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也懒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书时,见得《说文》的一页上,写了个“妒”字,后面解:害也。
他便把这卷书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为自己定下秋后处斩之刑的张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话出口,竟然是:宁二殁了。
后来才补:你的娘娘殁了。
那一刻,谢危只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讽刺,好像冥冥的虚空里,有个人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
又说了什么,他竟没印象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待要离开时,却见一人立在门外,同看守的卒役争执不休。
穿着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样看着面生,手里执着一枝晚开的绿梅,碧色的花瓣绽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宫里那一株异种。
谢危想了想,才想起:“是卫梁?”
刀琴在边上,道:“是。”
谢危道:“他来干什么?”
剑书便上前去,没一会儿回来,低声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过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给张大人。”
谢危沉默许久,道:“让他去吧。”
剑书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将卫梁放了。
卫梁也远远看见了谢危,只是神情间颇为不喜,非但不上前来,甚至连点谢意都不曾表露,径直向着大牢内走去。
谢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见了卫梁人。
刀琴剑书都以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凉,也不知触着了那一道逆鳞,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给!”
这分明是戾气深重。
刀琴剑书近来越发摸不着他喜怒,只得又将已到大牢里面的卫梁抓了,连着他方才携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带了回来,奉给谢危。
谢危修长的手指执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断义
回去时,街市上仿佛已经忘了前几个月才遭一场大祸,渐渐恢复了热闹。
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讨。
一名赤着脚的小乞丐与人厮打作一团,挡了前面的道。
谢危坐在马车里,也不问。
剑书便来道:“几个小叫花子打架,已经劝开了。”
谢危撩了车帘一角看。
那小乞丐头上见了血,哭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看着先前与自己厮打的某个大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又带着一种活泛的生气。
还有满腔的不甘,不愿,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带过来。”
刀琴将人带到了车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浅,更不知他是谁。
谢危问:“几岁?”
小乞丐擦了擦头上的血,道:“七岁。”
谢危又问:“有名字吗?”
那小乞丐说:“没有。”
谢危便慢慢放下车帘,对剑书道:“带他回去。”
却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谢府。
只不过,当谢危走入壁读堂时,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竟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临。
玄黑的劲装,让他看上去挺拔极了。
只是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浸满的却是沉寂的死灰,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被他从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临问他:“是你让人给了她刀?”
谢危没有否认:“所以?”
那一瞬间,燕临几乎腾起了炽烈的杀心,腰间剑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做了什么!
坤宁宫里,从来不敢留什么锋锐之物,便连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钝。
可这个人却送了一柄匕首进去!
剑锋挨着他脖颈,已出了血。
燕临紧咬着牙关质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活着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妨碍?她没有害过你,你有什么资格逼她去死!”
谢危道:“你怎知,我给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临怔住。
谢危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他,分明和缓无波,却让人觉出了一种幽微里蕴蓄的疯狂,甚至让人浑身发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杀。”
他觉得他疯了。
谢危笑了起来:“只可惜,她是个懦夫,不敢杀你,只敢讲刀对准自己!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万,又有何足惜!”
这是他的兄长。
也是他认识了将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递刀给姜雪宁,原来想她杀他!
这一刻,燕临只觉出了一种莫大的荒谬,几乎想要将他一剑斩杀在此!
然而燕牧临终嘱托,到底浮现。
剑锋一转,最终从他身侧划过,劈落在那书案上,分作两半:“你我从此,有如此案。是我从来不曾看清你,你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燕临走了。
谢危似乎并无所谓。
10)天下
那个小乞丐被刀琴剑书带下去,洗漱干净,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了,换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来。
一双眼看人也带着浓浓的警惕。
仿佛他随时可以抛弃这一切,去逃命。
谢危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那孩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惧,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无半点遮掩地回答:“想!”
谢危突地笑了起来。
他牵了他,往高高的城楼上走。
那孩子问:“我要起个名字吗?”
谢危说:“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吗?”
谢危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暮色昏沉,衰草未绿,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
谢危立到了高处。
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角,站在他身边,也朝着下方望。
谢危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孩子道:“光秃秃的地。”
谢危道:“是天下。”
他于是高兴起来:“我当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谢危却摇头:“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谢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这江山,绵延万里不到头,可天下没有谁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贵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万万人匍匐在你脚下,却不能使这天地为你改一分颜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脚下的万万人,也从来不比你低贱。你是乞丐,能当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这万万人当中,总会有人站起来,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从龙椅上拽下,为痴愚的世人,讲一个他们或恐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许多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代贤君的皇帝,还总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回想起那个谜一样的人,留下的谜一样的话。
可他此刻,却忘了追问。
只是在回去的时候,他高兴极了:“那将来我有喜欢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还有喜欢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谢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没有喜欢的人吗?”
谢危喉结涌动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的贤君偶尔也会回想起这一幕来,却仍觉在迷雾中一般:那样的神情,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那或许,总是有过某一个极为特殊的人,曾为他划下一道深痕。
11)雪尽
最后的那几天,谢危并不住在宫里,也不住在谢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则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来的前一日,谢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来晚,越往高处越冷,茅屋前竟然飘了雪。
忘尘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来喝了几盏,看庭前的雪,将屋檐下一只小小的水罐盖满。
忘尘方丈说:“世间事,有时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间,活一条命,许多人庸庸碌碌便也过了。”
谢危却说:“那有什么意思?”
