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认识谢危这么多年,这府里连个丫头都没有。
  谢居安潜心佛老之学,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连什么猫儿狗儿鸟儿都不养, 这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恐怕就墙根边打洞的耗子能逮出几只母的来!
  带个姑娘回府,那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吕显的目光落在姜雪宁身上, 但见这姑娘比起上次见着时更加出挑了些,腰肢纤细,身段玲珑, 眼珠黑白分明, 本是清澈至极,然而因着那桃花瓣似的眼型,又多了几分含着娇态的天然妩媚。
  从五官和神气上, 这实算不得一张端庄的脸。
  眼下这才近十九还不到双十的年华, 就已经这般,待得再长大些那还了得?
  他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斫琴堂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
  但毕竟是在外人面前,这年头的小姑娘都聪明着, 吕显便没再说什么,强行将自己跌到地上去的下巴捡了回来, 一副歉然模样向姜雪宁拱了拱手,道:“请恕吕某眼拙,太惊讶竟没认出来,原来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上回那张‘蕉庵’用着还好吗?”
  天知道姜雪宁看见吕显时才是差点没吓掉魂!
  旁人不知道吕显同谢危的关系,可她是知道的。
  那一瞬间差点露出破绽来,还好吕显看见她十分惊诧,谢危的注意力又在吕显身上,没留神看她,这才让她有了喘息之机,立刻调整掩盖过了。
  听吕显问起蕉庵,姜雪宁定了定神,回道:“多谢吕老板当初帮忙张罗寻琴,琴是古琴,自然极好的。吕老板也在谢先生这里,是送琴来吗?”
  吕显一怔,立刻笑起来:“是啊是啊,近来有一张好琴的消息,不过主人家好像不大愿出,毕竟是受居安所托,所以来商量商量。”
  这是顺坡下驴,他对姜雪宁没有半点怀疑。
  姜雪宁却从他直呼谢危的字,判断出这二人关系的确匪浅,但到这里便没什么话了。
  谢危则转身向她道:“伸手。”
  姜雪宁一头雾水,莫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谢危长眉轻蹙,竟掀开她衣袖来看。
  雪白的手臂上干干净净倒没什么伤痕。
  他又道:“另一只。”
  这下姜雪宁隐约察觉到点什么了,右手垂在身侧,有些不大想伸出来。
  谢危眼底似乎有些愠怒闪过。
  但对着她也还是压了下来,没有发作。
  眉眼轻轻一低,他略略向前倾身,也不再同她废话,抓了她垂着不敢伸出的右手,将那层层叠叠的衣袖卷起来一些,便看见了她腕上那道带血的抓痕。
  姜雪宁头皮发麻:“都是刚才不小心……”
  谢危却放了她的手,指了旁边一张椅子,道:“坐。”
  姜雪宁简直跟不上这人的想法,又或者说根本摸不透这人的想法,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却看见那吕显杵在旁边,看着她的目光越发古怪,好像看着什么三条腿的兔子、长角的乌龟似的,稀奇极了。
  她满腹疑惑,又不敢说。
  谢危叫她坐,她也只好忐忑地坐了。
  斫琴堂乃是谢危常待着的地方,靠窗的长桌上还置着斫琴用的木材与绳墨,甚至还有绕成一圈一圈的废掉的琴弦搁在角落。
  装着药膏的匣子则放在长桌不远处的壁架上。
  谢危走过去便取了过来,一小瓶酒并着一小罐药膏,折了一方干净雪白的锦帕,略略蘸上些酒,到她面前,又叫她伸手。
  姜雪宁有些怔忡。
  毕竟她同谢先生这阵好像有许久没有说过多余的话了,对方忽然来搭理她,还要给她上药,实在让她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当然,还是“惊”多一些。
  她愣愣地伸出了手去。
  那方沾了酒的锦帕便压在了她腕上的伤口上,第一瞬间还没觉出什么,可等得两息之后,原本破皮的伤口处便渗入了灼烫的痛楚!
  直到这时候姜雪宁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这上头蘸的是酒啊!
  小姑娘家家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苦,吃痛之下眼泪花都一下冒了出来,顿时起了身,把手抽回来捂住,退得离谢危远了些,甚至有些委屈下的愤怒:“你干什么!”
  一只沉甸甸的锦囊从她袖中掉出来,落到地上。
  谢危还捏着那方锦帕,一时皱了眉:拿酒清理伤口是会痛些,可有到这地步,用得着这么大反应?
  “噗嗤。”
  旁边不远处不知何时搞了把瓜子来正嗑着的吕显,看着这情形,一没留神直接笑出声来。
  谢危弯身捡起了地上那只锦囊,听见这声音,转过头就看见他,眉峰间顿时染上几分冰霜,冷了些,淡淡道:“你怎么还在?”
