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考校的结果出来之后,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便派人赐了许多赏下来,选上的和没选上的都有,不过选上之人多加了一套文房四宝。
姜雪宁随众人出宫前,她还亲自来送了。
拉着萧姝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让她身边的管事太监黄仁礼带着一干宫人,领他们出宫。
*
姜府派来接人的马车早在宫门外等待。
莲儿棠儿侍立在马车旁,远远看见她从宫门口走出来,高兴得直跟她挥手。
姜雪宁与其他人道别,上了马车。
棠儿看出她似乎有些累了,忙将车内的引枕放好,扶她靠坐下来,打量她时未免有些担心:“姑娘这些天累坏了吧?”
姜雪宁心道累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当下只慢慢闭上眼,考虑了一番后,道:“一会儿回府后,我先睡上一觉,你则派个人去勇毅侯府递话,约燕世子明日酉时,在层霄楼见,我有事想跟他说。”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时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门来,所以渐渐地连她们这些丫鬟都习惯了时不时看见燕世子大喇喇出现在姜府的院墙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极少有二姑娘主动约燕世子出来的情况。
棠儿听着姜雪宁声音平静,却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几分心惊之感,但也不敢多问,轻声应了。
姜雪宁闭目小憩。
马车一路从宫门外离开。
只是走出去还没多远,外头忽然就响起了一道压低了的声音:“二姑娘,二姑娘!”
姜雪宁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睁开了眼。
外面赶车的车夫见着人,已经及时停了下来,转头向着车帘内报:“二姑娘,是个姑娘,好像要找您。”
姜雪宁一摆手,让莲儿掀开了车帘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衫裙,只是看着也不怎么新。头发绾成了髻,却没戴什么头面。一张仅能算是清秀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与紧张,两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着什么东西,但隔着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紧张仿佛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过车帘,看见坐在车内的姜雪宁时,她一双眼一下就亮了几分,连着眼角那一颗微红的泪痣都像是缀满了光。
姜雪宁竟被这呆板木讷的脸上忽然迸出的一线明丽与鲜活晃了下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她一会儿。
只在这一会儿间,尤芳吟又变得紧张起来。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压了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与畏惧取代。
她磕磕绊绊地开了口:“我,我,我……”
姜雪宁一看便叹了口气,道:“上车来说吧。”
看她这模样一时半会儿是抖落不清楚了,总不能叫她一直在车外站着。
车夫便搬了脚凳,退到一旁,让尤芳吟扶着车辕上了车来。
姜雪宁让她坐到了自己的对面,只道:“什么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后未免有些手足无措,身体绷得紧紧的,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看了她两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了勇气,才将自己藏在袖中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竟是一只简单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来装不了多少东西,且是很容易见到的酸枝梨木,并不名贵。
她却用双手捧了,将它递向姜雪宁,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这个,交给二姑娘。”
姜雪宁猜大约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买了些东西来报答吧?
可她实也不求她的报答。
当下并不伸手去接,只放软了声音对她道:“你在府中的处境原也不好,有什么东西还是先留在自己的手里。便是想要报答,也等自己处境好些以后吧。”
“不,不是……”
尤芳吟听了她的话便知道她是误会了,脑子里有一箩筐的话想说,可她嘴笨,话到喉咙口愣是没办法说成一句完整的话,且在姜雪宁面前又不知怎么格外紧张,所以越发显得木讷笨拙。
她只能将这匣子放到姜雪宁手中。
“这一定要给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她的?
姜雪宁实不记得自己给了她什么东西,见她如此坚持,倒是有些被她这执着且笨拙的模样打动,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抬手翻开了匣子。
下一瞬间,便彻底怔住——
这简简单单的匣子里,躺着的竟然是薄薄一沓银票,旁边压着一只绣工精致的月白色的香囊。
银号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银号。
每一张银票都是百两,姜雪宁手指轻颤,拿起来略略一点,竟有二千五百两之多!
