放弃了为你止血的举动,颤抖着捉住你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凝固的血污蹭到了他苍白的面颊上,有那么些妖娆和悲凉。
对不起。
对不起。
所有的一切,对不起。
你冰凉的手指动了动,轻轻触碰了一下少年脸颊,眼睑却慢慢的垂下,逐渐静止的长睫掩盖住了紫红色的眼瞳中不可言说的温柔。
阖眸的那一刻,你看到了——
死亡降下的火种,燃烧着你的灵魂,赐予这个世界新生。
第102章 释然于愤恚之末(一)
森鸥外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他的小信子。
那个时候小信子还不叫花信风, 也不叫矢花信子, 它还没有名字,被期待它的到来已久的母亲整天“宝宝、宝宝”的唤着。
才七个月大的胎儿,就仿佛已经有了自己的喜厌。他看着喜美子大得吓人的肚子, 在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妹妹期待的目光中,隔着一层柔软的衣物和温暖的皮肉跟肚子里的小孩子打招呼,或许是吵到了它睡觉,森鸥外奇异的感觉到了这未出世的小孩子一脚踹在了他抚摸的地方。
“这孩子与我有缘。”
当时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他觉得多个外甥女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看到怀孕后身体不正常的虚弱的妹妹,不留痕迹的瞥了矢花诚一眼,淡淡的说道。
“如果生出来是个女孩儿, 以后出了什么事, 尽管让她来找我。”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七岁大的小姑娘戴着棒球帽, 打扮成小男孩的模样, 倒是让他一时没认出来这就是自己前几天得到的有关矢花家灭门惨案的情报里说的那个下落不明的外甥女。
小小的女孩子颇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 明明是泡在蜜罐里被父母宠成小公主的年纪, 却不知从哪儿染上了一身戾气, 一招一式都带着股狠劲, 端的是野性难驯。
不像从小乖巧听话的喜美子, 也不像外表循规蹈矩的矢花诚, 倒像早些年离家外出打拼的他。
相貌也是,瞳色也是,脾气也是。
这让森鸥外应了自己的承诺,在彭格列黑手党层出不穷的暗杀中, 顶住压力收养并保护了这个小女孩。
一保护就是二十年。
森鸥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本来只是当个可爱小宠物养大的小姑娘的感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就像《源/氏物语》里某个情节一样,亲手打造属于自己的小女孩是一件很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森鸥外也不例外,但他更喜欢那种界限模糊过渡自然的相处方式,不像书中光源氏对紫姬那般简单粗暴。
他看得出花信风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看得出她的嘴硬心软,但他偏偏喜欢看他的小姑娘猫儿似的警惕试探着自己对她的容忍度,小心翼翼的摸索出他的底线,才选择靠近抑或远离。
傲娇张扬,却又不失分寸,明明即将坠入他甜蜜的陷阱,但不知为何堪堪止住脚步,总在他觉得自己已经驯服这只小宠物的时候给他惊喜,这样反差恰好戳中了他的萌点。
第一次牵她的小手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抱住她软软的身子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投喂她蛋糕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为她换上小洋装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帮她梳头发是什么时候呢?
第一次给她膝枕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哄做噩梦的她睡觉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管掉牙的她吃甜食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和她贴面吻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见她撒娇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见她吃醋是什么呢,第一次见她生气是什么时候呢......
小信子带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第一次,他以为自己不记得了,可随便翻翻记忆,处处都是那个傲娇犹如女王的小女孩理直气壮的命令他过来亲亲她的情景。
“胡子拉碴的好扎人。”
被这么可爱的抱怨着,然后推开。
“过来,给你擦香香。”
带着一股奶味儿的儿童面霜挤在粉白色的掌心,娇嫩的小手手捧着他的面颊,在整个脸上都抹匀。能让里世界叱咤风云的医生一脸放纵的任由别人在他的脸上胡作非为的那个人,就只有她了吧。
如森鸥外那般杀伐决断的人,一整天的工作结束披星戴月的回家,看到强撑着不肯睡的女孩子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小模样,也不经平白多出几分温柔。
“在等爸爸回来陪你睡觉吗?”
他坏心眼的戳穿她傲娇的本质。
“不要!你走开!”
瞬间涨红了脸的小女孩外强中干的呵斥。
“可是一个人睡,爸爸会做噩梦啊。”
他只摆出一副疲惫而又失落的表情,心软的不像样的小女孩便乖乖的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