忘尘方丈轻轻一叹,宣了声佛号:“你这又是何苦?”
谢危枯坐良久,一搭眼帘,道:“倦了。”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喝完这盏茶,他告了辞。
临走时,又瞧见屋檐下那罐雪,于是向忘尘方丈要了,带下山去。
忘尘方丈说:“雪下山就会化的。”
谢危没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将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内那张香案,里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儒释道三家的经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点上,烧了个干净。
欠了命,得要还。
谢危盘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着那些经卷渐渐烧尽,擦不干净血迹的金步摇搁在正中,边上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间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缕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却未惊起周遭半寸尘埃。
午后负责为碑林燃香的小沙弥进来,三百义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块为人划了名姓的石碑后,不知何时竟挖开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见许多血从上方顺着台阶,蜿蜒下来。
雪白的道袍红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过后,被擦得干干净净,与那金步摇并排放在一起。
罐中无雪,只余一半清水。
这个曾如阴影一般笼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这样一个春将至、雪已尽的午后,离奇而平静地去了,没有为世间留下只言片语。
第253章 余响
“我想吃樱桃。”
“冬天哪里给你找?”
“那妹妹想吃呢?”
“也没有。”
……
三岁多的谢添下了马车, 同谢危一道,朝着宫门方向走,一面走, 还一面问。听得谢危说冬天没有樱桃, 便不高兴, 还把他妹妹抬出来。
岂料谢危还是一样的回答。
他年纪虽小,可五官生得极好, 粉雕玉琢, 一看便知是全接着他父母好看的地方长。
前几天, 他和妹妹争论,爹爹和娘亲哪个更厉害。
妹妹非说是爹爹。
谢添虽然只早她两刻出生, 可既然当了哥哥, 就有责任教她明事理, 于是肃着一张小脸,纠正她:“肯定是娘亲更厉害, 你还小, 你不懂。别人都听爹爹的,可别人也听娘亲的,而且爹爹也听娘亲的。”
谢韫淘气得很, 两只小手扒拉着翻出白眼来,气呼呼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今日宫里面公主姑姑家那个叫沈嘉的小子过生辰,谢韫那丫头一听, 巴不得就去吃去喝了,一早黏着娘亲不放, 非要早早去宫里凑热闹。
娘亲没办法,才带了她去。
谢添现在想起, 便跺了一下脚,也生了气:“宫里的厨子有什么了不起,做东西那么难吃,哪里有爹爹好?”
谢危养女儿还有点耐心,养儿子……
那可算了吧。
他一向爱静,听他叨叨说个不停,懒得搭腔,只放缓了脚步,在他后头慢慢走着。
这会儿是下午,内阁议事早就结束了。
宫门外的守卫都松快了几分。
谢危只琢磨着这两个孩子都不像他,更像宁二一些,打小张牙舞爪,让人不省心,得找个法子收拾收拾,给他们紧紧皮。
冬日里雪还厚。
便早晨清扫过,此刻又铺上一层。
谢添踩着雪难免有些吃力,一脚深一脚浅,可也不抱怨,就那么一点点往前走,将过宫门时,却忽然眼前一亮,一拽谢危:“呀,爹爹你看,是绿梅开了!”
谢危抬眸,朝前看去,先前还漫不经心的神情,便收了几分。
那不是什么绿梅。
是张遮。
他似乎才从宫里出来,两手叠袖交在身前,却携着一枝尺多长的梅。梅枝倾斜,枯瘦有节,枝头的梅花却或绽开或含苞,瓣瓣皆是浅碧。
刑部这位大人,素来清冷,这一枝梅,倒正好与他映衬。
这些年来谢危甚至都懒得去内阁,能与张遮打上照面的时候,屈指可数。
因为某些原因,他不可能待见此人。
燕临远去边关,没有回过京城。
这位却不一样。
此刻见着,他唇角一勾,挂了笑,却浅淡得很,道一声:“梅花甚好。”
张遮袖手,官袍在风中吹起一角,他搭垂着眼帘,也不如何寒暄,只道:“还好。”
谢危便不再说话。
谢添眨巴眨巴眼,目光却在张遮身上,半天收不回来。
他拍了拍他脑袋,道:“走了,别让人久等。”
谢添这才“哦”了一声,转过身跟他一道往前走。
只是走得没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张遮略微颔首,待他们先经过,也出了宫门,清风振袖拂衣去,雪里留梅一段香。
谢危收回了目光。
谢添却凑到他身边来:“爹爹,爹爹,那个是不是就是修新律的张大人呀?我听别人说过,他好厉害的!”
谢危听这话,不舒坦,眼见这小子一脚深一脚浅在自己前面走,轻哼一声,轻轻一脚过去,都不用两分力,便把他推得一头扑进前面雪里。
谢添懵了。
他扑腾着挣扎了一会儿才从雪里把脑袋拔出来,有些茫然地朝后面望,看了看谢危,又朝谢危身后找了找:“谁推我,我怎么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