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无比真实, 康毅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咽下熟肉时候的感受,他甚至觉得自己吃的不仅仅是那些自杀者的肉, 更是自己的胆子, 因为在那之后, 梦境里的他便怂了,怂得安安分分, 龟缩一隅。
可惜梦里的他还是没能寿终正寝, 只因为一场春雨得了小病无人理会, 最后小病变大病,理所当然地死在了病榻上。
康毅以做梦者的视角,看着那些看守自己的人上报自己的死因,说自己是郁郁而终。
秦戈听闻后觉得他不识好歹,明明被饶了一命居然还敢心怀不满,于是便让人把他的尸首扔到了城外山林里,任野兽啃食。
康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首被兽群分食,然后梦境戛然而止,一个老翁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那老翁的语调半点没有世外高人的出尘淡然,反而有种“除我以外皆是蝼蚁”的高高在上,恍若九天神明,俯瞰众生。
那老翁说,这就是他的未来,若想逆天改命,就莫要犹豫,快去杀掉那些自己想杀的人。
再然后,他就被米汤给呛醒了。
浓郁的米汤被人捏着两腮灌入口中,因为手脚太重,灌得太快,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使得口中的米汤全喷了出去。
自己的衣襟湿了不算,灌自己米汤的人也被自己喷得满身污秽。
他咳得停不下来,同时在心里暗道一声:“完了。”
任谁也想不到,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永远都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左岭侯世子现在想的是:将仆役的衣服弄脏了,恐怕又要被其羞辱一顿出气。
这样的想法既不恐慌也不愤怒,只带着让人无法喘息的麻木。
然而预想之中的羞辱并没有到来,那给自己灌米汤的仆役也被人推开,同时耳边响起格外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回事!夫人是让你来给世子喂米汤的!不是让你来谋害世子的!这般笨手笨脚,是存心想要噎死我们世子吗!!”
康毅本就迟钝的脑子卡了一下,随后心底升起一丝荒谬之感,因为他还沉浸在梦中,所以在他看来,这样的袒护之言,他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到过了,而且这道声音,分明就是他奶娘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他的奶娘赵嬷嬷早在自己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去世了,自己怎么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康毅怀疑自己是得了失心疯,出现了幻觉,然定睛一看,看到的不仅是活生生的赵嬷嬷,还有自己年幼时候住过的屋子,屋内一应陈设,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
康毅呆愣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所经历的无比真实的岁月,只是一场梦。
可康毅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他呆呆地抬起自己的手,确定自己这双手并不像梦中那样宽厚粗糙,反而有些柔软——这是一个半大少年的手。
他又开口问了赵嬷嬷如今是何年岁,赵嬷嬷以为他是被饿傻了,抱着他不停哭嚎,还骂起了叫人来给他灌米汤的康夫人,说康夫人果然心肠恶毒,就是故意想要折腾死左岭侯府的世子。
康毅被吵得头疼欲裂,思绪也彻底从梦中脱离,确定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康毅死水一般的心绪终于出现了起伏,他忍着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忍到最后整张脸都憋得涨红,结果还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原先还在哭嚎的赵嬷嬷被他吓了一跳,后来听他声音含糊地说要吃东西,这才回过神,连忙叫人去厨房,拿了吃的来。
康毅顾不上什么体面,看见吃的来了,一边涕泗横流,一边抓起热乎乎的大饼,端起香喷喷的浓汤,不停地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给吓傻了,待他吃饱喝足,赵嬷嬷才含着泪小心翼翼地问:“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康毅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擦着满是油光的嘴,不见半分平日里的尊贵仪态,打着嗝道:“我没事……嗝、再给我倒杯水来嗝!”
婢女倒了水给康毅,康毅喝下后止了嗝,又用赵嬷嬷端来的热水洗了脸,然后就爬回床上,倒下睡了。
柔软的床铺,带着熏染过的香气,与梦中最后几十年睡得霉湿席子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康毅对比着,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顺带把那老翁说的话给忘到了脑后。
或者说是故意抛到了脑后。
康毅是家中独子,母亲早亡,父亲左岭侯沉迷酒色,致使他从小便无人管束教养,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一副唯吾独尊的霸道脾气。
可无论如何,他如今也就才十三岁。
梦中的他成年后遭逢巨变,好不容易才因康夫人的言语被激出了几分血性,亲手将一直以来苛待为难自己的康夫人斩与剑下,还以为自己能就此成长,上阵杀敌,和破城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结果随之而来的一切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废物就是废物,没有天赋又无积累,想靠一时怒火对抗上万敌军全属痴人说梦。
梦境后来几十年的虐待囚禁又残忍地磨平了他的棱角,教他学会了忍气吞声。
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经历厄运后,飞速成长成令人惧怕的怪物,同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看见未来后,一跃成为经天纬地之才。
更多的人,知道未来之前是怎样,知道未来后还是那样,毫无长进,甚至比原来更加无能胆怯。
就比如康毅,他知道了未来,想的不是慢慢筹谋隐忍不发,也不是听从那老翁的话,立马去杀了自己想杀之人。
而是在吃饱喝足睡醒后,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就算知道了未来恐怕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就这么吃吃喝喝,享受最后的富贵时光。
至于想杀之人,他想杀的人自然就是梦里的楚侯秦戈,可要万一没能杀成,导致自己比梦中更惨了怎么办?
