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落在姜雪宁耳中却变得格外刺耳,听见萧姝说出这几个字的瞬间,她面色便陡地一变,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了一些,向萧姝望去。
萧姝嘴角噙着淡笑,仿佛的确是出于真诚说出的这番话。
她竟无法判断,她是无心,还是有意。
燕临便坐在姜雪宁的对面,闻言也抬起头来看了萧姝一眼,倒是面不改色,显出了一种超乎他年龄的沉稳,甚至还道了声谢:“能得萧大姑娘一句祝贺,燕临该记上很久的。”
萧姝道:“客气了。”
燕临转头看向姜雪宁,方才那平淡的目光便柔和了许多,道:“你呢,祝我什么呢?”
姜雪宁没想到燕临会主动叫她,心里还想着在场的人这么多,也不至于每个人都说上一句,自己同众人一道,混过去也就是了。
这一下被燕临一点,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张了张嘴,脑袋里竟是一片空白。
燕临看她纤细的手指端着酒杯愣在当场,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模样,不由莞尔,便伸出手去主动用自己的酒杯与她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道:“你想不出话来,那便换我来祝你吧。”
姜雪宁怔怔望着他。
那少年注视着她,十分认真地道:“愿尔明月长随,清风常伴,百忧到心尽开解,万难加身皆辟易。”
言罢径直仰首饮尽盏中之酒。
众人便齐声喝起彩,一道都将杯中酒喝了。
姜雪宁慢了片刻。
等到燕临放下酒盏来看着她,她才觉着一颗心都被今日醇烈的酒液浸着酸胀极了,也仰首把盏中酒干了,一双眼眸都被染得水光潋滟,明亮动人。
今日燕临是主,众人话都围着燕临说,酒都陪着燕临喝。
出身定国公府的萧烨自问身份地位都不比燕临低,可自坐下来之后却没谁搭理,于是越坐越觉得气闷,索性把酒盏一放,站起来在这庆余堂的院子里四处打量。
先前姜雪宁送给燕临的那藏着剑的剑匣搁在旁边。
他走过去便看见了,好奇之下拿起剑来,举在天光下看了看,不由摇头:“这剑看上去也太简单,太沉手了吧?人都言剑走轻灵,怎么这样的剑也出现在侯府?”
正在同人说话的燕临一回头,眸光便冷了冷。
连沈芷衣都紧皱了眉头。
燕临走过去,只道:“有的剑走轻灵,有的剑走厚重,剑不同,道不同,还请萧公子将此剑还给我吧。”
然后便从萧烨手中把剑拿了过来。
萧烨听着他言语平静,却完全没感觉出这人把自己放在眼底,且他从来是锦衣玉食,被人捧着长大的,自来不知什么是收敛,陡地冷笑了一声:“本公子的剑乃是京中著名的剑士柳燮先生所传授,燕世子这话的意思,是他说得不对?”
游侠的剑与将军的剑,不是一种剑。
但燕临也不想同他解释,只道:“你说对便对吧。”
他不这般还好,越这般,萧烨越发觉得他轻慢,原本就压着的傲慢和不满顿时发作出来,眼看着燕临持着剑弯身便要将剑重新放回匣中,竟直接手往自己腰间一按,立拔了自己身上所佩的宝剑!
轻灵的剑身一晃,便压在燕临剑上!
他笑:“何必这么着急藏剑于匣?听说燕世子的剑术乃是燕侯爷手把手教的,柳燮先生也对侯爷的剑多有赞誉,今日适逢其会,燕世子新得一剑,不知可否讨教讨教?”
萧烨这柄剑是雪似的剑,长,窄,甚至有些软。
燕临这柄剑却是三指宽,陨铁铸成剑刃,有三分乌青的光华。
他还保持着先前要将剑放回剑匣的姿态,低垂着头,目光也下落,轻而易举便看见了自己那映照在萧烨雪亮剑身上的眼眸。
愠怒,肃杀,冷寒。
于是眉头轻轻一动,手腕一抖,燕临连脸上神情都没变,便抬了剑一震,竟直接将萧烨所持之剑震得倒转而回,险些从他手中飞出!
萧烨猝不及防,大吃了一惊。
燕临却倒持着长剑,剑尖斜斜指地,方才姜雪宁双手托着都觉得吃力的长剑,被他提着竟不觉有什么重量,意态自然,笑道:“‘讨教’不敢当,萧公子既有心试剑,比一比亦是无伤大雅的。”
萧烨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他自负从名师习剑,实在不将燕临这种跟着大老粗学剑的人看在眼底,又眼见乐阳长公主并京中勋贵子弟都在,有心要一逞本事,让众人都刮目相看,是以想也不想便大叫了一声:“好!看剑!”
