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一摆手,宫人们也都退了出去。
先前还有不少人的奉宸殿上,顿时冷冷清清。
谢危穿着道袍的身影在殿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拔俗绝尘的清朗,面上平静,只道:“宁二姑娘想问的恐怕不是别人的答卷,而是自己的答卷吧?”
姜雪宁是怕久了,心底反有一股邪火。
入宫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出乎她意料。
先是燕临横插一脚,硬让沈芷衣将她的名字呈了上去;后是沈芷衣去摆平礼部,让她被擢选入宫伴读,还交代过了宫中的女官不与她为难。
到了谢危,她本以为该有转机。
毕竟此人别的不说,治学严谨出了名。
可万万没想到,她交上去那样一份不学无术又离经叛道的答卷,谢危竟跟睁眼瞎似的让她过了!
姓谢的治学的操守哪里去了?!
这一世的经历在渐渐与上一世重合,隐隐然觉着自己无法改变什么的愤怒,渐渐压倒了她对谢危的恐惧,也使她在这种极致的困顿之中,生出了几分质问的胆气。
当下,姜雪宁立在殿中,未退一步,近乎以一种逼问的姿态,冷然道:“世人都道谢先生圣人遗风,治学严谨,除爱琴外便是爱书。可今日雪宁自知学识浅薄,答卷也不过一通瞎写。如何答得比我好的离开,我这个一塌糊涂的,反倒能留下?”
谢危淡淡一笑:“宁二姑娘不装了。”
姜雪宁不说话。
谢危只将她那一张答卷从案头上那一堆答卷之中起了出来,拎在指尖,抖了一抖,才念道:“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请以‘德’字立论。宁二姑娘在答卷上写,孔圣人与德与桓魋本无联系,桓魋不能杀孔圣人,是桓魋废物,砍树不砍人;孔圣人能逃,是孔圣人和弟子见机快,跑得也快;本是一与‘德’无干之事,不能立论。又写,谁言桓魋不能如孔圣人何?杀头,车裂,炮烙,有的是办法治他。或将孔圣人洗净撒盐,放入蒸笼,待其软烂;或将孔圣人腌制裹面,搁入油锅,炸至金黄……”
他声音极其好听。
只是越是好听,当他平静地念出这些字句时,越是叫人后脑勺发凉。
“……”
姜雪宁忽然又觉得那一点刚冒出来的作死勇气,开始在她身体里消退。
谢危从来没有教过这么棘手的“学生”,念完后,抬起头来注视着她:“我读圣贤书这许多年,竟不知道孔圣人有这十八般做法。宁二姑娘怎不连抹料生吃也写进去呢?读书不见得学了什么道理,于烹调一道居然还颇有心得。”
这话摆明了有点嘲讽味道。
姜雪宁听得不痛快,下意识便反驳道:“烹调之道,谢先生面前,哪儿敢班门弄——”
一个“斧”字卡在喉咙里,她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下一直窜上来,顺着脊骨直接爬到后颈,让她一下打了个冷战!
坏了……
这话茬儿不该提的!
“……”
谢危掐着那张答卷的修长手指,有一刹的紧绷,屈起的线条都似张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暗流。
然而仅仅是片刻便放松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这张答卷平放回去,只微微地弯起唇角,轻轻地道:“原以为四年前的事,宁二姑娘都忘了,没料想,竟还是记得的。”
姜雪宁浑身都在打颤,想要跑,可理智却控制着她,让她两脚死死钉在了地面上一般,动也不能动一下,强作镇定道:“是雪宁失礼,一时胡言,望先生见谅。今日雪宁来,确只想问明答卷一事,还请谢先生道明缘由。”
谢危把话说得很客气:“宁二姑娘的答卷看起来的确与寻常人不同,想法颇为跳脱,天马行空。若是叫其他先生看见,必不能叫二姑娘过了。可谢某不才,倒发现宁二姑娘也是读了不少书的。‘匹夫见辱’一句,出自《留侯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则出自《战国策》,寻常闺中姑娘可不读这样的书。敢说孔圣人胡说八道,原来宁二姑娘胡说八道的本事也不低的。”
姜雪宁心都凉了半截。
谢危便重将那一沓答卷卷了,道:“虽都言朽木不可雕,可谢某既为人师,也得雕进去才知里头是不是藏了一段金玉。宁二姑娘以为呢?”