曾经也是桀骜少年的康毅受梦境影响,心性被摧残得面目全非,哪怕如今依旧在鲜嫩的壳子里,他的本质也还是变成了那个既麻木又悲观,被囚禁后与世隔绝,只知道得过且过的中年咸鱼。
要说除了楚侯秦戈以外还有谁是他想要杀的,那大概就是自己的继母康夫人了。
只是梦中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没少被人嘲笑,说他无能至极,也就只能杀杀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恶毒继母。
被嘲笑时的难堪情绪至今还残留在他的心底,就算他想杀了康夫人,让自己能在最后的时光里过得富贵无忧,短时间内恐怕也下不了手。
楚言不知道康毅经历了什么,直到几天后,她发现本该按照剧情来找自己麻烦的康毅居然没来,这才意识到了不妥。
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到桌上,找茬一般问道:“世子呢?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他来向我请安?”
碧螺小声提醒:“夫人您忘了,世子被您禁足了,前几日还因为出不了屋子不肯吃饭呢。”自然也没办法来给您请安。
后半句碧螺没明说,怕触怒脾气不好的康夫人。
楚言当然知道康毅被禁足了,可就是被禁足了,康毅才会打翻看守自己的侍卫,跑来她这儿骂她,被她叫人押去祠堂罚跪啊!
之后康毅还从祠堂翻墙溜走,和他那群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胡咧咧,这才把康夫人作为继母不好好善待他,故意关他,还罚他跪祠堂的事情给散播出去
他不来,这个剧情还怎么进行下去?
楚言哗地一下站起身,也不顾碧螺的诧异,自己动身去了世子那。
反正就是扮演恶毒,若康毅不来骂自己,却还被自己无事生非罚跪祠堂,想来效果只会更好。
楚言这么想着,招呼上府中的侍卫,带着他们走过长长回廊,穿过院门,来到了世子的屋门前。
她毫不客气地推开门,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绕过屏风,果然就看见世子康毅坐在桌前,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午饭。
见到楚言,康毅也是吓了一跳。
他脑子里关于康夫人最后的记忆就是梦里她被自己砍死的一幕。
如今乍然见到活的康夫人,于他而言别提多惊悚了。
他喝了一口热汤压惊,然后才起身,想了想:自己原来是怎么称呼这位继母的?
他死活想不起来。
可看着康夫人阴沉的脸和康夫人身后的侍卫,他实在很难不胆战心惊,梦里那最后几十年,是个人都能踩上他一脚,让他根本不敢怠慢。
梦中养成的狗腿习性严重影响了现实里的他,导致他全然忘了自己想要杀掉康夫人的打算,朝着几天前还被自己破口大骂的康夫人行礼道:“母亲。”
楚言一口气哽在喉间,差点破功。
屋内众人也是目瞪口呆,不懂世子怎么就突然转了性。
楚言堪堪稳住,她知道再这么下去不行,于是强行走起了剧情:“来人,把世子给我押到祠堂去!”
赵嬷嬷猛然回神,挡在了康毅面前:“你们要干什么!要碰世子,就先从老婆子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不至于不至于。”康毅连忙把赵嬷嬷拉开,还问楚言:“母亲叫我去祠堂,所谓何事?”
楚言:“……罚跪。”
康毅小心问道:“还有吗?”
楚言心头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藏在衣袖中的指尖也开始渐渐发麻,但她还是维持住了表面的淡定,微微扬起下巴:“跪到我满意为止。”
咸鱼世子松了一口气:“只是罚跪而已,儿子知道了,儿子这就去。”
楚言:“……”
你他妈为什么不按剧情来!!
