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瘪了瘪嘴, “妈妈......我好想你......”
“兄长为什么打你?”森喜美子眼圈一红,忍住夺眶的泪意。
“也是我自己不乖他才动的手啦,没什么, 我已经不记得了。”见母亲情绪低落,矢花信子含糊地说了一句,孩子气的嘟着嘴,真的像忘性大的小孩子一样。
发现母亲并没有被宽慰到,反而神色越发感伤,她便牵着女人纤细柔软的手左右摇了摇,然后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妈妈,我疼......”她撒娇似的喊着疼,把毛绒绒的小脑袋头倚在女人的肩上,一个劲的蹭,像一只断不了奶的猫。
森喜美子心里一酸,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艰涩,仰头任眼泪淌下来,“......不疼,不疼了......”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临死前把女儿托付给唯一在世的兄长,会让自己的女儿活得那么辛苦。
连笑的时候,那双眼睛都像是在哭。
“我只是在撒娇而已,妈妈怎么当真了,我这么厉害,谁能伤害到我。”
见母亲真的因为自己受伤而流泪,矢花信子反而不喊疼了,笨拙的安慰她。
“妈妈不要哭了,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妈妈的。”
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凝视着女儿眼中的伤痕,发现信子竟是在自责。
自责她年幼的松懈和不作为,使得在灾难降临时毫无还手之力。
“信子,你听着。”
最终,森喜美子含着泪,手放在女孩子坚/挺的背脊上,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哄白天闹得精疲力尽的婴儿夜晚睡觉一样。
“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花信风浑身一震,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无声的、隐忍着流下了泪。
*
这里真的是天堂。
爸爸在。
淳也在。
太宰也在。
......等等,太宰治这家伙凭什么能上天堂?
“小小姐,我们证明了死亡这个伟大的命题!”
人在死后的世界没法找到绷带缠的男孩子露出了他那张清秀可爱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笑容明媚得一塌糊涂。
“死的尽头,是生。”
“人类,向死而生。”
已经中二毕业了的花信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着站在花坛上疑似发病了的太宰治,在对方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的时候才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诶诶小小姐别走啊。”
棕黑发色的男孩子错愕片刻,从花坛上跳下来这小短腿匆匆忙忙的追过去。
“你谁呀?我认识你吗?”花信风抱着双臂,一脸嫌弃的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走着的男孩。
“人家可是在这里等了好久才等到小小姐来,小小姐这么说也太令人伤心了。”在大人面前装起嫩来丝毫不逊色对方的太宰治西子捧心故作可怜,没过一会儿又满血复活,神采奕奕的问,“小小姐是怎么来这里的?”
“和你一样。活着没意思,自杀了。”花信风有点惊奇这人竟然没直接恶意满满地问她是怎么死的,便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
太宰治擦了一下脸上并不存在的鳄鱼泪,“真是可怜,又被信任的人背叛了。”还是熟悉的恶意配方。
花信风假装听不见对方的挖苦。
太宰治问道,“小小姐觉得你的死是有意义的吗?”
花信风反问,“我一个人的死,换来的是彭格列和港口黑手党停战,这难道没有意义?”顿了顿,又道,“我死了,战争也就结束了,那些无辜的人也不用再因战争而死,不用再因我而死。”
“那些人无辜,信风你又何尝不无辜?”
“一个人的无辜,和一万个人的无辜,怎么看都是我死换一万人的存活更有意义吧。”
太宰治笑道,“不。在我看来你的生命和那些人的生命一样沉重。”
花信风不说话了。
一条人命换来了一场近乎无休止和不可测的战争的终结,从绝对理性和冷酷的角度来计算,这是最划算的结局。
反正只是一条人命而已,已经死了很多人了,现在无非是多了一个。
别人能死,她花信风怎么就不能死?
“小小姐,我想知道,在很早以前,在你还泡在实验室的罐头里沉睡没有接受人类的教育以前,或者说在你刚刚对事物有认知的时候......”
“对你来说,人类跟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太宰治见她不想回答,又问了一个更加哲学的问题。
“人类就是更加高级的动物。”花信风沉吟片刻,“当我第一次接受人类灌到我脑子里的知识的时候,我生存的意义就是作为武/器受人控制,没有人教我礼义廉耻,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人会死,动物也会死,人是可以杀的,动物也是可以杀的......”