一个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
在看到这些银票的瞬间,她便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微热,几乎便要有泪滚下。
可她还是抬起头来问她:“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
尤芳吟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不是姑娘教我的吗?拿了钱去江浙商会外面找一个叫许文益的商人买下生丝,然后等半个月涨价了再卖出去。我、我买了整整四百两的丝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
姜雪宁差点哽咽。
可看着这些银票,她依旧算了算,只道:“四百两银子的本,赚三倍也不过多一千二百两,你手里撑死也就连本一千六百两,如何有二千五百两之巨?”
尤芳吟老老实实道:“卖是只赚了一千二百两,可卖完丝后,许老板无论如何都说要给我添二千两,我拗不过,劝了好久,他才答应只添九百两作罢。”
姜雪宁疑惑:“许老板给你钱?”
尤芳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说起这个来,两只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丝卖出去了,许老板的丝也卖出去了,赚了好多钱的。他家乡的蚕农知道这件事后,也很高兴,让许老板转告我说,若明年芳吟还想继续做生丝的生意,到时可以匀一些好的货给我,叫我只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卖都行呢!”
许文益的丝卖出去了……
姜雪宁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丝价会涨?”
尤芳吟只看她神情似有变化,刚才亮起来的眼睛又有些收敛起来,声音也小下去很多,嗫嚅道:“他问我,我就告诉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没有提及过您的身份,许老板问我您是谁,我也没有说一个字。”
姜雪宁捧着这匣银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过只在这一场生丝交易中赚了三倍,可现在这个尤芳吟拿出去四百两,收回来二千五百两;
第二,这个傻姑娘自己发财也就罢了,竟然还将消息跟许文益说了!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你怎么敢告诉他呢?这种消息说出去,会闯祸的。”
尤芳吟脸色都白了,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张了张口:“可、可许老板是个好人……”
好人?
姜雪宁两世为人,除了张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两个字怎么写。
她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若他利欲熏心,只怕你今天都不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了。”
尤芳吟被她这么重的话吓到了。
她好半晌都只知道望着她,一双眼睛睁着,里面好似有千言万语。
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雪宁长叹一声:“罢了。”
她作势要将这匣子递回去,想反正这一次也没出事,只叮嘱她以后小心些也就是了。
却没想,尤芳吟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虽然因为害怕而有些发抖,可望着她的眼神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坚定与坚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会馆之前,有问过的。许老板他,他身家性命都在这桩生意里,而且他家乡的蚕农们都还在南浔等他卖了丝拿钱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诉我,一个人若有很多朋友帮他,也有很多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该是一个不坏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诉他,他怎么办,那些蚕农,又怎么办?所以我、我才……”
姜雪宁怔住。
下一刻却是笑了出来。
然而笑着笑着也不知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楚涌出,先前压下来,强忍在眼眶里的泪全掉了下来,啪嗒啪嗒滚落,把匣子里的银票都打湿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见她笑了,脸上便跟着明媚起来,只以为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觉得自己做得对。
可还没等她高兴,姜雪宁又哭了。
她吓得手忙脚乱,慌了神,连忙举起袖子来给她擦眼泪:“您别哭,您别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对别人乱说了……”
姜雪宁听她这般说话,泪越发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着哭了起来,自责极了:“姑娘希望我赚钱,那一定是芳吟不够好,这一回赚得还不够多。您别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认真地学,下一次,一定给姑娘赚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个傻姑娘啊。
姜雪宁哭着,又想笑,一时前世今生,万万种的感受都翻涌上来,却化作了一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实实地压了下来,让她终于从不着边际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当下垂眸看着那一匣银票,又把头抬起头,似要止住泪,声音里却犹带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我。
是我不够好。
第33章 好风日
姜雪宁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比起现在这个尤芳吟, 她内心深处曾卑劣地希望,来到这里的是那个熟悉的尤芳吟。
可这种卑劣终究有限。
她无法坐视这个尤芳吟被人加害,也无法去想象自己放任这一切发生后又将怎样与另一个尤芳吟成为朋友, 所以她救了她, 却看不惯她的怯懦,看不惯她与另一个尤芳吟不一样的所有。
可这个尤芳吟,凭什么要成为另一个尤芳吟呢?
