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便听见重重一声响,竟是张重用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声质问:“反了,反了!谁人吃了豹子胆连本官下发的书都敢扔,还敢送回到本官面前来?!”
他话音方落,国史馆外头传来一声笑:“张总纂息怒。”
国史馆中顿时一静。
张重听见声音转头向门外望去,看见谢危走了进来,不由将方才的狂怒敛了几分,却依旧没什么好气:“少师大人来得正好,看看奉宸殿那帮女学生,不尊师不学书,无法无天,也不知谁给的胆子!”
谢危朝他面前那八册《女诫》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一挑,便在那一溜圈椅的上首坐了下来,平静地看着张重道:“真是歉疚,这胆是谢某给的,书也是谢某扔的,没想张总纂这般生气,倒令谢某有些惶恐了。”
什、什么……
张重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待这话在脑海里转过三遍明了意思后,再看眼前谢危这张平静含笑的脸,只觉一阵心慌意乱,背后汗毛都隐隐竖了起来,腿脚发软,身形一晃,差点没能站稳。
*
正在殿上讲《诗经》的是赵彦宏,姜雪宁在下面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谢危走后,整个奉宸殿里都有些古怪。
下一堂是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教她们算学,此人年纪偏轻,资历相较于其余的几位先生也是最浅,但许是正因如此,他的态度最为谦和,讲学也力求能让众人听懂,算得上有问必答,总算让被其他先生膈应了几日的姜雪宁对宫中伴读这段日子找回了一点希望。
只是下学后众人便吵了起来。
一切都因为昨日谢危讲学前竟把张重先生发的《女诫》给扔了,且还叫她们都扔掉。
姜雪宁那本是谢危扔的,不算数;
长公主那本却是实打实自己扔的。
余下的七位伴读当时都未有举动。
她们中胆小如姚蓉蓉者,为此提心吊胆,说:“谢先生都叫扔了,长公主殿下也扔了,我们却一动不动,这、这会不会有些不好?”
陈淑仪当即讥讽她:“当时你怎不扔?”
姚蓉蓉便憋红了脸不敢再说。
周宝樱却是眨巴眨巴眼:“我也想扔来着,可看你们都没扔,举起来又放回去了。”
陈淑仪冷笑:“宝樱妹妹也想忤逆礼法了?”
众人都听出她言语不善。
萧姝在旁边有半天没说话,听着陈淑仪口气这么冲,却是少见地皱了眉,竟转头问姜雪宁:“姜二姑娘怎么看?”
姜雪宁可没想到萧姝竟会来问自己,也不知她是什么目的,但反正她书都被谢危扔了,有锅也是谢危背,所以便如实道:“想扔就扔,不想扔便留着呗。”
谢危不也懒得管么。
她这般回答相当于没回答。
萧姝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对众人道:“奉宸殿讲学乃以谢先生马首是瞻,其余几位先生学识虽厚、资历虽老,在圣上那边却是连名姓都记不住。谢先生最初拟定的书目中亦无《女诫》一书,论理乃是张先生擅作主张。我等原本不知也就罢了,如今知晓便当有所改过。且我等本为长公主殿下伴读,连殿下都扔了,我等伴读却隔岸观火,知道的说是我等为殿下伴读,不知道的怕以为是殿下为我等伴读。”
陈淑仪万没料到萧姝竟会说出这话,豁然起身:“阿姝竟也是赞成扔书吗?可我当时见着你端坐一旁,倒未有半分举动,如今却来分析利弊,实在叫人惊讶。”
萧姝却不动怒,只道:“我不过是觉得扔书一举略显失礼。”
姚惜试探着问道:“那以萧姐姐的意思是?”
萧姝道:“我们都不过是入宫来伴读的,朝中关系牵一发动全身,太过开罪先生也不好,更不用说是扔书之举。我看不如将书集了,着人送还给张先生。张先生不问无妨,若是问起,也是谢先生授意,算不得我等不尊师重道。只是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这是挑了个折中的办法。
萧姝先前一番话便已讲过了个中利弊,原本犹豫的众人基本被她说服,都点头同意。
唯独陈淑仪嘴角噙着冷笑,看着萧姝不说话。
到最后众人返回奉宸殿中将外头扔掉的书和案头上摆的书都收了,陈淑仪也未加入,是以最终派人送还国史馆张重的《女诫》仅有八本。
陈淑仪那本依旧摆在案角。
也不知那张重收到书之后是什么脸色?