第54章 继母·3
楚言带来的侍卫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因为康毅很配合。
配合到楚言表面倨傲,实际心里慌到不行。
楚言看着康毅乖乖在祠堂跪下,知道这个剧情点恐怕没这么容易走完, 于是遣散侍卫,假意离开,还叫碧螺亲自去厨房给自己煮碗鸡蛋羹,把人都支走了, 这才又独自一人折回祠堂, 躲到了外头的窗户边。
祠堂里头半点动静都没有, 楚言微微推开窗户,就看到跪在里头的康毅整个人都伏在了地上,背部规律地一起一伏,竟是睡着了。
楚言:“……”
如果她没有开启深度节能模式,她一定要和系统好好掰扯掰扯。
可惜现在无法和系统自由联络, 她只能自己去探寻这一切怪异背后的真相。
楚言等了一会儿,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进去, 就听有人步履匆匆地跑来, 闯入了祠堂。
那人一手抱着团蒲,一手拎着炉子,正是把康毅当成亲儿子来疼的赵嬷嬷。
赵嬷嬷叫醒康毅,一边让康毅跪到那个厚厚的团蒲上, 一边生起炉子, 驱散祠堂内的阴冷之气。
赵嬷嬷还记得康毅刚刚吃饭才吃到一半, 特地给康毅揣了两个热乎乎的芝麻大饼。
康毅跪着团蒲烤着炉子吃着大饼, 居然还一脸的享受,简直把赵嬷嬷和窗外的楚言都给看傻了。
赵嬷嬷忍了忍,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世子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个恶毒妇人用了什么神鬼手段,才把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楚言精神一震,等着康毅回答。
康毅看到赵嬷嬷哭成这样,也是手足无措,哄了许久都没哄住,只能说道:“嬷嬷你别哭,别哭了,我告诉你就是了!你先别哭!”
赵嬷嬷这才缓缓止了哭泣,等康毅一个回答。
康毅啃了一口大饼,嚼吧嚼吧咽下后才说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赵嬷嬷连忙道:“是被梦给魇着了?”
康毅:“你听我说完!我做了一个梦,还在梦里过完了一生,梦醒后就觉得这世间种种也不过如此,所以才懒得和……和那谁计较。”
楚言不在跟前,康毅也没办法再违心叫她“母亲”。
康毅要面子,不肯说自己在梦里过得有多惨,可知道原剧情的楚言却听出了端倪——康毅的未来是家破人亡,还被囚禁一生。
可一般人梦到这样的未来,不该是恐惧不已,然后努力想要改变未来吗,怎么他就一副看破生死的咸鱼模样?
而且楚言看康毅的神态也不像是在撒谎,那梦境到底该有多真实,才能把康毅的性子给磨成这样?
楚言并不知道,因为给康毅制造梦境的存在太过强大,才会导致康毅在梦中身临其境,宛如真的度过了自己一生。
楚言又在窗外待了一会儿,因为赵嬷嬷年纪大,人又迷信,信了康毅的话不再追问,所以楚言也没再听到有用的信息,这才离开了祠堂。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如果康毅不逃出祠堂,自己该怎么完成[恶名初显]这个剧情点。
绕过一处拐角时,她听到了管事责罚婢女的声音。
她随便瞄了一眼,然后就停住了脚步。
管事也看到了她,向她恭敬行礼:“夫人。”
楚言看着被人压在地上的婢女,问:“怎么回事?”
管事殷勤道:“回夫人,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婢子脾气不好,和人动起了手,还把别人给打伤了。”
“是她们要扒我衣服!我才打她们的!”女婢挣扎着为自己喊冤。
楚言慢慢走到那婢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们为何要扒你衣服?”
婢女先是看到了楚言轻飘的裙摆,然后才仰头,看到了楚言的容貌。
楚言在这个世界的容貌并算不上绝色,只能说是一般好看,可婢女还是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小声道:“她们说我是个男人,要扒了我的衣服看个究竟。”
楚言刚刚之所以看一眼就停下,就是因为她发现,那个被责罚的婢女长得非常魁梧高大。
不仅身形粗壮,就连样貌也很粗糙,只有声音像个女的,听起来格外违和。
楚言看向管事:“这人我带走了。”
管事和婢女皆是一愣,楚言自顾自走远,注意到身后没人跟上,才转头看向那婢女:“还不过来?”
有了楚言发话,那些压着婢女的人都松了手,婢女连忙爬起身,跟上了楚言。
她随着楚言走过长廊,穿过垂花门,最后进了那堆满竹简的屋子。
楚言在桌前坐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缩着腰背,捡起了为人奴仆该有的自称:“奴叫若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