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一念落地,她最后看了那间客栈一眼,竟是直接转身,不进客栈,反趁着清晨时分通州城才刚刚在光亮里醒来,道中行人不多,脚步轻快,一径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身上带着的银两足够她去蜀地。
  昨夜她入城的时候就注意过,沿途有一家租赁马车的店铺,自己手里的钱足够买个丫鬟买个车夫,甚至买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一路去蜀地也就安全些。
  冬日天亮得晚,来往城中的外乡人虽然已经少了,可商铺们的生意却是照做,无不是想趁着这年关时节多卖些年货,也好过年那一天给家中多添上几碗肉。
  所以走着走着,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
  马车行就在前面。
  一杆旌旗从寒风里斜出来,大门里正有人出入。
  距离马车行不远的地方,却有人在街上支起了茶棚,刚烧上水要给落脚的人沏茶。
  “今年这天可真冷啊。”
  “这怎么就算冷呢?那塞北才叫冷呢,我才从京城回来,听人说今年鞑靼派使臣来进贡时路上都冻死了几匹马……”
  “呸,什么进贡啊,人家那是求和亲来的!”
  “一回事儿,哈哈,一回事儿……”
  ……
  姜雪宁原本只是从这茶棚旁边经过,要去前面马车行,闻得“和亲”二字,脚步便陡地一顿,转头向那茶棚之中看去。
  茶棚里坐着的那些人,衣着各异,贫富皆有,面容也尽皆陌生。
  可她看了却恍惚觉得熟悉。
  依稀又回到尤芳吟远嫁蜀地那一日,出了京城,过了驿站,仿佛相似的茶棚里坐着仿佛相似的商客,连说着的话都有仿佛相似的内容。
  有日头照亮的天幕,一下漫卷灰云。鳞次栉比的房屋与陈旧静默的城墙,顿时退得远了,坍塌倾颓成一片长满衰草的平原。
  尤芳吟系着红绸的马车已经远去。
  禁卫军却在马蹄滚滚烟尘中靠近。
  她想起自己压不住那股怆然的冲动,去问沈芷衣:“殿下也不想待在宫里吗?”
  那一身雍容里带着几分沉重的女子,分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好似已堵了满怀的积郁,但将放远的目光收回,静寂地望着她,仿佛看开了似的一笑,云淡风轻。
  谁想呢?
  她说,谁想呢?
  谁又想待在宫里呢?
  “让一让让一让!”
  大街上有伙计推着载满了货物的板车急匆匆的来,瞧见前面路中立着个人动也不动一下,不由着起急来大声地喊着。
  姜雪宁脑海里那些东西这才轰隆一声散了。
  没有衰草,没有灰云,没有原野,也没有沈芷衣,只有这灌满了烟火气的市井里喧喧嚷嚷的人声,还有周围人异样好奇的目光。
  她醒悟过来,连忙退开。
  推车的伙计也没注意她长什么样,忙慌慌把车推了走,只嘀咕一声:“大清早在路上梦游,搞什么呢!”
  姜雪宁看着这人走远,才记起自己是要去赁马车的。
  然而当她重新迈开脚步,却觉脚底下重了几分。
  心里面竟涌出一阵空寂的惘然,攥着那小包袱的手指慢慢紧了,走着走着也不知怎的就走不动了,停在一处还未开门的商铺前面,怔怔望着前面不远处的马车行。
  大约是她站得久了。
  旁边这铺面里头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是门板翻开的声音。
  一名穿着青衣的药童打开门,手里拎着块方形的写有“永定”二字的牌子,正待挂到外头,一抬头看见外头立了个姑娘家,便下意识问了一句:“您来看病吗?”
  姜雪宁心里装这事儿,心不在焉,转头看一眼见这药童手里拿着招牌,才发现自己站着又碍着了人开门做生意,便道一声“不是”,道过了歉,往前面走去。
  然而才走几步,便觉出不对。
  方才那药童手中拎着的招牌电光石火一般从她脑海里划过,只留下上头“永定”二字,让她一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走回来问:“这里是永定药铺?”
  小药童才将招牌挂上,见她去而复返,有些茫然,回道:“是啊。您又要看病了?”
  姜雪宁向这药铺一打量,周遭往来人繁杂,却没有半分戒备森严的样子。
  她心沉了一下,又问:“方才可有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来过?”
  小药童只道她是来找人的,道:“没有见过,可是姑娘丢了亲眷?”
  姜雪宁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没来过?!”
  那小宝方才却故意同自己提了永定药铺……
  她本以为对方会来传讯!
  不对。
  这件事真的不对!
  姜雪宁想到这里实在有些冷静不下来,二话不说踏进门内去,径直道:“你们大夫在哪里?我有要事要见他!”