姜雪宁一走神想到这里时,朝着前方陈淑仪的位置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往回垂落到翻开的《诗经》上。
今日学的是《伐檀》。
她盯了半晌,却想起自己昨日说出“恭送”那一句时谢危变幻的神情,只觉有些迷惘的茫然,眨了眨眼,抓起旁边搁着的羊毫小笔,笔尖蘸上一点墨,趴下来,顺着诗句,一格一格,把所有字里带有的方框都涂黑。
等她从《伐檀》涂到《山有扶苏》,赵彦宏终于讲完了,虽还未到下学的时辰,却摆摆手叫她们休息,自己收拾了东西便走。
他一走,周宝樱便跳了起来去喊方妙:“快快,下棋下棋!”
方妙无语凝噎,叹了口气摆上棋,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下了,只拉其他人:“你们来,你们来,你们陪她下!”
周宝樱急得跺脚:“下一堂又学琴,谢先生一向来得早,你们抓紧嘛!”
众人看得发笑。
终究是萧姝发了善心,坐下来陪她下。
沈芷衣这两日观她们下棋也看出点意思来了,看两人摆开了架势,便要招手叫姜雪宁一起来看,只是转头看她时却觉得有些不对。
旁人桌上都摆着琴,她桌上竟空荡荡。
她走过去,纳了闷:“宁宁,你莫不是记错了,今日谢先生是要教琴的,你那张琴呢?”
姜雪宁还翻着《诗经》在那儿涂格子,听见沈芷衣此问也是有些口里发苦,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说自己初时偷懒不想搬来搬去索性把琴留在了谢危那儿,后来又怒极上头干脆连琴都忘了?
捏着细笔的手指顿住。
一点墨迹在指尖染开,她却还怔怔捏着,没放开。
谢危从国史馆来,一路上脚步却是有些慢,顺着台阶走到殿门外,朝里一看,就发现那少女捏着笔坐在那儿,一本翻开的《诗经》上所有带着方框的字都被涂了一遍,目光便不由在那书页上多停了片刻。
淘气到底还是有的……
他摆手阻止了沈芷衣向自己行礼,只走到姜雪宁书案边去,话再喉间滞得一滞,终还是出了口:“今日学琴,姜二姑娘的琴却还在偏殿,若此刻无事不如同谢某过去取回。”
嗓音放得有些软。
姜雪宁转头才看见谢危:该是刚下朝,朝服还未换下,一身玄黑作底、云雷纹滚了衣袂角边的深衣,束了腰封,挂了玄色印绶,罩玄黑外袍,是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威重,竟一下让她觉着是看见了上一世的谢危。
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却甚为平和。
姜雪宁慢慢把笔放下,站了起来,有心想要拒绝。
可谢危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只道:“随我来。”
那终究是燕临送给她的琴,姜雪宁立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上了谢危的脚步,默不作声地走在他后面,经过几道廊柱,去往偏殿。
此刻没太监伺候。
谢危上前推开了门,回头一看却见她立在门口,便想起她第一次到偏殿来时也是如此,有心要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走了进去,把挂在墙上的两张琴都取了下来。
这时姜雪宁才挪着步,走入偏殿。
她认得蕉庵的琴囊,见谢危将琴取下置在书案上,只低低道一声“有劳谢先生”,便想上前抱了琴走。
没料想谢危看她一眼道:“你道我真是带你来取琴?”
姜雪宁动作便一停。
谢危瞥见她指尖那一点染污的墨迹,眉头轻轻一蹙,便指了旁边盛着水用以净手的铜盆:“那边。”
姜雪宁顺着他目光才瞧见自己手上不知何时沾了墨,再一看那琴囊,便知谢危是叫她去洗手,心底闷了一口气,但也不愿同他多言,便走过去将一双手按进水里。
那墨迹粘稠,沾上难洗。
姜雪宁面无表情地洗了一会儿才把手从水里提出来,抬头却发现架上没挂着巾帕。
谢危身量甚高,全程斜靠坐在书案边沿上看着,此刻只拿起案上一方雪白的锦帕递了过去,一如那日在层霄楼下遇袭的时候。
姜雪宁默不做声,接过来擦手。
谢危直到看她擦完了才向她伸手,把那方锦帕接回来,顺手叠成整齐的一方,搁回案上,轻轻用手指尖压了,转过头注视着她,叹了口气道:“还生我气呀?”
第64章 下不为例
谢危也是拿她没什么办法, 声音里添了几许无奈。
之前是在气头上。
可待这两日冷静冷静,姜伯游与燕临当初的恳求与托付便又浮上心头,且他还是应承过的, 只因猫儿这般些许的小事, 便对她一个未满双十的小姑娘疾言厉色,伤她颜面,终究过分了些。
更不用说还是他武断在先。
有些小性子的姑娘都得哄着,约莫是吃软不吃硬的吧?
