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都是泪。
吕显长叹了一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啊!”
他话音落时,外头便传来一声禀报:“刀琴公子回来了!”
吕显露出个无言的神情。
果然,片刻后,一名蓝衣劲装的少年便出现在了斫琴堂门口,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踩在地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躬身便道:“跟到人了。”
吕显顿时精神一震,目光精光四溢,忙问道:“尤芳吟背后的东家是谁?”
但没想到刀琴竟未回答。
他只是抬起了眼眸,看向谢危,目中竟有几分少见的迟疑。
谢危便意识到,刀琴跟到的人也许有那么一点不一般:“说说看。”
刀琴于是道:“那属下长话短说。一开始是听从先生的吩咐,只去了清远伯府看情况,在外头等了半天,还以为那位尤姑娘今天不会再出府了。但没想到,辰正的时候她就从府里面悄悄出来了,打扮得跟府里的下人似的,带上了银两,先去了东诗一家绸缎庄买了一匹上好的杭绸,好像是云鹤纹的料子,然后去买了文房笔墨,有两管笔,但隔得太远属下也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笔,还有……”
谢危:“……”
吕显:“……”
立在一旁的剑书暗暗地抚了一下额,轻轻扯了一下刀琴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提醒:“长话短说。”
“哦。”
刀琴这才想起自己毛病犯了,点了点头,决定接受建议,换一种更简洁的说法。
“她买了很多东西,有杭绸,笔墨,甚至还有一些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然后还转去庙里上香,那里今天有好多人,上香的香客也有很多,我跟着她去还不小心被知客僧看见,捐了二两香油钱。尤芳吟好像也捐了,进去之后就在殿里面求了平安符……”
吕显:“……”
剑书:“……”
谢危抬手慢慢地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只道:“说重点。”
刀琴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委屈,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话很多啊。
跟踪的情况难道不该报得这么仔细吗?
他抿了抿唇,闷闷地道:“宁二姑娘。”
剑书突然之间瞪圆了眼睛,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来,这一瞬几乎是下意识转头去看谢危。
谢危立在窗前,沉默。
吕显却听了一个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这宁二姑娘是谁,差点被刀琴给气出病来:“让你说重点也不是这样说的啊!这人怎么跟尤芳吟扯上关系的?是她的东家吗?跟她有什么交集?你都看到了什么?诶,不对,‘宁二姑娘’又是谁啊?刀琴你是不是傻,光说个名字谁知道是谁啊?京城里面姓宁的虽然不多可也不少,这哪一家的啊?你——”
一大串问题全跟春笋似的长了出来。
吕显嘴里那叫个滔滔不绝。
只是等这一大通问题都差不多抛出来之后,他才忽然看见屋内主仆三人的神情都不对劲,心里面于是跳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说的‘宁二姑娘’,你们好像都知道是谁?”
“轰隆”一声。
天际一声闷雷滚过。
这萧瑟凛冽的深秋初冬,一场豪雨从天而降,刷拉拉地迅速覆盖了整座京城。硕大的雨滴砸下来,砸到斫琴堂外那一片小湖平静的湖面上,也砸到近处窗前的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雾。
谢危转眸凝视着,只慢慢道:“下雨了啊。”
*
冬雷一阵,淡蓝色闪电划破了低垂的暮色,也在这瞬间照亮了勇毅侯府昏暗的书房。一架架藏书堆得很高,却在这一道闪电划过时,留下深深的暗影,显出山一般的压抑。
角落里烛台上,烛火被风一吹摇曳起来。
燕临俊朗的脸部轮廓,也被摇晃的光影照着,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沉。
周寅之便平静地坐在他对面。
刚被升为锦衣卫千户的他,可以说已经有了触摸到锦衣卫权力核心的资格,彻彻底底一跃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上位者。
只是这一切来得并不十分光彩。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呢?
周寅之觉着自己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世间所有手段,但凡能达成目的的都是好手段。
他腰间新赐的绣春刀,早已解下来放在门口的桌上,此刻身上穿着一身深黑的飞鱼服,只对燕临道:“周某贪慕权势,满心都是名利。所以虽早早知道了这件事,可未见得利之前,身负锦衣卫交付的重任,并不敢对世子言说。直到二姑娘将我荐给世子,世子又苦心为周某谋得千户之位。周某是个小人,小人以利而合。所以,才在今日,将一切对世子和盘托出。”
调查勇毅侯府,是锦衣卫的密令。
天底下谁不知道锦衣卫只听圣上的?