  永定药铺的张大夫的医术在这通州城里算得上是人人称道,这一宿睡醒才刚起身,倒是一副老当益壮、精神矍铄模样,才刚拿了一副针灸从后堂走出来,见有人要找他,只当是谁家有急病要治,还劝她:“老夫就是,姑娘莫急,好好说说你家谁病了,什么症状,老夫也好有个准备……”
  姜雪宁哪里听他这些废话?
  根本不待对方说完便打断了他,道:“张大人身份有败露之险,已随天教去了通州分舵,朝廷的援兵在哪里?”
  张大夫一双眼睛睁大了,听了一头雾水:“什么……”
  姜雪宁忽然愣住:“你不知道?”
  张大夫还从未见过这样莫名其妙的人,只疑心是来了个有癔症的,秉承着一副悬壶济世的仁义心肠,回道:“您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姜雪宁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来。
  她问道:“请问大夫,通州城里几个永定药铺?”
  张大夫道:“就老夫这一家啊。”
  姜雪宁脑海里瞬间掠过了张遮、小宝、冯明宇、黄潜等人的脸,身形顿时晃了一晃,险些没站住,退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脸色已然煞白。
  永定药铺是假的。
  朝廷有支援也是假的。
  怎么可能……
  张遮,张遮怎么办?
  张大夫瞅着她:“姑娘,您气色看着不大好啊。”
  姜雪宁却梦呓似的问:“大夫,去衙门怎么走?”
  张大夫没怎么听清,还道:“药铺里也没病人,要不您坐下来先歇口气……”
  姜雪宁此刻心急如焚哪儿能听这老头絮叨,面色一变,已显出几分疾厉肃杀,只大声问他:“我问你府衙怎么走!”
 
 
第128章 败露
  “天教创立由来已久, 三十多年了,原本是江南一些失田失产的流民们啸聚山林而成,专与官府作对, 在江湖上称作‘大同会’, 也不成什么气候。直到教首他老人家途经此地,以道化之,在山中讲道十余日,会众皆以为是神仙下凡, 推举为首。之后他老人家,便改‘大同会’为‘天教’,说我等不再是绿林中的流匪, 而是与佛道两家并举的新教派。一来免了犯上作乱之嫌, 二来传教布道于五湖四海,多的是人信奉加入, 各省广建分舵,兄弟们若有个万一,照应起来实在方便。”
  通州城内, 黄潜一边走一边笑着朝前指。
  “张大人看, 前面就是通州分舵,还依了数十年前的旧规矩,建在道观里的。兄弟们早在后山恭候。”
  张遮抬眼看去, 果然是一座道观。
  这通州城城西靠山, 乃是天然的屏障,山势虽然不高,却也有几分秀美之色。
  栽种的乃是经冬的老松。
  山脚下建了个门, 顶上挂了个“上清观”三个字,看匾额与建筑都有些陈旧了, 是上了年头,甚至外面看着已经很是破败,想来平常没什么香火。
  自看着小宝驾车送姜雪宁去永定药铺看病后,张遮就有些心不在焉,寡淡的面上微有凝重之色。
  见了道馆,他也只是点点头。
  天教的渊源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然而在他这样知道其底细的朝廷官员眼中,却是无甚诡谲神秘之处。
  黄潜说的大略不错。
  早年天教乃是没了田产的流民聚成的“大同会”,为的是对抗乡绅或者打劫来往客商,以求得一席生存之地。但先皇登基后十五年左右,也就是德正十五年,佛道两教之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道教是本土教派,盛行中土已久。
  无奈二百余年前佛教自西传入,正逢乱世,大江南北一时信众无数,隐隐然不输道教。两家修庙的修庙、起观的起观,不时争夺教中与地界,互有摩擦。
  及至先皇登基时,佛教已蔚然成风。
  当时佛教以白马寺为首,先皇甚至亲临过白马寺祈福上香,主持方丈便是本朝如今的国师圆机和尚;道教则以三清观为尊,据传有千年道统,观主道号“真乙”,人皆尊称一声“真乙道人”,也是精通道法。
  未料那一年,两教相争,闹得很大。
  两教都有心要在地位上争一争,圆机和尚与真乙道人于是约在泰山脚下论道,各拼佛道真法,较量个高下。一时间是修者信众云集,悉数聚集,听二人讲道。
  因时日已久,当年盛况已只留下只言片语,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广为流传——