她只是在过自己的人生罢了。
而她虽然救了她,却并没有资格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也并没有资格对她的任何选择表达失望——更不用说,她竟然真的照着她的指点去做了,去买生丝, 去学记账, 走出了寻常女子不敢走出的后宅,然后将她满满的感恩都放进这一只小小的匣子里……
姜雪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望着她道:“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尤芳吟见她终于不哭了,才稍稍安心。
这时愣了一愣, 想想道:“赚钱, 赚更多的钱,让二姑娘高兴!”
又是傻里傻气的话。
姜雪宁没忍住破涕为笑,只觉得这个尤芳吟实在是太认死理了, 可转念一想, 不管原因是什么,想多赚钱并不是一件坏事。
对现在的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不过, 在这之前也有问题需要解决的。
她记得先前在宫中时,曾听沈玠提起过一句, 说查出漕河上丝船翻了,是官商勾结,哄抬丝价,想要从中牟利。
姜雪宁道:“你们生丝卖出去前后,可听到过什么不同寻常消息?”
“有的。”尤芳吟连忙点了点头,神情间还有几分畏惧,道,“就在前天,好多会馆里都来了官兵,抓了六七个大商人走。听许老板说,都是生意场上排得上号的大商人,有好几个人先前都跟他提过要低价买他一船的生丝。可他当时觉得价钱太低,连回去给乡亲们的钱都没有,就没有答应。没想到我们的丝刚卖出去他们就出事了。还听说好像是因为什么哄抬丝价。我和许老板都很怕,但等了两天也没有人来抓我们。但昨天晚上,我们府里有个管事被带走了,好像是说他家里哪个亲戚在漕河上哪个官员的府里认识,不知道是不是被牵连……”
姜雪宁听着前半段还好,待听见尤芳吟说清远伯府有个管事被抓起来时,头皮都炸了一下。
若是官商勾结故意翻船哄抬丝价这种大案,没道理连清远伯府里这些小鱼小虾都要过问,光抓着的那些官员和商人便足够折腾一阵了。
可连管事都抓?
她慢慢抬起手来压着自己的眉心,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她现在敢断定:一定有人暗中在查尤芳吟!或者说,是在查尤芳吟背后的自己……
上一世的尤芳吟到底从这一桩生意里赚了多少,又是不是同许文益说了这件事,姜雪宁并不清楚。但她知道,她既然敢借印子钱来做生意,必定是因为提前知道了确切的消息,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倒推回去,清远伯府里有人会被查出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为当时的尤芳吟才刚穿过来不久,不可能有什么自己的人脉去得知这个消息。
那么,多半机缘之下偶然得知。
这一世的尤芳吟是从自己这里得到这个消息,但却与上一世的尤芳吟做了同样的事,甚至可能因为她的善意而引起了旁人对这件事的关注,这才捉住了蛛丝马迹去查她。
且必然是排查了她接触过的所有人。
然后才能查到这个管事的身上。
若真如此,这管事的多半是为自己背锅了。
尤芳吟看她神情变幻,心底的不安也渐渐生了起来,忐忑道:“是不是,有人在查这件事,而我很有可能牵累到姑娘?”
姜雪宁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感觉到了暗中有人在窥伺自己,但如果有人为她背锅的话,也许还没来得及查到自己的身上:毕竟谁能想得到,她这样一个与漕河毫无联系的闺阁小姐,竟会知道这种消息呢?
这是一件不符合常理的事。
所以即便她的名字在排查名单上,只怕也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
那么,尽管情况似乎有些棘手,但依旧能够亡羊补牢。
姜雪宁对她道:“不管以后你要做什么,行事都必须小心。以前未对那位许老板提起我一个字,往后也不要多提一个字。尤其是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你今日来找我,后面是不是有人跟着。但不管有没有,你都当不知道这件事,而我也不是曾指点过你什么诀窍的人。我只是你很感谢的救命恩人。明日你去买些东西,然后偷偷溜出府,到姜府侧门,悄悄拜访我。我正好交代你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