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燕临一双深黑的眼眸被微晕的光芒照着,有点暖融融的味道,只慢慢道:“没有想的那样差。”
  一时,竟然相对无言。
  深蓝如墨的夜空里,明月高悬。
  那素练似的光亮,皎洁似寒霜。
  燕临又走得近了一步,才问:“怎么会和谢先生一道来?”
  姜雪宁想起谢危,没说话。
  燕临却看她许久,竟问:“张遮呢?”
  这一刻,姜雪宁像是被什么击中。
  她已经有一阵没想起这个人了。
  乍然听得这名字,有一种已然生疏的钝痛翻涌上来,使她眼底润湿了几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黯淡地垂下了眸光。
  其实也不必言语。
  燕临到底陪她走过那些街头巷尾胡闹的日子,对她不算了如指掌,却也能分辨她情绪,猜出大约没什么好结果来。
  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朵石竹翻出来,递向她。
  他只笑:“多大点事。喏,刚才瞧见给你摘的,别不开心了。”
  静夜里,小小的花瓣颤巍巍。
  姜雪宁的视线从他面上,落到花上,便想起了许久前的雨夜,那一串冬日的茉莉,泪珠到底沾了眼睫滚落,却只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接。
  燕临忽然好生气。
  气她这样。
  有那么一瞬想把她抱紧了揉进怀里,可他到底不是轻狂恣意的年少时,只道:“即便没有张遮,也并非我,是么?”
  姜雪宁不敢回答。
  燕临便陡地一笑。
  他看了那支石竹片刻,终究抬手将顶端的花朵掐了,只将那细细一节连着片叶的花枝递出去,又是宠溺,又是无奈,还有种浅浅的伤怀:“到底算我一片心意,别辜负了。”
  姜雪宁这才接了过来。
  她鼻尖发酸,眼底发涩,几乎是哽咽着应了一声:“嗯。”
  燕临却笑着揉她脑袋:“两年不见,怎么还这样?难怪人家不要你。”
  姜雪宁想,我和张遮那是要不要的事儿吗?
  只是虽有满怀的伤心,也被他按在自己脑袋上的一通乱揉给搅和了,一时破涕而笑,嗔他:“张大人若听你这样满嘴胡沁,再好的脾气也得揍你。”
  燕临望着她,也不反驳,只道:“外头风冷,回去吧。”
  姜雪宁琢磨琢磨也累了,不想回席间,便点点头,想回客房睡下。
  只是她往前走得两步又停下。
  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细细的花枝,隔了几步看着身量已越发成熟的燕临,分外认真地道:“燕临,我没有不开心,我真的很高兴。”
  很高兴,你还是那个肯为我摘花的少年。
  虽然……
  我已不再是那个能心安理得收下你花的姑娘。
  她走得远了。
  廊上灯火如旧。
  燕临长身而立,身影被拉长在地面,他的手指因常年握剑,而长了薄薄一层茧,那朵小小的紫白石竹便低垂在指间,寂然不语。
  过了好久,才慢慢一笑。
 
 
第207章 酸
  姜雪宁回到屋里就昏昏欲睡了, 勉强洗了把脸,趁着天冷就窝到床上去睡觉。
  等第二天一早醒时,天色早就大亮。
  整座将军府里安安静静的, 也听不见昨晚觥筹交错的声音了, 料想那接风洗尘的宴席已经结束, 她打着呵欠起身来,总归也错过了吃早点的时间, 便叫人为自己打了水沐浴, 只慢吞吞地收拾, 准备中午再吃饭。
  只不过她没想到,才把头发擦干呢, 外头剑书就来了。
  姜雪宁不知怎的, 精神一震。
  还没等剑书开口呢, 她眼睛就亮了几分:“先生找我?”
  剑书反倒被她搞得一愣,停了一下, 才回道:“是。”
  姜雪宁又压低了声音续问:“你们先生做吃的了?”
  剑书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该不该对她吐露实情,可回想一下方才自家先生盯着那桌菜的眼神,背脊都在发寒, 到底没敢多说,只点了点头道:“做了。”
  姜雪宁闻言,顿时跳起来,拍手道:“我就知道先生是神仙下凡, 圣人降世,观世音菩萨都没有他这样好的心肠。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好吃的, 桃片糕都叫我吃腻味了。昨儿晚上宴席上我还想,燕临这府邸的厨子不怎么样呢。没想到今日先生就做了吃的, 你等我一下,我这就来。”
  剑书:“……”
  您心可真是一点儿不小呢。
  剑书应了声“是”,在外头立着,等她收拾停当,才带着人一路穿过庭院中堂,到得谢危屋前。
  几片灰黑的砖砌在屋檐下,里头种着棵万年青。
  屋舍也平平无奇模样。
  只是这地方来的人少,格外安静,约莫也是燕临特意为谢危挑好的屋子。
  这会儿靠窗的炕桌上,已经摆上了好几盘菜。
  谢危坐在左侧,手边上一盏酒。
  才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人都没进来呢,姜雪宁打招呼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先生,学生给您请安来了!”
