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行差踏错”四个字,意味深长。
  姜雪宁情知他指的绝不是施恩于郑保以求宫内有人照应这么简单,只怕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想通过郑保去告发他有反心的打算,哪里还敢不乖觉?
  她敛眸道:“是,谢先生提点。”
  谢危便道:“琴,你再试一遍,我看看。”
  姜雪宁满腹心思都还在与谢危这一番“智斗”上,哪里料着他连话锋都不转一下,直接就说琴的事,因而怔然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闹半天还是要给她开小灶。
  她还以为说过郑保的事情就会放她走了!
  蕉庵就摆在琴桌上。
  姜雪宁想死。
  谢危见她不动已轻轻蹙了眉,道:“我下午也没事,你若不弹,便在这里耗着。”
  谁愿意跟你在这里耗着啊!
  简直比跟阎王爷待着还可怕!
  姜雪宁两相权衡之下,终究是求生欲盖过一身不多的骨气,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落指弦上,磕磕绊绊地弹了一小段谢危教的《仙翁操》。
  此曲又名《调弦入弄》,乃是初学琴的人大多知道的开指小曲,主要用于练习指法。
  姜雪宁殿中虽没碰琴,却着意把这一小节开指小曲记了记。
  此刻弹出来,调和指法虽都不准,可竟没什么大错。
  谢危看她手指,只道:“继续弹。”
  姜雪宁也不敢多说什么,一口气提在心口,两手十指重新抬起来时,崩得越发紧了。
  这一次才下指,头一个调便重了。
  谢危于是起了身,走到她琴桌前来近看。
  只是他越看,姜雪宁错得越多,弹得连第一遍也不如了。
  谢危知道她怕自己,可这也是无解之事,且于琴之一事上他总心无旁骛,便道:“此曲通篇相应,每一句的句末都是一散一按,你弦按太紧,弹时要放得再松些。”
  姜雪宁尝试放松,又弹了一遍。
  谢危只道一声“朽木难雕”,见她右手虽然看似松了,可左手五指还蜷着,且指法也不对,便皱了眉,略略向前倾身,伸出手去。
  姜雪宁手指细得削葱根似的,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便是指法不准,压在琴弦上也煞是好看。
  学琴时玉镯与手链都摘了下来。
  谢危本是要教她正确的指法,可一靠近一垂眸,却看见那细细一截皓腕露出,当年用力划出的那一道取血用的伤痕如同一条陈旧的荆棘,爬在那雪白的肌肤上。
  尽管淡了,却依旧有些狰狞刺目。
  他刚探出的手指,一时顿住。
  姜雪宁刚才一遍弹完自觉比第一遍好上不少,心里正想自己有了进步,该得个夸奖,可没想到谢危一句“朽木难雕”就把她打了回来,更没想到他忽然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这一瞬整个人头皮都麻了。
  再一看谢危那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腕间那道疤上,也不知为什么忽然怕得厉害,唯恐被他碰到,仓促之间连忙站起身来!
  “哐当!”
  她本来坐在琴桌前,骤然起身又急,一下撞着前面桌沿,绊着身后锦凳,顿时桌倾几倒,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惊叫一声朝后面仰去。
  谢危一看立刻伸出手来——
  他天青的鹤氅,袖袍宽大,兜了风似的,从姜雪宁眼前划过。
  然后……
  稳稳地抱住了那张蕉庵古琴。
  “咚”地一声响,琴桌摔下去,锦凳也倒下去,姜雪宁一屁股摔在那一片厚厚的绒毯里,有点疼,目光也有些呆滞了。
  那张蕉庵安然地落在谢危手掌之中。
  他抱琴而立,也看着她。
  安静。
  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谢危:“……”
  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姜雪宁:“……”
  不,好像没有什么毛病。
 
 
第55章 否认
  那琴桌颇重, 谢危脚尖一勾便将其带了起来,而后将手中的蕉庵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这时才看向姜雪宁,似乎在想要不要去扶一把。
  姜雪宁哪儿敢让他扶?
  她摔得既不算很重也不算很痛, 在看见谢危将琴放下时, 便连忙一骨碌撑着那厚厚的绒毯起了身来,道:“是雪宁莽撞,还好琴没事。”
  谢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是。”
  姜雪宁:“……”
  居然还回答“是”!
  她摔了一跤虽然是自己的错, 照理怪不到谢危的身上,可丢了这么大个人,难免心中有气, 这时便暗想:张遮上辈子没成亲一是因着被姚惜毁了名誉, 二是因为运气不好遇到了她;谢危这样的上辈子也没成家,除了醉心佛道之学外, 只怕是因为这让人着恼的德性吧!