到底是谁怀疑勇毅侯府也此次京中出现平南王逆党一案有关,昭然若揭。
周寅之即便是个千户,也不过是听从上面命令办事,阳奉阴违对没有势力的他来说,是危险的。他知道这件事对世子来说,甚至对于整个勇毅侯府来说,这消息也是一个晴天霹雳。
所以打量着燕临神情,他并未有任何劝解。
当下,听着外头雷声阵阵,大雨瓢泼,他只慢慢道:“若勇毅侯府确与平南王逆党毫无联系,寅之既受世子恩惠,自然不至于做出捏造证据陷害侯府的事情来。可说出来您或恐不信,这些日来,在下密查侯府,竟发现侯爷与平南王一党的余孽,确有书信往来。此事,在下不知世子是否知晓?”
燕临听着,只觉恍惚。
父亲怎会与平南王一党余孽有联系?
搁在膝头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只问:“你既已查到,将何时上报?”
今日来一个周寅之能查出,他日来一个赵寅之、王寅之也一样能查出。
且或许还会比周寅之查出来的更多,更可怕。
帝王之心,谁能揣度?
燕临好歹也是宫中行走过的人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这件事完全压下来是不可能的了。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提早准备应对。
周寅之望着这仅余一月便要加冠的少年,忽然觉着他似乎也并不是自己刚开始所以为的那般天真,容易轻信他人。
相反,这位世子所想,已超出同龄人许多。
他于是想起了姜雪宁,只回答道:“七日之后,如实上呈。”
燕临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与周寅之有关的前前后后的事情,这一瞬间全从他脑海深处浮了上来,桩桩件件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雨水先前的不合理,在今日一番谈话之后,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包括宁宁先前的那些话……
他越笑,越是止不住,末了有终是忍不住,涌上来一种奇异的酸楚。
周寅之却只是坐在那边看着,如一座山般沉稳,动也不动一下,唯有眸光在闪烁,仿佛对眼前的少年,有那么几分很难察觉的佩服,但又仿佛无动于衷,不起波澜。
外头敲过了酉末的钟。
周寅之该说的话都说了,便从自己的座中起了身,只向燕临一躬身:“周某不过一无名小卒,在朝堂上更无半分翻云覆雨的本事,一切乃听命行事,还望世子勿怪。天晚雨大,周某还要回家,不敢在世子处再加叨扰,这便告退了。”
燕临两眼空茫地向上望着,只道:“青锋,送送周千户。”
青锋立在门外,应了一声。
周寅之行过礼,又从桌上拿起了自己先前解下的佩刀,这才出了门来,从青锋手里接过伞,道一声:“不敢有劳。”
而后便顺着长廊,由青锋引着走了出去。
第39章 重逢的雨
周寅之离开了。
燕临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青锋在外面问:“世子, 层霄楼那边……”
燕临却慢慢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脸,问他道:“父亲回来了吗?”
青锋一怔,回道:“侯爷该在承庆堂。”
燕临便起身来, 径直出了自己的书房, 竟沿着那旁边堆满了假山的长廊,大步向承庆堂的方向去。
外头豪雨正泼。
即便是走在廊下,冷风也卷着冷雨往人身上吹。
青锋着实吓了一跳,眼见着人都走出好几丈远了才反应过来, 忙拿了伞追上去:“世子爷,伞!”
勇毅侯府的承庆堂,乃是当今勇毅侯燕牧, 也就是燕临的父亲, 常住的地方。
燕临才一走近,外头的老管家便露出了满面的笑:“世子来了呀, 下头人刚送来两坛好酒,侯爷已经开了出来,正琢磨着这下雨的天气找谁来喝上一会儿, 您来得正好。”
燕临没有回应, 脚步也没停。
老管家顿时有些发愣,回头望了一眼燕临进去的背影,没忍住问了跟过来的青锋一句:“世子爷今儿怎么了?”