她的思绪慢慢地飘远了,“直到中也的出现,这打破了我对人类的固有观念。”
“后来我发现中也也不算是我的同类,他已经朝人类的方向进化了,但是却不愿意带上我。”
“我想要让他退化成原来的样子,又忍不住跟上他的节奏一起走。”银白发色的女孩子显得有些苦恼。
“你们逐渐拥有人性,但总归和普通人不一样。”太宰治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像是在探索一个复杂多变的谜题。
花信风随手从花坛里揪了一朵蒲公英,刚侧身面向身旁的男孩就发现他不动声色的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躲什么,我不会吹到你身上的。”花信风笑了笑,手里的蒲公英随风摇曳,雪白的一团,“你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
“你无与伦比的观察力可以一个照面就看透某个人,分析出对方刚刚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干了什么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你与生俱来的敏锐几乎可以把握到对方的每一次心情变化,没有人能隐瞒你什么,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你、了解你。或许曾经有,但他差一点因你而死,你们便默契的疏远了彼此。你表现出来的疯魔和恶劣也令人敬而远之。”
“在你眼里人类就是一副行走的骨架,虽然你厌恶,却仍在试图挖掘人性的闪光点,努力寻找生存的意义,保持着对人类的兴趣......”
“我真的很好奇。太宰。”花信风对人性的敏锐连太宰治的一半都没有,却总能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对方,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你是怎么忍到那个时候才选择去死的?”
在太宰治这种等级的聪明人眼里,普通人就是鱼缸里的金鱼,是显微镜下的草履虫,充其量能发挥一下娱乐的价值,但也有限。
特别是在港口黑手党时期,太宰治一直在迁就周围的人,忍受着旁人的缺点,努力屏蔽着自己的感官,装作对同伴的秘密完全不了解的样子。
可就算是周围对此心知肚明的人,却也觉得是他们一直在迁就太宰治。
他们或许知道太宰治聪明敏锐,可根本就不知道太宰治到底有多聪明,又敏锐到什么程度。他们只以为自己以普通人的身份和太宰治相处,一直在默默忍受着太宰治的恶劣、任性、以及他所谓的自杀爱好。
可太宰治忍受的更多。
人类社会中尚且有门当户对的说法,人人都在为突破阶层与阶层之间的壁垒而努力,可如果这种壁垒升级成普通人和天才,那简直是天堑。
根本不可能跨越的。
太宰治知道的太多,看的太过透彻,导致他对世界的未来完全没有兴趣,在把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全部安置好之后,他就潇潇洒洒的去死了。
花信风吸了口气,鼓起脸颊吹散了那朵蒲公英,目送它随微风远去。
这种互揭伤疤后仍心平气和的场景,真到了他们死后才会出现。
“现在还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这里可是天堂啊。”
太宰治答非所问,忽然孩子气的伸手抓住了一颗蒲公英毛绒绒的种子,又松手让它自由的飞走了。
“我走了,再不回去,阿竹会担心的。”他说。
花信风眨眨眼睛,“阿竹是谁?”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儿,唇边忽然露出一个真实的笑容,“我的母亲。”
第107章 释然于愤恚之末(六)
什么样的母亲能养育出太宰治这样的孩子呢?
花信风忽然对太宰治的母亲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缠着对方带自己去他家看一眼。太宰治像是被她缠得不耐烦才勉强答应了。但如果他真不愿意让她见到他的母亲, 又怎么会默许她一直跟在身后?
太宰治在天堂的家坐落在一座小渔村。花信风对此很惊讶,太宰的身世在横滨一直是个谜, 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贵族家庭出身, 后来离家出走了什么的。没想到现实会是这么淳朴。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这里是天堂, 没准儿这座小渔村才是太宰最想回到的地方。
跟着男孩走到一家与这座渔村极不协调的庭院前,花信风见到了被太宰治称为母亲的女人。
她的眼睛比常人略大些,右眼皮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双颊是被风吹红的痕迹, 颈间是淡紫色的衬领,穿着一身手纺条纹棉布衣和灯笼裤,腰上系着深蓝色菖蒲花样和服腰带。
这个女人并不美丽, 从外貌上看也完全不像是生得出太宰治这样的孩子的母亲。反倒就像个渔村普通的农妇或者在贵族家做下人的女佣。
太宰是女佣的孩子......?