  谢危也不知有没有看出她心中的不满来,只一指那琴道:“弹琴须要静心,心无杂念。你遇事本不莽撞, 却有莽撞之举, 越想弹好越谈不好。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所以今日也不教你学琴了,学也无用,你在这琴前坐下来吧。”
  姜雪宁依言坐下, 问:“那学什么?”
  谢危已返身走到那长桌前, 手里拿起了一块已经锯好的木料,回道:“不学。”
  姜雪宁愣住。
  谢危淡淡道:“你静坐琴前,什么时候心静下来了, 什么时候学琴。”
  心静?
  学琴不就是“技”上的事吗?
  与心静不静有什么关系?
  姜雪宁只觉是谢危故意找法子来折腾自己,人坐在那儿, 心非但没静,反而更躁了。
  但谢危也不搭理她。
  上一回斫了快三年的琴因在层霄楼遇袭毁于一旦,叫他闷了好一阵,如今又重新开始选木斫琴,却是打算同时斫两张琴。
  如此总不至于太倒霉,两张琴都遇到意外。
  所以此刻便反复地比较着眼前这几块木料,想挑出两块最好的来用。
  姜雪宁坐在那琴后,一开始还满脑子的念头乱转,可想多了又觉得光是想本身都很无聊。
  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实在煎熬。
  她眼皮渐渐有些打架,不得已把目光放到了谢危的身上,看他挑选木料,拿着绳墨尺量,在那边比划,透着种严谨到苛刻的感觉,不像是一朝帝王师,反倒像是屠沽市井里吹毛求疵的匠人。
  而且……
  这人盯着那几块木料,拿起这块放下,拿起那块也放下,半天都没选出来,好像很难做决定似的。
  姜雪宁看着看着嘴角便不由一抽:没看出来,人不咋样,毛病还不少。
  下学时辰本就接近中午,偏殿的窗也是开着的。
  谢危思量半天,选好木料后,抬头看一眼,略估时辰,竟是要过午了,想想也不好叫姜雪宁饿着肚子在这里学琴,所以便想开口放她走。
  但没料,一转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白影。
  竟是只雪团似的小猫儿。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更不知何时来的。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蓝,浑身奶气,正蹲在窗沿上,朝殿内张望,一副跃跃欲试就要跳进来看个究竟的模样,还“喵呜”地低低叫唤了一声。
  谢危眼皮登时跳了一下,身形微僵,不动声色地往后先退了一步。
  原本昏昏欲睡的姜雪宁,听见这声音却是清醒了几分,抬起头来循声望去,眼底不由绽出灿灿的惊喜:“呀,哪里来的小猫,好乖!”
  她起身想去抱那猫。
  可站起来才想起自己正在端坐静心,不由停下来向谢危看去。
  谢危却是皱了眉,根本没有搭理她眼神的意思,扬声便唤:“来人。”
  殿外伺候的小太监立刻应声进来:“少师大人有何吩咐?”
  谢危眼底凝了霜色,手指一动,便要去指窗沿上那雪团似的小猫,可要指着时又收回了手,道:“不知是哪一宫的猫溜了出来到了这里,抱走着人去问问。奉宸殿乃读书清净地,往后别叫这些小东西进来搅扰。”
  小太监顿时有些战战兢兢,连忙道了一声:“是。”
  然后快步上前将那小猫抱了下来。
  道:“奴这就着人去问问,往后定严加查看,不叫这些小东西进到殿里。”
  姜雪宁微微张大了嘴,眼看着那小太监把猫抱走,心里原本就对谢危不满,此刻更添了三分,转头便想暗暗用目光宣泄自己的愤怒。
  只是一转头却忽然有些奇怪——
  谢危一开始离窗沿有那么远吗?
  小太监将那猫儿从窗沿上抱下来退出殿外时,他也不经意般放下了手中的墨线,转身走到另一侧的书案前拿起了一份邸报来看,全程与那只猫的距离都超过一丈。
  姜雪宁忽然便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念头,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
  上一世,她也养猫。
  有一回抱了只胖胖的花猫去逛御花园,撞见沈玠带着一干大臣们同从御花园里走过,正在谈论朝野中的事,自然停下来见礼。
  但没想,她弯身时,花猫竟然跳了出去。
  一跳就跳到了谢危的脚边上,还伸出那肉乎乎的爪子去抓谢危那垂下来的缁衣的衣袂,像是平时跳起来抓蝴蝶一样,憨态可掬。
  她顿时被逗笑了。
  结果一抬起头来看到谢危黑了脸,目光从她的猫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往后退开了一步。
  姜雪宁那时是皇后,可不怕他,只当他是同别的朝臣一般厌恶她结党营私,所以连带着她的猫也嫌弃,便也没给好脸色,弯腰把猫儿抱了起来,圈在怀里,对着那猫儿凉凉地道:“瞧你,贪玩也不看看扑的是谁,还好咱们太师大人宽宏大量,不然回头扒了你的皮!”
