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尤芳吟便起身送她。
  周寅之也在门口等候,带她走出牢房时也将她送到了门外。
  马车还在外面等候。
  车夫看见她便问:“姑娘,回府去吗?”
  姜雪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等坐到车上去之后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放心,越想心里便越觉得这事儿听上去怎么跟天方夜谭似的不靠谱?
  “不行,这任为志我连面都没见过,万一是个骗子呢?”她眉心拧出一道竖痕来,想尤芳吟这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眼看着马车都要转上回府的那条道了,忽然便撩了帘子道,“先别回府了,去一下蜀香客栈。”
  本来她应该尽量避免与这件事沾上关系。
  毕竟有先前生丝生意留下的隐患在,还不知道背后究竟有谁在窥伺,贸然掺和进来,暴露自己,会很危险。
  可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任为志,她非要看看不可!
  车夫自然有些惊讶,可也知道姜雪宁在府里是个跋扈脾气,心里虽然嘀咕这天色已经快晚了若不回府只怕引家里人担心,但也不敢说出来,索性把鞭子一甩,催得拉车的马儿脚程再快上一些。
  没一会儿到蜀香客栈。
  姜雪宁下车便向里面走去,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见任为志。
  还是楼上那间客房。
  任为志是第一次见姜雪宁,着实吃了一惊。
  开门迎她进来后,整个人都有些惊讶,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商人,所以很是困惑,不由问:“不知姑娘找在下是有什么事?”
  姜雪宁却皱了眉没说话。
  她盯着任为志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皱紧的眉头也没松开,甚至连他的问题都没有回答,迈开脚步来,绕着他,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瞅到左边。
  任为志忽然觉着自己像是那摆在架上的猪肉。
  而眼前这位姑娘,怎么看怎么像是那些个刻薄挑剔的客人……
  任谁被这么打量一圈都会不自在,任为志也一样,背脊骨上都有一种发寒的感觉,咳嗽了一声,再次小心地询问道:“姑娘?”
  姜雪宁的脚步这才停下来。
  看模样这任为志倒也有些气度,五官生得不错,只是更像个书生,反而不像是商人。
  也难怪家里的盐场会倒了。
  不过人似乎看着还行的样子,可……
  她为什么就不是很乐意呢?
  这人居然要娶芳吟。
  姜雪宁确认了一下:“你就是任为志?”
  任为志还有点蒙:“是。”
  姜雪宁眼神里透出了几分苛刻和审视:“你同芳吟立了契约,要娶她?”
  任为志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可先前尤姑娘似乎也没提过伯府里谁和她关系好,眼前这位姑娘也许是她娘亲那边来的亲戚?难怪看他的眼神特别像是为自家女儿相看夫君的丈母娘。
  他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额头上也冒了汗。
  这一时便有些尴尬,讷讷道:“是。”
  姜雪宁于是停了一停,有一阵没有说话。
  天知道她脑海里都在转什么念头。
  这任为志可是个倒霉鬼啊,拿了钱回去搞卓筒井之后没多久就遇到了波折,盐场出事被烧了个干净,这人终于被命运逼到角落,走投无路上了吊,成了个吊死鬼。
  这一世姜雪宁投了钱给他。
  若能间接通过尤芳吟提点他几分自然也会提点,毕竟自己也有钱在里面。可这种事情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蜀中的事情怎么出,她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后面要真出了事,也实在不稀奇,她觉着自己提醒到了便成,剩下的得看老天,没想过一定要怎样。
  可芳吟这傻姑娘,脑袋一拍就要假成婚!
  若事情与上一世般没有改变,这任为志又跑去上吊了怎么办?
  她家芳吟岂不成了遗孀,要守寡?
  等等——
  遗孀?
  姜雪宁脑袋里一个念头忽然划过,抬眸看着任为志的目光忽然变得古怪了几分:眼前这倒霉鬼若真的上吊死了,往后至少盐场是要留给遗孀啊!那我们芳吟岂不很快就能家财万贯直接暴富?