话音落时人已随剑而上。
众人都没想到他们说比就比,吓了一跳。
姜雪宁也一下从座中起身。
反倒是沈芷衣兴奋起来:“呀,这下好玩了!”
燕临脚下没动,只一垂眸,侧身一避,便让开了这一剑。
长剑贴着他肩膀擦过去。
萧烨眉头一皱便想回剑再打,可燕临重剑在手倏尔倒转,那沉重的剑身便划过个弧线打在萧烨剑身之上。一时竟有火花四溅之感,剑身巨震之下,萧烨险些便没握住剑,忙回身抽剑才得以稳住。
甫一交手便吃一亏,他面子上更挂不住。
牙关一咬,提起长剑来便按着师父所教,使出种种眼花缭乱的剑招来,然而燕临不出剑则已,一出剑便往往击中要害。
“当!”
“当!”
“当!”
……
燕临一身深蓝锦袍,衣袂都似带着劲风,初时还给萧烨几分面子,也是想看看他深浅。可过了没几招之后便发现此人不过是花拳绣腿,学了点皮毛便自以为是,手底下遂重了起来。
一剑快似一剑,一剑重似一剑!
萧烨但觉虎口发麻,脚底下都站不住,燕临却背着一只手,闲庭信步般一剑一剑劈来。每劈来一剑,萧烨便往后退一步,最终竟退到了那樱桃树下!
“铮!”
一声尖锐的鸣响。
燕临面无表情,手中冷硬厚重的长剑剑身直接敲在萧烨手腕上,再一挑,那轻灵雪剑便如一道素练划过道亮光,径直从萧烨手中飞出!
落下时掉在那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当啷”一声响。
廊上观看之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萧烨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青。
完全没有给他留半点面子!
燕临自小便跟随着父亲勤学苦练,虽也是京中勋贵子弟,可放到通州、丰台两处大营里,也能与兵士中顶尖的好手打平,不管习武还是学剑,都倾向于实用、直接!
战场上无法胜过敌人,死的便会是自己。
这也就导致他的剑势看上去格外凛冽冷酷,甚至带了几分令人胆寒的威重!
击落萧烨之剑后,他手腕一转,双手握着剑柄,倒持长剑连神情都与最初时没有两样,不带半分变幻,只长身而立,向对方抱拳道礼:“承让了。”
萧烨虎口尚在发麻,咬牙道:“你!”
燕临眉目间染上些许霜色,先前压着的那几分冰冷终于完全透了出来,甚至有一种京中勋贵子弟绝无的锋利:“怎样?”
萧烨看他半晌,竟退了一步,冷笑一声道:“罢了,武夫粗人,也就会这么一点东西。”
沈芷衣当即走了下来,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燕临却没有动怒,只是上下打量着萧烨,竟是平淡地一笑,道:“若当年的定非世子在,恐怕不至如此废物。”
定非世子……
京中已经少有人听过这个名字了。
可到底事关萧燕两大氏族的秘辛,暗地里终究还是有人传的:萧姝与萧烨都是续弦所生,定国公的元配妻子乃是勇毅侯的妹妹、燕临的姑母,原本要承继萧氏一族的则是元配嫡子定非世子,若不是定非世子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难夭折,燕夫人和离回了勇毅侯府,哪里轮得到续弦进门、萧烨成长嫡?只怕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燕临这话看似平淡,威力可是不小。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萧氏姐弟身上。
萧烨哪里想到燕临毫无预兆竟然提起这话题?
他脸色一变,盛怒上来便要发作。
关键时刻萧姝冷喝了一声:“你闭嘴!”
萧烨一窒,目中恨恨,可终究没敢说话了。
萧姝却走出来,倒还能保持些许镇定,只是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向燕临行了一礼,道:“舍弟莽撞,言语不慎,惹得燕世子不快,萧姝在这里为他赔礼道歉了。听闻定非兄长天资聪颖,慧敏过人,然而此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家父未尝不嗟叹伤怀。斯人已去,旧事难追,燕世子今日何必提起,如此咄咄逼人呢?”
燕临看向了萧姝,只走到那栏杆前,将方才那凌厉冰冷的长剑稳稳地放入剑匣之中,淡淡道:“是啊,到底斯人已去,旧事难追。这样一个人若侥幸还活着,该是多可怕一件事,又该有多少人为之提心吊胆、夜中难眠啊。”
第92章 冠礼有雨
这话里藏着一点凶险的感觉。
萧姝与燕临对视。
众人莫名听得心惊肉跳, 但又很难参透这当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因由,因而只看着他们。
还好这时后面传来了管家的声音,是在对着另一人说话:“冠礼定在午时初, 在前厅宴客, 现在许多宾客都到了,少师大人这时去刚好。”
谢危从承庆堂回来了。
他的身影从门后转上来,脸色比起去时似乎苍白了些许,回到走廊上时抬头便看见众人, 只问了一句:“还不去前厅?”
