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这一点姜雪宁知道。
  她坐下来,低垂着眼眸,静默不语。
  在这窄窄的、阴暗的囚牢里,少女与少年并排坐着,就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些悠闲的、慵懒的午后,一道爬上了院墙,并排坐下来一起剥那刚采回来的鸡头米,彼此相视而笑,两条腿都挂在墙下晃荡;又像是偷偷溜到佛寺的后山,靠在那巨大的佛像背后,一道把手放在嘴边,向着对面的山谷大喊,惊飞了栖息的群鸟……
  过往时光,在这一刻静默地流淌。
  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潮湿斑驳的墙面上,被墙上那些堵满污垢的裂缝连接到一起。
  燕临忽然就很舍不得这座京城。
  因为这里有他想念的人。
  他转过头来望着少女恬静的侧脸,忽然问她:“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姜雪宁说:“只是想来陪陪你。”
  说什么也不知道,但这般一起坐着,仿佛就已经很安心了。
  少年的眼底氤氲了几分雾气,笑起来时便格外有了一种动人的意味,只道:“你对我这样好,我也对你这样好,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姜雪宁埋下了头去,无言。
  过了很久,那摇曳着的昏黄的光影里,才浮起了她的声音:“跟你没有关系。我都说过了,我是个坏人。”
  燕临却还是望着她,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怎么个坏法?”
  姜雪宁的记忆忽如奔流的长河,又回溯到了上一世。
  这一世的燕临真的没有任何不好。
  只是刻在她记忆里的伤痕实在是太深了,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抹去,只好远远地避开,尽力地弥补……
  “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我傻傻地跟你说,我想要当皇后。
  “你就变得很生气。
  “后来我当了皇后,你也回来了,然后和别人一起,把我关了起来,对我好坏好坏……”
  姜雪宁的声音有些烟云般的缥缈,前面还轻轻的,后面却好像琴弦般颤了一颤,但很快又稳住了,只是眨眼看着前方的瞬间,滚烫的泪珠却忽而滑落。
  她想,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抬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泪擦了,她还笑:“我是个胆小鬼,梦里面你可吓人了,所以就不喜欢你了。这样还不够坏吗?”
  说的明明是梦,可她眼泪滚落的那瞬间,燕临却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揪住了,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真的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世上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梦就不喜欢人了呢?
  可此时此刻他竟不忍去深究,只是道:“那怎么能说是你坏呢?分明是你梦里的我,太坏太坏,才让宁宁不敢喜欢我。”
  少年的声音是这般体贴而温柔。
  相比起来她的言语像极了无理取闹。
  姜雪宁一下就哭了出来,眼圈红了一片,想止也止不住,惹得燕临无奈地上来抬了手指给她擦眼泪,还问她:“你想当皇后吗?”
  来之前姜雪宁想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哭。
  然而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时,便觉得丢脸。
  她退了开,胡乱举起袖子擦眼泪,也避开了少年灼然的目光,闷闷地道:“都说了是梦里,现在不想的。不过那可是皇后,谁不想当人上人,想想怎么了?”
  燕临失笑,目光却深了几分:“皇后算什么人上人。”
  这天底下,真正的“人上人”只有一个。
  姜雪宁不知他何出此言,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少年却抬起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她脑袋,眼底隐约地划过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一座囚牢里,在这样困厄的境地中,这一名刚成年的少年郎,忽然悄悄地立下了一个宏伟的心愿,但他谁也没有告诉。
  外头敲过了梆子。
  夜过子时。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见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蓝的夜空。
  燕临觉得这时间过得实在有些快了,又想起自己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便问她:“有喜欢的人了吗?”
  姜雪宁低着头说:“有。”
  燕临笑问:“那是谁?”
  姜雪宁不吭声,也不敢说。
  燕临便想起自己冠礼那一日曾看见的那名刑部的官吏,道:“是刑部那位张遮大人么?”
  姜雪宁登时惊愕地抬眸望着他。
  燕临却显得平淡淡地,道:“你看他时的眼神,便像是我看你时的眼神。”
  姜雪宁无言。
  燕临则转眸望着她,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她道:“我走的这段时间,你可要努力把自己嫁出去,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不然啊,等我回来,可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要把你抢过来。”
  少年用的是玩笑的口吻,甚至还含着笑,然而目光里却是深深的认真。
  姜雪宁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然而,嫁给张遮吗?