  说完她转头就走了。
  连谢危的表情都没多看一眼。
  虽然觉得这个猜测放在谢危身上,实在有点天方夜谭的不可思议,可假如……
  谢危那时的确不是厌恶她呢?
  “……”
  小太监已将猫抱了出去,姜雪宁却注视着谢危,眼底划过了几分慧黠的思考。但在谢危的目光转回到她身上之前,这种思考便立刻消失了个干净,好像她刚才什么也没考虑过一样。
  “谢先生?”
  谢危依旧站得离那窗沿远远的,这时才道:“时辰不早了,你还是不静,学琴是水磨工夫,今日便先回去吧。”
  姜雪宁心道总算完了,立刻行礼道别。
  可没想到,她刚打算退出去,才走到门口,就听谢危在门里淡淡地补了一句:“明日下午你再来。”
  “哐”地一下,她脚底一滑,绊在门槛上,好险没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稳,却是气得七窍生烟。
  末了只能暗暗磨牙,一字一顿道:“谢先生抬举厚爱,学生明日再来!”
  *
  从奉宸殿里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连琴都没有抱回来,本想要回转头去拿,但一想到谢危兴许还在殿里没离开,便立刻打消了这念头。
  反正她回去也不练琴。
  琴放在谢危那儿还省了来回搬动的功夫。
  于是两手空空地往回走。
  奉宸殿到仰止斋也就那么几步路,道中倒没多少宫人经过。
  只是走着走着,竟听见一番笑闹声。
  其中有几道有些耳熟。
  姜雪宁脚步顿时一停,往前一看,不由微微一愣。
  仰止斋外头朱红的宫墙下,立着一名身穿天水蓝长袍的少年,身形颀长而挺拔,纵然此刻没有跃马驰骋,朗眉星目间也自带几分飞扬炽烈。
  只是一错眼看到她时,眸底竟黯了一黯。
  燕临忘了自己正在说什么,也忘了接下来想说什么,连站在他身边和面前的许多人都像是消失了似的,满心满眼只有前方那道倩影。
  沈芷衣萧姝等人是今日去坤宁宫那边请安的时候遇到燕临他们的,因为她们要回仰止斋,而他们一帮世家贵子要去奉宸殿找谢先生,所以同路,走到这里才要告别。
  沈芷衣同燕临从小认识,算玩伴。
  她正想说宁宁今日被谢先生留了堂,说不准他去偏殿能遇上,结果话说到一半,就见燕临的目光越过了众人,朝她们后面望了过去。
  于是跟着转头一看。
  瞧见姜雪宁时,她惊喜极了,忙招手喊她:“宁宁,你可算是出来了,我们担心死你了!”
  若是平时,姜雪宁本该被沈芷衣逗笑的,说不准想着沈芷衣先前握着她手叫她好好跟谢危学的事儿,还要腹诽她的担心不值钱。
  可现在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萧姝、姚惜等人都在,目光俱在她与燕临之间逡巡。
  同燕临走在一起的还有几位面生的少年,华服在身,料想都是能被皇帝点进宫来听经筵日讲的尊贵身份。
  其中有个看着特别小,才十四五岁模样。
  站的离燕临最近。
  先是看见燕临向姜雪宁那边看,又听着沈芷衣唤了一声“宁宁”,便一拍手,恍然大悟似的,朝燕临笑道:“这就是姜家那位二姑娘吗?燕临哥哥往日总藏着不让我们见,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话里话外竟也是知道燕临与姜雪宁关系的。
  众人都了然而揶揄地笑起来。
  唯独燕临没有笑。
  分明见着她是这样的欢喜,可延平王一句话,便将他拉入无底的深渊,让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分明站在面前,却好像天边的云一样遥远。
  一袭蓝袍的少年,肃然了一张尚显青涩的脸,只道:“延平王殿下勿要玩笑,我与姜二姑娘不过玩伴,私底下也就罢了,若胡言乱语传到家父耳中,累我一顿打骂是轻,坏了二姑娘清名是重,还请殿下慎言。”
  年纪不大的延平王顿时愣住。
  沈芷衣都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萧姝更是眉梢一动,抬眼看着燕临,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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