  咳咳,当然只是想想。
  只是想想而已。
  姜雪宁的态度忽然变得和善了一些,面上也挂上了前所未有的温良的微笑,十分有礼地向任为志一抬手,请他坐下:“任公子,我们坐下聊聊?”
  *
  谢府,斫琴堂。
  谢危今日提前从宫里回来,但既没有看书处理公务,也没有斫琴调弦,而是低垂着眼帘,自己亲自一点一点地收拾起那用树干根部雕成的茶桌。
  心无旁骛,沉静极了。
  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炉上烧好,咕嘟嘟地往外喷着热气。
  这模样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他将这一张茶桌收拾干净了,外头的脚步声便也传了过来,剑书引了一人走近,在门外禀道:“先生,公仪先生到了。”
 
 
第102章 圣贤魔鬼
  公仪丞已经是五十多的年纪了, 一张脸十分瘦削,身材也似枯枝似的干瘦。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 一双眼睛倒透着些看透人心、精于筹谋的老辣, 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甚至还透出些陈旧,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天教二先生之一, 一位跟在教首身边地位极高的谋士。
  他入天教快有三十年了。
  跟在教首身边所经历过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可以说早已见惯风云,处变不惊了。
  只是当谢危的人找上门来, 请他过府一叙时, 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精依旧嗅出了几许不寻常的意味儿。
  公仪丞倒不怕谢危。
  毕竟教首虽养此人二十年甚至收为义子,似乎是视同己出, 极为信任,可谢危身世毕竟特殊,这种信任究竟到哪种程度, 只怕不好妄下断言。
  他只是有些嫌麻烦。
  但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 哪儿能不去?
  且待在京中这一段时间,公仪丞着实发现了一些不大好的端倪,也正琢磨着找个恰当的时机敲打敲打谢危, 好叫他记住, 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所以,他还是来了。
  “请进。”
  斫琴堂内传来谢危淡淡的一声。
  一如公仪丞在金陵偶尔见着他时一般,这些年来倒没有什么改变。
  心里头一念转过, 他便走了进去。
  剑书立在了门外,没有进去。
  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线从窗沿上照入, 谢危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只用了一根乌木簪束发,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种在家中的随意和闲适。
  一应茶具已经备好。
  他抬头看见公仪丞,请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听闻公仪先生到了京城,我还有些不信,想先生若来京城多半会告知谢某一句。没想到,先生是真的来了。”
  天教的核心势力都在南方。
  京城处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制越弱,也正适宜天教传教,发展势力。
  公仪丞便常在金陵。
  至于京城,则一向是天教力量薄弱之地。
  但自从谢危几年前上京赶考参加会试开始,尤其是四年前回到京城筹谋着助沈琅登基开始,这样一个人便成为了天教打入朝廷的暗桩,甚至这些年来越发壮大。天教的势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发展,到如今已经是颇具规模。
  只不过在这里,谢危才是话事之人。
  按理说,同是教中之人,公仪丞来到京城,无论如何该给谢危打上一声招呼,可他没有。
  公仪丞落座在谢危对面,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这一句话背后藏着的深意,然而开口却异常直接:“教首有命,事急在身,忙于应付,一没留神忘记了。何况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谢危将滚烫的水注入了茶盏之中。
  公仪丞便看着那流泻的泛着白气的水,淡淡道:“到了这京城,到处都是耳目,教首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问一句该不该请你示下,哪儿用得着我来知会你?”
  谢危执着壶的手顿了顿,道:“公仪先生言重了,天教上下皆奉教首为尊,有命必从,有令必行,教首待危恩重如山,危岂敢僭越?”
  公仪丞冷冷地笑了一声:“是吗?”
  谢危将那烧水的壶放回了炉上,脸色倒没变,转过来还为公仪丞斟上了茶,道:“危自问并无有损天教之所为。”
  公仪丞的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了一些,站了起来,踱了两步,从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竟道:“那通州、丰台两城外面的事又怎么解释?”
  谢危饮了口茶,挑眉:“什么事?”