  那她可真是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呢。
  她轻轻哼了一声,明知少年有些戏谑地看着自己,却不大肯服输,只道:“我会的。”
 
 
第113章 天知我意
  她这神情, 多像是前些年同他玩闹赌气的时候啊?
  但燕临知道,她是认真的。
  于是忽然有些遗憾起来:可惜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不然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那张遮到底是有怎样的本事, 将他的宁宁迷得这样神魂颠倒。
  不过大约是个不错的人吧?
  他抬眸看了看天牢另一头走道上周寅之那若隐若现的身影,静默片刻,还是道:“你该走了。”
  竟然混进天牢这样的地方来探望过不久便将被流放的犯人,可也说得上十分胆大了。
  姜雪宁也知自己若待得太久, 必定令周寅之为难。
  尽管心中有万般的惆怅与不舍,她还是起了身来,道:“那我走了。”
  只是往外走出去几步, 到得那牢门前时, 脚步又忍不住停下。
  燕临看向她。
  她注视着他,一笑:“你交给我的剑还在, 今日无法带进来给你,便留待你他日来取。”
  燕临想起了自己当时托付她收起来的那柄剑,也跟着一笑, 道:“一言为定。”
  姜雪宁道:“一言为定。”
  话到这里, 她才转身重新竖起了斗篷,重新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朝着周寅之那边走去。
  见她从里面出来, 周寅之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不说话,只走在她前面,要悄无声息地带她从这里出去。
  天牢的守卫, 即便撤去了重兵,也显得比寻常牢狱森严。
  一路要过三重关卡, 前面两重都还好,见到是周寅之便没有人拦,然而正当他们走到最后一重关卡不远处时,前面却传来了嘈杂吵嚷的喧哗之声!
  “几位大人是?”
  “这是圣上手谕,着令今日便对燕氏一族行流放之刑,启程前往黄州,务必在除夕夜前离开直隶。圣上说了,大好的日子不愿瞧见这帮人在这里堵心。”
  “是,是……”
  ……
  来的人竟然不少,一听那行走之间带着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便知道来的都是禁卫军,奉了皇帝的亲命前来。
  周寅之一听,耸然一惊。
  姜雪宁也吓了一跳。
  本朝律例是犯人进了天牢后都不准探监,众人暗中行事来探监都是各凭本事,可若与这一干来提人的禁卫军撞上,被抓个正着,事情就要大了。
  牵累周寅之都是小的,再牵连到勇毅侯府都有可能!
  姜雪宁看了看前面这段路,果断地压低了声音道:“先找个地方给我躲一下。”
  躲一下?
  可天牢就这么大点地方,在这里又并无值房,有的只是一间又一间牢房。
  周寅之额头上也是冒冷汗。
  他先带着姜雪宁往后退去,往左面一转便是条由牢房夹着的长道,一直走到最尽头处便发现了一间看上去竟算得上是干净整洁的牢房,床榻与墙角之间有处能容人的缝隙。
  周寅之道:“要委屈一下姑娘了。”
  姜雪宁却知事情紧急,连忙悄然伏身藏在了这角落里,对周寅之道:“无妨,我藏一会儿,你先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姜伯游说,流放怎么着也得到年后。
  如今怎么说提人就提人?