  “……”
  吕显一颗瓜子卡在喉咙,差点没被噎死。
  他无言了好半晌,微微笑起来,心道:那我他娘现在出去行了吧!
  一把炒瓜子朝桌上一扔,哗啦啦撒一片,他风度翩翩地起了身,微微一笑道:“我去外面等,不打搅了。”
  吕显真出去了。
  姜雪宁却还是站着,万般警惕地看着谢危,泪意也没法逼回去,毕竟真疼。
  谢危却是掂了掂那锦囊,掉下来时洒落几颗,一眼就看出来是剥好的松子,不由看她道:“去冠礼还带这些东西。”
  姜雪宁瞪他不说话。
  谢危便一回首先将这一小袋松子搁到案头上,眸光微微一闪,道:“那该是燕临给你的了。”
  提到那少年,姜雪宁沉默下来。
  谢危的心里似乎也不好受,好一会儿没说话,才叫她道:“过来。这么点疼都受不了吗?”
  你祖宗的臭男人活该找不到老婆!!!
  姜雪宁差点要气死了。
  她又急又恼,可看着谢危手上那方沾酒的锦帕,更忍不住发怵。僵持了半晌后,道:“我可以自己来。”
  至少下手不那么黑。
  谢危凝视她有片刻,终于还是伸手把那锦帕递了过去。
  姜雪宁接过,但还是半天不敢下手。
  谢危淡淡道:“你准备在我府里过夜不成?”
  姜雪宁一听,心便灰了一半,干脆把胆子一放,全当这只手不是自己的,轻轻把那沾酒的锦帕覆了上去。自己动手好歹有点准备,痛归痛,但咬咬牙还能忍。
  只是待把那一道抓痕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她整个人都跟虚脱了似的。
  到底还是谢危来给她上药膏。
  这种时候,姜雪宁未免有些恍惚。
  上一世,没出事没谋反之前,世人眼中的谢危都是个圣人,贤者,叫人挑不出错处,人人即便不能真的亲近他,也愿意多同他说上两句话。
  是太过完美,以至于有些不真实。
  出了事了,谋了反了,世人眼中的谢危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反贼、叛臣,怀着野心的豺狼,披着圣名的奸佞。
  是太过污浊,又好像有些失之偏颇。
  重生回来前,她也觉得是后者。
  重生回来后,却有些不确定了。
  好像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真像个迷。
  不过想想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勇毅侯府的事情已经出了,接下来便等一个结果。
  好好坏坏,都该算是结束。
  她只想要收拾收拾自己的行囊,离开京城这步步杀机的繁华地,去过上一世没有过过的逍遥日子,什么谢危啊,萧燕啊,皇宫啊,都该是要抛之于脑后的。
  姜雪宁出了神。
  谢危给她上完药膏时便发现了,淡淡出声拉回她神思:“猫儿狗儿这样的畜生不通人情,便是豢养在人家,然凶性天生难除尽,往后不要离太近。”
  姜雪宁抬眸看他。
  略略一想便知道了,谢危对她的态度又转了回来,多半是因为先前廊下那只猫吧?
  她默然许久,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终于还是道:“宝樱有事帮了我,那日回去她正好来,所以才把先生给的桃片糕分了她一半……”
  谢危背对着姜雪宁,将药膏罐子放回匣中的手顿了一顿,然后道:“知道了。”
  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姜雪宁觉着自己该说的好像也都说完了,便把自己方才卷起来的衣袖慢慢放下,起身告辞,只是待要离开时,想起那漫漫不知方向的前路,脚步又不由停住。
  她好像鼓足了勇气,才能止住那股战栗,转过身来问:“先生现在还想杀我吗?”
  “……”
  谢危才刚关上匣子,这一瞬间好像也有别的什么东西跟着被锁进匣中。
  他回眸,眸底深暗无澜。
  一时竟好似有些倦意,道:“当日说的话那样多,你便只记住了我说要杀你吗?”
  姜雪宁愣住。
  她脑子里一下乱糟糟的,理不清什么头绪,努力想要去回想当时谢危还说了什么。
  但谢危已经摆了摆手,道:“回宫去吧。”
  说完又唤了一声:“剑书,送她出去。”
 
 
第98章 定非公子
  姜雪宁走了。
  临出门时还没忘记回头拿了先前谢危搁在桌上的锦囊。
  吕显立在外头摸着自己的下巴琢磨了半天, 还是走了进来:“哎哟喂,这怎么还闹上脾气了呢?”