花信风看了太宰治一眼,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只是单纯的疑惑。
太宰治领悟到花信风的疑惑,强调了一句, “我是阿竹的孩子。”看起来是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怎么现在才回来,该吃饭了啊。”
阿竹招呼着。可以看出若不是有陌生人在场,她已经开始劈头盖脸的询问太宰治今天的行程了。这种强势而直接表达心意的方式倒是让熟悉太宰治的人感到亲切。
她是不是太宰治的亲生母亲又有什么要紧的?她只要确认这个女人是太宰治重要的人就足够了。
对值得尊敬的长辈很是礼貌的花信风主动上前一步自我介绍, “阿姨好,我是阿治的朋友,矢花信子。冒昧上门, 没带什么见面礼,还请见谅。”
“小孩子过来玩就过完玩,不用带什么东西。没吃饭就留下来吃饭吧。”女孩子这小大人的作风引得阿竹善意的发笑,“修治这孩子还能交到朋友,真是稀奇......”
花信风:噗
“阿竹!”太宰治显得有些尴尬。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难得来了小客人。我去盛饭。”阿竹又笑了笑,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了。
没想到太宰治在他母亲面前怕被数落乖的像只鹌鹑的样子,阿竹一走,花信风就放肆的笑出了声。
“哈哈哈太宰你也有今天!”笑够了,花信风擦擦眼旁笑出来的泪花,反应极快的抓住了重点信息,“不过,修治?你的真名?”
“嗯。津岛修治。”太宰治应了一声。
“津轻那个津岛家?”
见对方点头,花信风咋舌,那太宰小时候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
花信风在太宰治家吃的晚饭是雷鱼和螃蟹,听阿竹碎碎叨叨的说修治特别爱吃螃蟹,而雷鱼是这里的特产,既然来了就应该尝一尝。
花信风夹了这据说是刚捕上岸的鱼咬了一口,觉得有点发腻,在阿竹期待的注视下又不好意思说不合口味,便笑吟吟的慢慢吃鱼。
若对方是恶意的,她有千万种方法去反击,但对方偏偏是善意的,反而让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在天堂的太宰治还算是有点良心,看了女孩一眼,又匆匆夹了两只螃蟹,就拉着还端着碗笑容有点不自然的女孩出去玩了。
“阿竹我们先去玩了!”
“你这孩子。”
阿竹在后面无奈的摇摇头。
远离了大人的视线,花信风和太宰治两个出了门端着碗坐在库房的石阶下面,忽然相视一笑。
“吃不惯吧,给我。试试这螃蟹。”
太宰治从女孩子碗里挑走了那尾被咬了两口掺上淡味酱油直接炖煮熟的雷鱼,又把自己碗里的螃蟹分给她一只,才毫不嫌弃的开始吃鱼。
花信风呆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小时候有阿竹陪伴在身边的津岛修治简直是个小天使。他也会烂漫如同一个天真澄澈的孩子,被善意打趣时会尴尬,见别人为难时会伸出援手,有所爱有所依恋......
但阿竹看起来在天堂生活很多年了。
花信风又有些难过,又不想被对方看出来,便低头扒饭。
嗯,螃蟹确实好吃。
见她闷声扒饭,太宰治轻轻的笑了。可惜的是并没有人欣赏到这幅难得的美景——津岛修治很少笑,他一贯是阴郁的、内敛的,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心里。
小时候的太宰治样貌也生的极好,尤其是那一双鸢色的眸子,深深浅浅总是能牵动人心,再配上童年时期的他青涩忧郁的气质,轻轻一笑,就能让女孩儿们软了心肠,母性大发的将他抱在怀里。
“信风,你说灵魂会消散吗?”
太宰治在天堂等了很久,果然遇到第一个来的熟人是花信风,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
“会的。”
花信风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
花信风咽下嘴里的食物才说话,抬头看太宰治,“太宰那么聪明,也不知道吗?”
她在阳光下格外晶莹剔透的红瞳像两颗闪闪发光的宝石,从来都是这样,她心里想什么从来都是直接写在眼睛里。
太宰治发现自己以前真是想得太多了,其实花信风是什么样的人很容易就能看清楚,可是素来心思深沉的他就是喜欢把人往坏处想......所以说有一个他这样的朋友,花信风或许真够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