  她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周寅之便定了定神,一整衣袍,若无其事地从这间牢房里走了出去,然而等他远远看见那帮来提人去流放的禁卫军时,脑海里却忽然电光石火般的一闪,想起了一处很不对劲的地方:天牢深处这样一间牢房,牢门开着似乎是没有住人的,然而方才那张床榻上的被褥却叠得整整齐齐……
  *
  冬日风冷,大牢外面挂着两盏灯笼,随风一直摇晃。
  禁卫军拿了手谕从天牢提人出来,最紧要的几个人都押进了囚车里,一辆连着一辆,其他不大紧要的人则都用锁链锁了挂在车后走。
  不过月余光景,燕牧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两鬓白似染霜,神情却寂静极了。
  禁卫军的首领对他倒是颇为恭敬,一应事情准备完毕,还抱拳对他说了一句:“侯爷,我们这便要走了,天冷风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
  燕牧轻轻嗯了一声。
  燕临则在他后面的囚车里,却是有些担心地望着天牢里面,沉默不语。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起行,却都十分整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声音。
  囚车一路驶过街道。
  子夜的京城已经陷入了熟睡,坊市中的百姓并不知晓昔日侯府的功臣良将便在这样一个夜晚,从他们的窗前经过,去到荒凉的远方。
  黑暗的一处街角,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马儿打了个冒着热气的喷嚏。
  燕牧是久在行伍之中的人,对马匹的声音可以说是熟悉极了。骤然听见这微不足道的一声时,眼皮便骤然跳了一跳。他睁开了紧闭的眼帘,忽然抬首向着那声音的来处望去。
  于是便看见了那辆马车。
  也看见了坐在马车内也正朝着这边望来的那个人。
  押送囚车的队伍距离马车尚有一段距离。
  又是这样黑暗,谢危本该看不清的。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偏偏看见了燕牧那骤然明亮的眼神,灼灼燃烧的目光——
  “哈哈哈哈……”
  也不知为什么,燕牧忽然就仰头大笑了起来。
  笑声里满是快慰。
  押送的兵士都被他吓了一跳,却不知中间原委。
  那囚车很快去得远了。
  笑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京城重重的屋宇叠起来隐没了囚车的踪迹,等到视线里最后那几个身穿囚衣的人也消失不见,谢危才终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刀琴剑书都立在车旁。
  谢危悄然紧握了手掌,他是该出见上一面的,可如今的处境和如今的身份,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绝非明智之举。
  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眸。
  却是问:“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剑书刀琴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勇毅侯府的人之所以要这么急着流放去黄州,除了皇帝沈琅的确不愿侯府之人在眼皮子底下碍着之外,更重要的是之前谢危在御书房中提出的那一“请君入瓮”的设想。
  守卫天牢的禁卫军撤走了。
  如今连天牢里最重要的犯人也撤走了。
  潜伏在暗中的那些人便跃跃欲试,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准备要动手了。
  剑书道:“同您料得差不多,便在今夜。”
  *
  姜雪宁蹲伏在那角落里,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人来了,人走了。
  可周寅之好半晌都没回来,实在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便悄悄探出头来,朝周围望了望。
  方才来时匆忙,都不及细看。
  此刻一看才发现这间牢房有些过于整洁了。
  地面和墙面虽然都是黑灰一片,可眼前这张床榻收拾得整整齐齐,叠起来的被子上连道褶皱都看不见,还有两件蓝黑的外袍仔细地折了起来放在被子上。
  想来住在这里的是个爱干净的人。
  等等……
  一念及此时,姜雪宁脑袋里忽然“嗡”了一声,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一间牢房里竟是有人住的吗?!
  这样一想可了不得。
  紧接着更多的异常之处便浮了出来,比如这间牢房在天牢深处,比如明明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可周寅之匆忙之间带她进来时,牢门却没有上锁。
  一种怪异的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姜雪宁当机立断便想离开。
  可事情的发展远远比她想的要快,甚至也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几乎在她提着裙角起身的同时,天牢门口处竟传来了呼叫喊杀之声!
  狱卒们的声音惊慌极了。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
  “啊——”
  “劫狱,劫狱,有人劫狱!!!”
  短兵相接之声顿时尖锐地响了起来,从门口处一直传到天牢的深处。
  这牢狱之中关押着的大多都是十恶不赦、江洋大盗。
  一听见这动静,再听见“劫狱”二字,不管是原来醒着的还是本已陷入酣眠的,这会儿全都精神一震,原本寂静若死的囚牢忽然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狂欢似的呼声和喊声,每一扇牢门前都立着疯狂的人影,或蓬头垢面,或意态疯狂,群魔乱舞!
  姜雪宁心都凉了半截。
  这时她才想起,上一世京中的确有这样赫赫有名的劫狱一事,乃是天教乱党浮上水面作乱的开始,萧定非的踪迹也是因为此事才传了出来,后来被人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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