  姜雪宁扒在门口,先朝里面望了一眼。
  果见谢危坐在那边。
  这与他们在济南府的厨房里悄悄碰头时,一般无二,更别提那好菜已经摆上桌,都不用她再打杂烧火,姜雪宁眼底都冒出点喜色来。
  谢危眼底云淡风轻、飘飘渺渺的,抬眸瞧她,笑笑道:“进来吧。”
  姜雪宁从善如流,进来了。
  非但进来了,她还十分自觉地坐在了谢危对面,把搁在桌案右边的那双象牙箸拿了起来,低头看着这一桌菜,喜上眉梢。
  足足有五六样。
  熏乳鸽色泽深红,白玉豆腐幼嫩多汁,鸡丝银耳汤色鲜亮,白花鸭舌片片精致,更绝的是中间竟然放了一盘羊羔肉,也不知用了何法刷的酱料,每一片表面都浸着油油的光泽,边上搭了一些小葱段。
  只飘出些味儿来,便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姜雪宁差点就要伸出筷子去了,可一抬头只看见谢危坐在她对面饮酒,不由一怔,朝他面前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筷子,纳闷道:“先生那边怎么没筷子呢?”
  谢危看着她说:“昨个儿饱了。”
  姜雪宁琢磨这意思是“不饿”,举箸转了一圈,试探着道:“那都是给我做的?”
  谢危喝了一小口酒,笑:“你是我学生么。”
  莫名地,姜雪宁觉得背后寒了一下。
  可美味佳肴当前,谢危这模样与平时相比其实也没什么变化,且最近一段时间他待她这样好,倒使他对此人原本的警惕都消失一空,此刻更是没有深想。
  她高高兴兴,举筷便夹了片羊肉送进嘴里。
  肉质果然细嫩鲜美。
  只不过……
  这味道似乎稍有一点的酸?
  姜雪宁品了品,以为是刷的酱料比较独特的缘故,说不准是什么新口味,得多试试才知道。
  于是赶紧又夹了一片。
  然而当她一口咬下去嚼进嘴里时,好几股酸水混在筋肉的油脂中,一下全被挤出来,充斥了她整个口腔。
  “呕!”
  不知搁了多少年的老陈醋,酸味儿刺激得她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几乎立时就把嘴捂住了,朝着一旁的碗碟,将那片肉吐了出来!
  然而酸味却还在嘴里。
  她狼狈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连忙伸手要去端水:“什么味儿!”
  谢危顺手便把自己喝了两口的酒盏递过去。
  姜雪宁看都没看便接过来仰头一口喝下。
  然后……
  那本就已经皱成一团的巴掌脸,瞬间变得铁青,她呛得丢了酒盏,捂住自己的喉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谢、咳咳咳!谢居安你——咳咳!”
  简直像是得了痨病。
  她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极端的酸与极端的辣,全在一张嘴里,跟团火似的窜上她头顶,想吐都吐不出来!
  恨不能就地去世!
  谢危半点也不惊讶地瞧着她:“怎么,很酸?”
  想要谋财害命吗?!
  姜雪宁两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酸的东西!
  听得对方这话,哪儿还能不明白?
  这根本就是故意治她啊!
  只恨自己一没留神着了道——姓谢的心狠手黑,分明是恶狱魔鬼,她是迷了哪门子的心窍敢觉着他是神仙圣人生得一副好心肠?
  那味道一时难以形容。
  姜雪宁差点昏过去。
  她哪里还有什么功夫回答谢危的话,只满屋子找茶水,可愣是连茶壶都没找见一个,便按住自己的喉咙,一面用力地咳嗽,一面扶了把门框,跑到外头去。
  谢危看她一眼,也不拦。
  刀琴剑书都在庭院里。
  屋里那翻箱倒柜的动静两人都听见了。
  然而瞧见姜雪宁这一副被人下了毒的样子出来,都不由心中一凛。
  姜雪宁跟剑书熟些,几声咳嗽已经让她嗓音嘶哑,此刻更怕被屋里那心眼比针小的谢某人听见,一把揪住剑书,压低了声音道:“快,端杯水!”