勇毅侯燕牧, 如今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头上有了一些白发,却还不明显。
毕竟是行伍出身,领过兵, 打过仗,便是到了这个年纪, 身子骨看上去也还很硬朗。下巴上一把胡须硬硬的,眉眼之间自带有几分武人才有的豪迈之气,隐约还看得见额头上有一道疤。
这都是当年打仗留下的。
此刻,他确如老管家所言,刚开了一坛酒。
桌上摆着一些下酒的小菜。
刚开出来的酒倒在了酒盏中。
酒香与菜肴的香气都在潮湿的空气里漫散开去。
见着燕临进来,他便笑了一声,十足的中气震动着胸腔,只道:“不是说今日要出门吗,怎么过来了?正好,尝尝这酒。”
勇毅侯指了指桌上那酒盏。
燕临在桌前站定,也定定地凝视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紧抿着唇线仿佛是在压抑着什么东西一般,然后抬手端起了那盏酒,竟将起一饮而尽。
已将及冠的少年,喉结滚动。
一盏烈酒如数灌入喉咙,从唇齿间一路烧到心肺!
“啪”地一声,酒盏重重放下。
勇毅侯对自己这儿子是非常了解的,平日里称得上是无话不谈,就连这小子有多喜欢姜侍郎府那丫头他都一清二楚,可这般模样,他还没有见过。
于是,他意识到他有事。
勇毅侯上下将他一打量,笑起来:“怎么,跟雪宁那个小丫头闹矛盾了?”
燕临却没有笑,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也没有移开,只问:“父亲,您知道圣上在派锦衣卫查平南王逆党余孽一案吗?”
“……”
勇毅侯原本去端酒的动作顿时一停。
他抬起头来,便对上了燕临那锐利的目光,少年人的锋芒全从这一双眼底透了出来,竟叫人无处躲藏。然而细细思量他话中的意思,勇毅侯忽然在这一刹之间明白了什么。
没有慌乱。
也没有意外。
他竟然一下笑了起来,继而是大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荒唐又荒谬的往事,忍不住抚掌摇头,开口时竟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与疯狂——
“该来的,总会来!二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做过亏心事的他们,也忘不了啊!哈哈哈哈……”
*
勇毅侯为什么与平南王一党的余孽有书信往来呢?
明明二十年前平南王联合天教乱党谋逆打到京城、杀上皇宫时,勇毅侯还是与诚国公一般的忠君之臣,立下了平乱的大功。
上一世,终究还是有些谜团没有解开。
约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很久,燕临依旧没有出现。
姜雪宁一颗心慢慢地沉底。
本来若没有被选入宫伴读,她该前几天就对燕临说了,可偏偏这一帮人掺和进来折腾,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在宫中人多耳杂,根本没有把话说清楚的机会。
而现在,燕临该已经知道了吧?
站在二楼雅间的窗前,她凝望着外面的那片雨。
下了很久。
下得很大。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京城各处都点上了灯,昏黄的暖光照亮了各家的窗户,也照亮了远近的楼宇,但在飞溅的雨水与朦胧的雨雾中,都模糊了轮廓。
风渐渐刺骨了。
跟在她身后的棠儿莲儿见着风大,未免有些担心,上前便先要将窗户给关上,忍不住埋怨了两句:“世子爷这么晚都不来,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不来了吧?姑娘,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姜雪宁只道:“别关。”
声音轻轻地,视线却并未转开,依旧落在窗外那些发亮的雨线上。
莲儿、棠儿顿时对望了一眼。
总觉得今日有些不寻常。
从来不会主动约小侯爷出来的姑娘约了小侯爷出来,从来不迟到的小侯爷偏偏这时候还没来。
可她们也不敢多问。
姜雪宁说了别关窗,她们伸出去的手也只好缩了回来,又想劝她别站在窗边:“您要不去里面坐吧,奴婢们帮您看着,小侯爷来了便跟您说。这窗边上风这么大,您身子骨本来也算不上是好,若一个不小心吹了冻了受了风寒,奴婢们真担待不起。”
姜雪宁跟没听到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莲儿棠儿便不敢再劝了。
雅间内忽然就重新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周遭喧嚣的雨声,偶尔夹杂着附近酒家客店里传来的觥筹交错之声。
马蹄声伴着车轮辘辘的声音穿破了雨幕。
莲儿棠儿都是一震。
可从窗户往下一看,那一辆马车并不是勇毅侯府的马车,也没有停在层霄楼下,而是停在了街对面的洗尘轩。有下人先从车上下来,竟是毕恭毕敬地撑起了伞,将车内的人迎了下来。
一身玄青长袍,皱着眉,似乎不喜欢这样的下雨天。
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双眼太深。
唇角总仿佛勾着一抹笑,看人时却算不上真诚,甚至有一种天生的冷酷。
姜雪宁立在窗边,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