  道教这边真乙道人惨败。
  坊间传言说是圆机和尚在与真乙道人论道数日后,当场戳穿了许多道观掳掠民女,藏污纳垢,有如娼寮,更指那真乙道人乃是妖魔降世祸乱天下,乃是一名“妖道”,做法使其显形。
  人皆哗然。
  三清观被人砸了个干净,真乙道人落荒而逃,从此销声匿迹。圆机和尚经此一役则是声望大涨,白马寺的香火更是日渐鼎盛。
  然而少有人知道的是,真乙道人并未真正消失。
  他摇身一变,为自己改了个俗家名字,取“万事皆休”之意,唤作“万休子”,瞅准了一个民不聊生的好时机,于“大同会”传教布道,竟是藐佛弃道,自创“天教”,卷土重来。
  其教义却是以“天下大同”为旨,海内互助,皆是兄弟,因而广为传颂。
  天下是贫苦百姓居多,得闻教义无不欣喜。
  因此没用数年就成了气候,二十年前平南王谋逆更是得其襄助,才能一举打到京城,差点便推翻了大乾皇帝的龙椅。
  到底当年论道的真相如何,张遮自是不得而知。
  可以常理便可推论,如今唤作“万休子”,正在天教当教首的这位“真乙道人”,必然还记恨着当年的冤仇。圆机和尚四年前襄助沈琅登上皇位,功劳还压了谢危一头,又因在佛教德高望重,封了国师,只怕更让这位万教首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
  天教既是自比佛道,分舵鸠占鹊巢,藏在寺庙、道观之中,便也不稀奇了。
  只是不知,内中有多少凶险正待人踏足。
  眼下随行的天教众人,几乎都从通州分舵来,往这上清观走时,皆是轻车熟路。
  狱中逃犯们尾随在后,面有忐忑。
  萧定非大冬天时候手里摇着把骚包的洒金折扇,却是四处打量,五官虽然俊俏风流,神情里却有点不安分的感觉。
  他看了看那道观门口。
  外头守着几个道童,都是机灵模样,远远见着他们来便往里通传去了。
  萧定非便觉脚底灌铅似的沉。
  眼看着要到那道观台阶前,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顿时“哎哟”了一声,抬手捂住自己左肋,便称自己肺疼,也要去看大夫。岂料冯明宇早知他德性,虽不知他为什么临到分舵前要装这一出,却是谨记教首给的要看好他的吩咐,半点也不买账地道:“吴舵主就在观里,公子既如此不适,还是先进去老朽先为公子看看,不行再为公子找大夫,如何?”
  萧定非一张脸顿时就绿了。
  他左右一看,都是天教教众,要走实在不能。
  末了只能捏了鼻子与众人一道入了道观。
  这“上清观”乃是通州本地道观,自多年前佛道论法道教式微后,里头的道士便渐渐跑光了,倒便宜了天教占之为巢穴,背靠一座矮山,端的是得天独厚。
  道童在门口相迎,见面却说“恭迎黄香主”。
  手一摆,脚一动,便引众人入内。
  外头看着冷清,可还搁着一道门就听见里面人声喧嚷,高声大笑。张遮随黄、冯二人穿过这道门,便见宽阔的大殿外有一片平地,黑压压挤满了人,衣着各异,却是一样的壮硕草莽。十数缸烈酒排在走廊下头,大冬天里酒味飘散开来,竟像是要将这一座道观都点燃般,充满了辛辣!
  那引他们进来的道童大喊一声:“黄香主、冯左相回来了!”
  门内顿时一静。
  旋即便是一声震动耳膜的朗笑从那大殿之中传来,人随声出,是个身材合中的中年人,下巴上蓄了一把黑须,披着件玄青外袍,步伐沉稳矫健,双目精光四射,径直向冯明宇等人迎来:“哈哈哈,冯先生、黄香主终于功成归来,可喜可贺啊!”
  这便是天教通州分舵的舵主吴封了。
  冯明宇、黄潜二人立刻自谦起来:“都是分舵的兄弟们出力,我二人可不敢居功。”
  吴封晃眼一扫就看见了“多出来”的那部分人,十分满意:“这一回不仅救出了咱们教中弟兄,且还从牢狱中带来了这许多的义士,又为我教势力壮大添砖加瓦。这功劳报上去,教首必定重重嘉奖!”
  牢里这帮人以孟阳为首,的确算是蒙了天教的恩惠才从牢狱中脱出,一路跟着天教来了通州,也的确有加入天教的打算。
  可如今都未寒暄一句,问过他们,就说是“为天教势力添砖加瓦”,说得倒像他们是来投奔的一样。
  这让许多人暗自皱了眉头。
  一帮江洋大盗实不是什么善类,来时便与天教教众有过些口角,现在听着吴封这话着实不大舒服。
  孟阳就站在后面,唇边浮上了一抹笑。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