姜雪宁上一世当了皇后之后,尤其是与萧姝争斗的那段时间,的确是认认真真读了不少书的,就怕自己一朝计谋算不过,被人从皇后宝座上拉下来。
便是当年在宫中伴读都不曾那么刻苦过。
人习惯了自己所知,也就不觉得一些常挂在嘴边的话有什么不同之处,是以方才抬杠答卷时,才会毫无防备地以此作为论据,来驳斥圣人言论。
殊不知,正如谢危所言,寻常女儿家谁读这个?!
她眼神一时闪烁,绞尽脑汁地想为自己找到个合适的借口。
却不想谢危已夹了答卷从殿上走下来。
到得她身边时,脚步才略略一停,竟道:“你现在是在想,要找到怎样的理由才能说服谢某,不让你这一张答卷通过,好逃掉伴读,离宫回家么?”
姜雪宁见他近了,不由退了小半步。
谢危却是一下笑起来:“若如此,实在不必在谢某这里白费什么力气了。一则,几日之前令尊便已托谢某在宫中对宁二姑娘多加照顾;二则,燕世子昨日来央我抄了一份题卷去,也请谢某好生教导宁二姑娘;三则,古人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姜雪宁下意识抬眸看他。
又是那种不妙的预感。
谢危眉目间一片平静,一袭青衫,有高山巍巍之峨,只道:“宁二姑娘入选伴读也有几日了,竟不曾听说过吗?入宫伴读名单的擢选,虽是由各家呈交,经礼部擢选,可礼部定的名单,最终也要递到谢某这里过目定夺之后,才能下发。也就是说,你的名字,早从谢某这里勾过一遍了。”
他若不同意……
任何人的名字都能从名单上划去!
这番话简直如雷霆落下,瞬间把姜雪宁炸蒙了。
居然还有谢危一份!
于是先前那个“到底是谁要搞我进宫”的疑惑,彻彻底底得到了解答,让她有一种近乎崩溃的了悟——
原来不是“谁要搞我”,而是“谁都要搞我”。
姜雪宁整个脑袋一时都成了一团乱麻。
她想骂人。
谢危却静静地看着她,目中掠过了几许深思,突地一笑:“你这般不愿入宫伴读,是怕我杀你灭口?”
第32章 罅隙有光
秋意已深, 即便是正午时分,日头高照,也减不去风里那一阵渐渐刺骨的寒意。
谢危便站在殿门口。
他身形颇高, 正正好将殿门外穿进来的那一片光挡了, 将姜雪宁略显纤细的身形,都覆在了他的阴影之中,而这一刻,她张大了眼睛, 也无法分辨在逆光的模糊中,谢危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怕吗?
怕的。
很怕很怕的。
这一刻,姜雪宁忽然觉得好累, 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缷光了一般, 终于彻彻底底地不再遮掩,眨了眨眼道:“我只是一介闺阁小姐, 在朝中既无势力,更无野心,甚至除了家父以外, 与谢先生再无任何交集之处。于谢先生而言, 我是一只先生略施手段便可捏死的小小蝼蚁,并不能对先生造成任何的威胁。若我说我害怕,但从头到尾并无背后告发、加害先生之意, 先生愿信吗?”
谢危沉默良久, 反问她:“你若是我,你敢信吗?”
不是愿不愿,而是敢不敢。
姜雪宁轻轻地垂下头来, 一段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即便在发暗的阴影中也如雪色一般。
这时还真设身处地地想了想。
若她是谢危, 最少从四年前开始便有一番自己的筹谋,却因为病糊涂或身在绝境有瞬间的不理智,而对当时身边唯一的一个人道出了些许惊世骇俗之语,但事后偏又逃出生天,她会相信这个人能永远守口如瓶、不对任何利益相关者吐露这个秘密吗?
姜雪宁眼睫颤动,尽管心内万般地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慢慢道:“我,不敢信。”
尽管那威胁可能只是尘埃般的一点。
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焉知他日不会因这一点而功亏一篑?
相信她,放过她,那便无异于将自己全部的筹谋甚至自己的项上人头,置于险境,任何时候都要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抓住机会便算计我,什么时候会在背后捅我一刀……
想明白这一点,姜雪宁确信,自己必死无疑。
前世匕首划过脖颈时的痛楚,几乎在她有了这个认知的同时冒了出来,让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但偏在这一刻,她竟不愿表现出恐惧。
她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谢危又问她:“那宁二姑娘觉得,当四年后,忽然有一天,我发现那个知道我秘密的小丫头,并不是我以为的那般天真无知,我该作何揣测?”