  公仪丞看着他这淡静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样,终于觉得一股怒气从胸中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几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错要对付勇毅侯府,可煽动民心引得天下纷乱,更能借此拉拢军中势力,壮大我教,实乃颠覆朝廷的天赐良机!可先后派去三拨人都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过后不久竟在码头的苇荡里找到尸首,悉数为人截杀!你会不知情?!”
  大约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烫,沏出来的茶汤划过舌尖,留下的却是几分发涩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搁陈了。
  谢危于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眸时对上公仪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哦,还有此事?自公仪先生入京后,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应事务都由先生在打理,倒还真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谁做的了?”
  “……”
  四目相对,谢危的眼眸与神情都平和极了,公仪丞却是紧紧地绷着,整张脸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凝重。
  纵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可公仪丞似乎总与谢危不对付。
  他觉得教首这一步棋就是下错了,当年就该斩草除根不该留下这么个人,还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这天教势力难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归山!
  公仪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还以为度钧与勇毅侯府毕竟关系匪浅,此次那小侯爷冠礼你还亲去为其加冠、取字,看着还像是念旧情的模样,进而以为你对天教的计划有所不满,暗中阻挠,觉得教首太过残酷呢!”
  谢危道:“公仪先生误解了。”
  然而他说这话时却并未直视着公仪丞,而是转眸去看庭院里凋敝的草木,接着便起了身来,负手到窗前:“我的志向与教首的志向一般无二,公仪先生在教中这么多年,我之所为,该是早有所知的。”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为知道罢了。如今到了京城,须知人心易变。”公仪丞笑得嘲讽,“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谢先生’很受圣上青睐,不久前甚至已经执掌了翰林院,地位越发稳固。只怕再等上两年,不仅有帝师之名,只怕连帝师之实也快了!荣华富贵迷人眼,谁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
  窗棂上有着精致的雕花,颇有几分江南情调。
  只是江南没有这样冷的朔风,这样大的白雪。
  边上搁着一只花觚,然而这时节并无什么新鲜的花枝,插在里头的只是三支箭。
  谢危伸手拿起一支来。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铁打成,箭身上描着细细的银纹,箭羽却是两片精致的金箔,嵌进箭尾。这种乍一看有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大约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赠的玩意儿。
  他手指轻轻地转了一转。
  这一根箭也跟着转了转。
  谢危道:“公仪先生这般言语,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说来,宫里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笔了?”
  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上刻着逆党妖言。
  一桩风波闹下来折损了他在内宫中的布置,三两年心血毁于一旦,竟被逼得断尾以求自保!这一笔账,他可都还没算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算是有了几分刀光剑影的针锋相对之感。
  公仪丞一听便大笑起来。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却阴沉沉地道:“ 我坏了你的布置,动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满的!”
  谢危来到茶桌前方,背后便是那一堵空荡荡的用以面壁的墙,只道:“旁人有所求,才会受我拉拢。在宫里面当差的,大多都是贫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门忠烈,保家卫国,称得上社稷栋梁。公仪先生辅佐教首多年,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也曾传教布道,今来京城却是先闹玉如意一案风波牵累众多无辜之人,又要陷侯府于不忠不义之地,置其满门性命于不顾。敢问先生,又是否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
  “好,好!可算是说出真话来了!”公仪丞忍不住地抚掌,但注视着谢危时却多了几分蔑视,“数月前教首派我秘密来京中了解情况主持大局的时候,便曾有过担忧,一怕你富贵迷了心,二怕你与侯府牵扯太深妇人之仁!我本想你是个顾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
  谢危回视着他,没有接话。
  公仪丞的目光冷冷地,连声音里都透出几分寒气,道:“你可不要忘记,当年是谁饶过你一命,又是谁让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该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教首要做的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谢危依旧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无温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着越发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许的光亮。
  公仪丞的口吻已俨然不是相谈,而是训诫了,且自问年比谢危长,在天教资历比谢危深,有资格教训他这么一顿。
  言语间甚至有了几分威胁警告的意思。
  此次之后谢危必将失去教首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将谢危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凛然道:“扶危济困,天下大同,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教义。为成大事,牺牲几个微不足道之辈,牺牲一个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么!乱世之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
  乱世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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