  话说着她又想干呕。
  剑书眼皮直跳,可不敢被她揪住太久,忙去端水。
  好大一只茶盏。
  姜雪宁接过来咕嘟嘟就灌了大半盏,才觉得好了一些,可那酸呛冲辣的味道,仍旧有不少留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去不掉!
  姓谢的是要死!
  剑书打量她神情,眼皮直跳,小声道:“先生心里不痛快,做东西不好吃,也是有的。”
  姜雪宁险些出离愤怒。
  那是不好吃能形容的?
  简直是用最烈的烧刀子给她兑了一杯醋!那喝下去要人半条命!
  她仰头把剩下的那半盏茶水喝了干净,就递回剑书手里,摆摆手便往外头走。
  剑书问:“先生那边?”
  姜雪宁回头看一眼谢危那屋,只觉得整间屋子都在朝外头冒黑气,哪里还敢往里走半步?打了个寒噤道:“别,可别再找我了!你家先生脑子,咳,有毛病……”
  话说着,她声音都飘了几分。
  整个人好像踩在云端上,身形发软,脚下发虚,晃悠悠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似的,从走廊那头绕出去了。
  刀琴剑书面面相觑。
  过不一会儿,就听屋里平静的一声唤:“剑书。”
  剑书打了个激灵,进去了。
  满桌菜几乎没动过。
  谢危一身清隽地立在边上,轻描淡写揭过一边的雪白锦帕擦拭着方才沾在指头上的几滴醋酒,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做似的,淡声道:“都端了去喂狗。”
  剑书头皮发麻,道:“是。”
  他把桌上的都收拾了,端了出去。
  刀琴瞅了一眼,摇头。
  剑书心有余悸,压低声音道:“因为宁二姑娘和世子?”
  刀琴道:“差不离。”
  剑书纳闷:“可先前不声不响的……”
  刀琴道:“要能成早成了,哪儿用等到现在?先生犯不着费心。”
  剑书示意他看自己手上:“那这?”
  刀琴一看,也不说话了。
  两人又对望一眼。
  到底还是剑书先认命,从边上走过去,要去处理这些花了一早上心思做出来的东西。只是走没两步,他又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转过头问:“刀琴,你说,狗要不吃,怎么办?”
  “……”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可能的问题。
  刀琴静默,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要么狗死,要么你死。”
  剑书:“……”
 
 
第208章 自欺欺人
  姜雪宁回去路上, 正巧撞见燕临。
  看方向是要去谢危那边。
  瞧见她这服了毒似的脸发绿、脚踩云的架势,他不由一怔,先向她身后望了一眼, 才问:“怎么了, 刚从谢先生那边回来?”
  姜雪宁嘴里喉咙里甚至整个肚子里都在冒酸气, 实在不想多说一句话,摆摆手道:“谢先生今儿个好像不痛快, 你要去找他可得小心点。”
  燕临一头雾水。
  姜雪宁却是说话间险些没控制住又干呕一声, 连忙别了燕临往自己屋里去。
  这倒让燕临有些纳罕。
  他看了她背影有片刻, 若有所思。
  不过照旧去找谢危。
  道中不免又遇到剑书,他也问剑书端着菜干什么去。
  剑书笑得不大好看, 说去喂狗。
  燕临又觉稀奇。
  很快到得谢危屋外, 只见刀琴立在外头, 向微微弯身道礼,他则上前在屋外向着门躬身一拜, 道:“燕临来见先生。”
  谢危人在里面, 叫他进来。
  他进去之后打量谢危神情,分明云淡风轻,与寻常时候无异, 半点看不出姜雪宁先才说的什么“不痛快”。
  两人聊的是粮草的事。
  眼见着已经入冬。
  北方天气越来越冷。
  既然要开战,粮草一天不到,众人心里就一天没底。而按他们原定的计划,本该今日就到的吕显迟迟没有音信, 实在让人有些忧虑。
  谢危这边也时刻关注着粮草辎重的消息,对此倒是了如指掌, 只道:“吕显在前什么也没带,任氏盐场的人压后几天, 负责的才是真正的粮草辎重。吕显没有准日到并无什么要紧,后面任氏盐场的人准日到就行。吕显此人心中有些成算,无须为他担心。”
  话里的意思明白得很——
  反正吕显不负责运送粮草辎重,便出了什么意外死在路上,也没什么可惜。
  还好吕显本人不在此处,否则听了他这话,非得气个七窍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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