姜雪宁道:“她装疯卖傻,试图保命。”
谢危的目光垂落在她过于用力的手掌上:“所以,若你是我,这个人除不除呢?”
姜雪宁微微闭了眼:“可先生,我不想死。”
谢危便又沉默下来。
这一段时间,忽然就被无限地拉长,极度的紧绷里,姜雪宁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待在铡刀旁的羔羊,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放在那利刃之上。
谢危凝望了她很久,似乎在考虑什么。
末了,竟然向她伸出手来,缓缓道:“你不是我的威胁,真正的威胁是,我不敢信你,却又想要信你。宁二姑娘,谢危不是不记恩的人,只是你所表露的,并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要看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不是值得我冒险信任。我并不想除掉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这半年伴读,还请你好好待在我眼皮底下。”
他说话时,修长的手指轻抚她头顶。
姜雪宁怔住。
谢危只道:“虽然你并不愿待在宫中,但这是我目今唯一能说服自己,可以不立刻杀掉你的办法了。请你把四年前的事,埋在心底,成为永远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不要逼我,也不要再惹我生气了。”
说罢,他收回了手,转身从殿内走了出去。
从暗处走到明处。
外头的天光终于将他整个身形都照亮了,苍青的道袍衣袂飘摇,行走朱红色的宫墙下,渐渐去远。
*
回到仰止斋的时候,姜雪宁整个人简直像是刚被人捞出来的水鬼,脚步虚浮,脸色煞白。
方妙正坐在廊下,掐着手指算过去了多久呢,考虑着一会儿若真过去两刻,自己要不要去“救”这位姜二姑娘。
总觉得像是开玩笑……
结果一转头看见姜雪宁这般模样回来,惊得直接站了起来:“姜二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姜雪宁先前说的话,也许并不是玩笑。
可……
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谢危是何等样好相处的人?姜二姑娘这到底是要去争论什么,才能被个圣人脾气的的谢先生吓成这样?
姜雪宁却没有回答。
她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返身将门合上,这才背贴着门慢慢地滑坐下来,用双手盖了自己的脸,贴在屈起的双膝。
直到这时,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
她还活着。
北面那扇小窗里,有阳关透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细微的尘埃在空气里浮动,如同水里游动着的发亮的光点。
姜雪宁抬起头来注视了那些尘埃许久。
然后才忽然笑出声来,畅快地笑,也自嘲地笑。
谢危竟然说不想杀她!
这样一个诡诈的人,她该信吗?
可如今的她既不是皇后,手中也不握有任何权柄,不过一个闺阁女子,便是出门被山匪杀了,只怕也溅不起多大的水花,想遮掩的人自有千万般的手段来遮掩。
豺狼有必要欺骗蝼蚁吗?
没有的。
那上一世的谢危又为什么要对她说出那样一番可怕的话来?
这疯子觉得吓她很好玩?
又或者,谢危态度的改变,是因为她这一世的改变——
重生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她所能做的事少之又少。真正论来,只有一件。那便是没有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燕临对自己的好时,却开始筹谋着去勾搭沈玠。
如果这的确是谢危对自己两世态度有差异的原因,而这时燕临甚至还没有去投谢危,那么,她便可以相信:上一世尤芳吟对她吐露过的二十年前前一朝的隐秘,八成是真!
那谢危会屠戮皇族和萧氏,实在不足为奇。
甚至情有可原。
这一瞬间,姜雪宁竟觉着这人实有些可怜。可转念一想,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来的资格去怜悯一个正手握自己性命的上位者呢?
“半年,半年……”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将这个时间念了又念,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避无可避,不如见招拆招!”
躲得了当然好。
可实在躲不了,她也不想引颈受戮。
若谢危先前一番话都是真,那自然最好,半年过后出宫,便可逍遥自在;若谢危是诡诈心性,一番话不过骗她,那这半年待在皇宫,反而是她所能做的最安全的选择。
再如何行事,在宫中也总是要顾忌几分的。
退一万步讲,对她来说最差的情况不过就是重复上一世的老路,豁出去继续勾搭沈玠,当上皇后再慢慢跟谢危搞!
想明白自己接下来如何行事之后,姜雪宁又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腿上有了些力气,于是重新站起来,替自己洗漱,清醒清醒,然后稍微收拾一下行囊,准备出宫。
这三天入宫不过是为了学规矩外加再次擢选。
真正伴读是两日之后,最终被选上的人回家辞别父母略作收拾后,再次入宫,仿效朝中官员实行休沐制,入宫为公主伴读后,每十日可回家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