  谢危坐在了桌边上,闭上了眼, 直到这时候, 满世界的喧嚣才彻底从他脑海里退了个干净。
  今天出的事已经够多了。
  吕显今早就在府里,随时听着隔壁的动静,哪里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只是他同勇毅侯府也没什么交集,同情归同情, 唏嘘归唏嘘,却能十分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这件对他们来说有利的事。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希望谢危与自己一般冷静, 只可惜这话不敢说出口。
  谢危半天没有说话。
  吕显斟酌起来, 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然而过得片刻,竟听谢危唤道:“刀琴。”
  门外暗处角落里的刀琴这时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抬眸望谢危一眼:“先生?”
  谢危目光寂静极了,只道:“探探公仪丞在哪里,请人过府一叙。”
  请公仪丞来?!
  吕显忽然有些紧张, 隐隐觉得谢危这话里藏着一种异样的凶险, 没忍住开口道:“你与他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吗?”
  谢危没搭理,顿了顿,又道:“过后也找定非来。”
  这下轮到刀琴诧异了。
  谢危坐着岿然不动, 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只道:“该是用他的时候了。”
  *
  花街柳巷,秦楼楚馆。
  京城里最出名的是醉乐坊,一到了晚上便是乱花迷眼, 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伴着衣香鬓影, 是个温柔乡,销金窟。
  不过眼下却是大中午。
  下过雪后的街道一派安静,偶有出门为姑娘们跑腿的小厮丫鬟打着伞急匆匆从道上经过,留下一串脚印,又叩响各家妓馆的后门。
  醉乐坊红笺姑娘的屋里,一张软榻上铺着厚厚的貂皮,粉红的纱帐被熏得香香的,软软垂落在地。花梨木的脚踏上散坠着两件精致的衣袍。
  一口长剑连着剑柄歪斜着插在画缸里。
  外头也不知谁哪个丫头端茶递水时打翻了,惹来了妈妈厉声刁钻的责骂,终于将软榻上困睡懒起的人给吵醒了。
  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从温暖的锦被里伸了出来,歪躺在软榻上的男人慢慢睁开了眼,竟是一双风流含情的桃花眼,目光流转间透着点迷人的痞气。
  他盯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看了许久。
  红笺姑娘早已经醒了,此刻便依偎在他身畔,轻轻地娇笑:“公子好睡。”
  作为醉乐坊的头牌,红笺生得是极好看的,此刻什么也没穿,光溜溜躺在人身侧,只略略一触碰便能勾得人心怀荡漾。
  那男子收回目光来看她,少不得又是一番云雨。
  身体的放浪,全然的放纵。
  直弄得下头那姑娘泛滥了,泣不成声了,他才收了势,仰脸时,有细汗从脸颊滑落,沾湿了突起的喉结,勾起一阵低沉而促狭的喟叹。
  事毕后,他喘了口气,竟从软榻上起了身,捡起脚踏边散落的衣物往身上穿。
  这时便可看出青年的身量很高,手臂与腰腹的线条都极好。
  将那束腰的革带扎紧时竟给人一种贲张的力量感,前胸的衣襟也未整好,有些散乱,以至于露出了一片结实的胸膛,汗津津地看了叫人脸红。
  红笺身子软得不行,撑着手臂半仰了身子起来看昨夜这位出手阔绰的恩客,有些酸溜溜地:“公子不多住几天吗?”
  那青年捡起外袍抖了抖,眉目里有种恣睢的放荡。
  他回眸看她:“京里面待久了,同一个地方睡久了,只怕有麻烦找上来。”
  红笺不解:“难道您犯了事儿、杀了人?”
  那青年一笑,把外袍披上了,玄青色上染着雪白的泼墨图纹,倒是一派倜傥:“这倒还没有。怎么,舍不得我?”
  红笺娇嗔:“都说妓子无情,实则最无情的还是你们这样的男人,睡过人家就走。”
  他一根象牙簪把头发也束了,却重新向着软榻走来。
  粉红的纱帐被他一掀,柔软地舞动。
  有那么一片被风带着,覆到红笺面上,他竟俯身来,隔着这朦胧的粉纱,在红笺两瓣润泽的香唇上吻了一吻,笑得有些邪气不羁:“如果有人来这儿找我,你便说我去城东‘十年酿’找酒喝去了,明白?”
  说罢他已转了身,直接拿上了那画缸里的剑,也不从门走,竟直接把窗户推开,一翻身便直接跳了下去。
  外头是茫茫的雪。
  窗一开便被风裹着吹进来。
  红笺姑娘的视线隔了一层粉纱,饶是风月场里混惯了,轻轻抬手一抚自己唇瓣,回想起方才那一吻来,都还有些心旌摇荡。人都走了,她还痴痴地望着那扇窗,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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