谢危打量她神情。
却见她有些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仿佛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但也只这一瞬的情绪泄露,下一刻便全敛了进去, 垂首道:“先生言重了, 学生不敢生先生的气。”
姜雪宁是原本就不想与谢危打交道,上一世此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坏, 这一世意外有了的更多的接触,也本非她能控制。
理智告诉她,离得越远越好。
昨夜她回去想过, 尽管谢危扔了《女诫》, 与其他先生确非一丘之貉,她也有心要为自己辩解并非无故不听张重讲学,可冷静下来想, 误会未尝不好。
省得谢危老拎她在身边看着。
受点气就受点气吧。
所以她照旧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转身便从谢危近旁的案上斜抱了琴,要告辞离去。
少女的身量已如抽枝的嫩柳,纤细柔软, 一袭浅紫留仙裙,垂落的裙裾随脚步轻轻晃动, 姿态里竟有了几分自然的娴雅。
与当年上京时候天差地别。
按理说,谢危不该想起的;可这一时她抱琴而起的姿态,却奇异地同他记忆里那无法磨灭的一幕重叠。
深山月明,荒草丛生。
那深暗幽魅的树影里隐隐传来山魈的夜号,树叶经年堆积在泥土上的腐烂气息与周遭草木的气味混在一起。
他烧得厉害,病得昏沉。
靠在那几块山石下,几乎就要睡过去。
可这时候却有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慢慢传了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嘶哑里藏着难掩振奋与激动的声音:“村子!转过前面两座山就有村子!我跑到前面去看到炊烟了!”
谢危不大想睁眼。
那脚步却来到他身边,声音也来到他身边,有人用力地摇晃着他:“我们很快就能走出去了,醒醒,你醒醒,不要睡过去!”
谢危又觉得她聒噪。
然而那小丫头见他不醒,却惶然恐惧起来,胆小地哽咽,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不要睡,婉娘说这样会醒不过来的。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好怕死人……”
谢危还当她或许担心自己,没料想是怕他死了吓着她。
那时候便想,遇到山匪夺路而逃她不怕,奔走荒野山魈夜号她不怕,身陷险境难以脱困她不怕,区区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死人可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既不会笑里藏刀,也不会阴谋诡计。
但听她哭得真切,哭得越来越惨,他终究还是慢慢地将眼帘掀开了,可烧痛的喉咙里先前吞咽下去的血腥气却直往上窜,一句话也难说出。
那小丫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挂着泪痕。
见他没死,一怔之后才高兴起来:“没死就好,没死就不吓人了。”
那时他虽未显赫,可明里是年少成名的探花及第,为朝廷办事;暗里在金陵多有布局筹谋,背后由天教支撑。
不管在哪一边都不算是小角色。
到这小姑娘的嘴里,没死便是最大的作用……
谢危忍不住地咳嗽。
姜雪宁却朝那山野之中看了一眼,道:“我找不到吃的了,你的伤和病我也看不了了,山上有猎人布下的陷阱,村子里一定有猎户,有猎户就有人能看病看伤。我们现在就走,天亮的时候就能到村子里了。”
她上前来扶他。
年方十五的少女的肩膀,单薄瘦弱,谢危觉着自己一个不小心的倾身,都能将她压垮。
琴就落放在山石的另一端。
他摇摇晃晃起身,转眸看了一眼,尽管喉间剧痛,却伸手一指,艰涩地开口道:“琴……”
那少女却有些生气地看着他:“我救你一个已经很难了,带不了琴!”
谢危不听,俯身要去拾琴。
那少女似乎终于怒了,抢上一步将琴抱了起来,接着退后了几步,紧抿着嘴唇,大约是积压了一路的不满终于炸了,竟转过身毫不犹豫就将那张琴往山石上砸去!
“铮——”
弦断之声伴着琴身的碎响登时传来!
山石上摔烂一张好琴。
他几乎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
少女却凛然地回视着他道:“人都要死了还惦记无用之物,你这样的人就不配活着!”
那一夜的霜月皎洁,照在她身上如落了层雪。
谢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二十余载都要费尽心机才能夹缝得生,却是第一次被人砸了琴,还骂“不配活着”。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后来他们真的到了那村落,侥幸又遇着姜伯游那边派来找寻的差人,这才得以真正脱险。
只是京中夺位之争正暗潮汹涌,朝野上下剑拔弩张,他暗中行事连休息的时间都少,往这利禄场上一扎大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