燕临便合上剑匣,向谢危拱手的,道:“这便去。”
谢危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在看见萧姝时未见如何, 瞧见萧烨时却是停了一停,这才随着管家径直从廊上先往前厅去。
先前弥漫在庆余堂外面那剑拔弩张的氛围, 消弭了不少。
延平王立刻趁机笑起来,道:“这大好的日子,大家火气何必这么重呢?都是小事, 小事, 走走走,到前厅去了,可不敢让谢先生和那么多宾客等久了。”
萧烨便重重哼了一声, 冷笑转身。
萧姝虽然面有不虞之色, 但似乎也没深究的意思,只向着燕临看似礼貌的敛身一礼,也与萧烨一道去了。
有延平王嬉笑着缓和气氛, 加上萧氏姐弟走了,众人也终于放松下来, 纷纷往前厅去。
燕临落在最后,姜雪宁走在前面。
只不过眼见着要离开庆余堂的时候,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身子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
少年看了前方走远的众人一眼,才来到她面前,冲她笑了一笑,背在身后的手掌拿出来,竟是伸手一抛,将一只装着什么东西的沉甸甸的锦囊抛向了她:“给你的。”
姜雪宁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前面走着的延平王忽然发现少了人,便不由回头看,远远喊他:“燕临,干什么呢?”
燕临抬头道一声:“来了。”
低头来重新看着姜雪宁,他嘴角弯弯,只是眼底多了一分如雾缥缈的惆怅,转瞬即逝,轻轻道:“可惜这时节没有鸡头米了。”
说完便先往前面走去,跟上了前方的延平王等人。
姜雪宁站在原地,轻轻打开了锦囊。
里头是一小袋已经剥好的炒松子。
一如往昔。
她仿佛又能看见当初那少年从姜府高高的院墙下面跳下来,长腿一伸随意地坐在她的窗前,把一小袋剥好的松子放到她面前时那眉目舒展、意气风发的模样。
抬头往前看,少年的背影依旧挺拔,可比如那些日子,已经多了几分沉重的沉稳。
姜雪宁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末了又不知为什么会心地笑起来。
天际云气涌动,风乍起吹皱平湖,涟漪泛起时,水底的锦鲤吻向水面。
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认真地重新将那一小袋松子系好,然后才朝着前面走去。
*
水榭里,大多数人已经走了。
外头的天阴沉下来时,张遮的脚步却停了一停,驻足在栏杆前,朝着的外面望去。
陈瀛见着,也不由停下了脚步。
这位由刑科给事中调任到刑部来的清吏司主事,在陈瀛的印象中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既不热衷于官场上那些交际往来,便是仅有的几次同僚相聚,他也不过是来露个面便走了。
兢兢业业,却不汲汲营营。
大多时候不说话,唯有在查案或是审讯犯人时才会语吐珠玑,可即便是说话时也显得沉默。这样一个人就像是平静的海,寡淡的面容下总给人一种覆盖着许多东西的感觉,倒不是刻意隐藏,只不过是可能并不习惯表达,也不愿意吐露。
原本的刑部郑尚书因为为勇毅侯府说话触怒了圣上,被圣山一道圣旨勒令提前离任回老家,新的刑部尚书顾春芳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不日便将抵达京城,成为众人新的顶头上司。
而张遮的伯乐,正是顾春芳。
陈瀛目光微微一闪,心下一琢磨,倒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笑一声走到张遮的身边来,道:“张主事还不走,是在看什么?”
张遮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间既无畏惧,也无热络,仍旧是清淡淡的,只是道:“要下雨了。”
陈瀛觉得莫名。
他有心想说下个雨有什么大不了,江南梅雨时节天天下雨呢,只不过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平日里看着张主事寡言少语,好像挺沉闷的,倒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的雅兴,想来是真正的内秀于心了,无怪乎当年顾大人能慧眼识才相中你,真是令人钦羡啊。”
张遮道:“下官本鲁钝之人,得蒙顾老大人不弃,当年苦心栽培才有今日,然而也不过是碌碌小官罢了,陈大人言重。”
陈瀛连忙摆手:“哪里哪里!”
这水榭中只剩下他二人,连声音都显得空旷。
陈瀛也站在他旁边向着天外涌动的云气看去,只道:“郑大人直言丢官,被圣上遣回养老,顾春芳大人不日便将到任,陈某也是久闻顾大人英名,却因顾大人一直在外任职而无缘一见。张主事旧日供职在顾大人手下,好颇为他器重,算来算去,等顾大人回京时,可要托赖张主事为陈某引荐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