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眠没吱声。
摄像大哥说出自己心里话:“事情确实结束了,案子也结了,热度也过了,我看不到价值在哪里,当事人也很排斥提起这段经历,”摄像大哥试探道,“总感觉我们是费力不讨好,没必要?”
陶思眠没看摄像,合上手里的资料。
“她父母在国企上班,自己念理工大学,贷款,以贷养贷,爆雷,无力偿还,被逼自杀,被救,父母补坑,好像到现在是平安无事了,”陶思眠反问,“可现在有多少大学生?多少女大学生?多少没有牌照允许无征信小白的不良贷款机构。”
陶思眠:“如果不把贷款动机挖出来,后续挖出来,多少人会因为眼前的窘迫和物质追求重蹈覆辙?如果父母不能填坑呢?如果被逼自杀真的自杀成功呢?”
“平心而论我现在站的位置已经足够高,”陶思眠说,“我有权有通道背后有整个南方系,如果今天我都嫌麻烦不做,那让谁做?让拿底薪跑量的记者做?让网红流量平台去做?”
陶思眠道:“警察和律师负责法律的部分,记者和媒体负责人性的部分。”
“这条修好的路被流量和头条堵死了,总要有人重新走出来。”
“现在我站在整个南方系的风口,那我就是这个人。”
所有人都没想到,之后会被写进教科书的话,是彼时虚岁24的陶思眠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说出来的。
而此刻,摄像大哥看着面前比自己小太多的小姑娘,听她轻描淡写说这样的话,霎时明白了黎嘉洲为什么可以违背男性对名利本能的**,替她打江山,又把江山双手奉上还给她。
因为她值得。
可当事女生不松口,事情陷入困境。
黎嘉洲提过用钱解决,陶思眠坚决不让。
这样的事情一旦沾上利益,很多措辞都会变,这不是陶思眠想要的样子。
所以她宁可再等一等,再想一想。
隔壁,女生已经回了家。
她自知下午对陶思眠的态度不对,却也坚持自己的观点。
别人怎么样和自己毫无关系,自己只想过好眼前来之不易的生活。
女生卸妆、洗漱、躺回床上。
摄像大哥下班了就会离开出租屋,只有陶思眠一个人在这,她还在整理材料,黎嘉洲在国外出差有时差,刚好和陶思眠时不时聊两句。
凌晨一点,陶思眠准备洗漱。
两家洗手间挨得很近,陶思眠听到隔壁洗手间有摔跤的声音。
陶思眠立马打开窗户问:“你还好吗?”
对面声音很微弱:“痛,我痛得站不起来。”
“你门禁密码是多少,不要急,我马上过来。”陶思眠踩上马桶听女声说话。
“2…9…8…2…3……”
女生还没说完,陶思眠已经飞快冲过去。
8231。
最后四位是女生的电话号码,她记得住。
陶思眠赶到洗手间,女生脸色苍白,额头上不停冒着豆大的汗珠。
陶思眠打了120,把女生扶起来,扯了卫生纸一边给女生擦汗一边问:“你有吃什么吗?是不是肠胃炎?拉肚子?”
“不,不是……这儿。”女生话都说不清楚,虚弱地按小腹旁侧。
陶思眠也不确定:“阑尾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女生大口大口喘气。
三个小时后。
凌晨四点的医院急诊比白天热闹,小孩哭闹声、排号提示声和大人们的声音混成一道嘈杂的白噪音。
女生躺在病床上,神态虚弱,病床旁细长的输液管像在夜晚招展的藤蔓。
陶思眠用棉签在她嘴唇上擦了一点温水:“急性阑尾炎,小事,我已经通知了你妈妈,她应该快到了。”
“谢谢。”女生说。
“不用。”陶思眠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女生不说话,陶思眠也无言,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尴尬。
陶思眠低头和黎嘉洲发消息,告诉他自己马上回去。
女生小心地看陶思眠。
“无论如何你帮了我,”女生奇怪,“你现在怎么不提采访的事。”
“我帮你和要采访你没有直接联系,”陶思眠停下敲字的动作,笑道,“再说,我现在提会不会太趁火打劫了。”
女生局促:“那……”
“我男朋友马上出差回来,我要搬回去了,你妈妈应该会留下来照顾你,”有护士进来核对药品单,陶思眠起身让护士,“我倒时给你发个东西,你看完给我答复。”
女生点点头:“好。”
护士出去没多久,女生妈妈来了,对陶思眠千恩万谢,陶思眠给母女俩打了招呼,离开了。
几天后,陶思眠在公司加班。
助理给陶思眠带了盒饭,陶思眠头也没抬。
助理靠在陶思眠办公桌边喝奶茶,惋惜道:“陶总你真的应该去公司食堂看看,好多大家都很喜欢的菜,法式鹅肝、帝王蟹、澳龙、鱼子酱炒饭,黎总真的舍得下血本。”
陶思眠笑:“他是想用圈住员工的胃来圈住员工的心。”
助理促狭:“那你还不去试试。”
“我喜欢黎嘉洲做的菜,”陶思眠道,“吃了他做的菜,其他菜都显得平平无奇,有爱情滤镜。”
助理微笑:“你给我发工资就行了,不用发狗粮。”
“送的,”陶思眠把资料发到女生邮箱,起身去接水,路过助理时,她分外礼貌,“不用谢。”
助理:“……”
午休之后,整层楼的工位差不多坐满了。
黎嘉洲开的福利比同行业高出30%,大家在激励下甚至愿意主动加班。
做策划的,做复盘的,跑外景回来的,整层楼连绵不断地响起讨论声和争执声。
人声鼎沸中,“叮咚”,电梯门开,黎嘉洲手捧玫瑰出现。
他一身西装笔挺,大步流星,暗黑色的细金属边眼镜勾在他鼻梁间,灯光勾出清俊的五官,满目含着温柔走到陶思眠办公室里面。
所有声音骤然按了暂停。
一秒,两秒,三秒。
放得更大。
“卧槽,我被颜值暴击了,我想到顶楼总裁秘书室了。”
“陶总还在呢,你说什么呢,啊啊啊想谈恋爱。”
“真的是套路狗,把我们喂得肥胖单身,他们爱得甜甜蜜蜜美滋滋。”
“……”
陶思眠办公室门忽然开了,办公区再次鸦雀无声。
黎嘉洲探半个身子出来,体贴员工:“食堂不合胃口吗?”
离黎嘉洲很近的几个员工连连摇头:“特别合。”
黎嘉洲又问:“我禁止办公室恋情了吗?”
几个员工继续摇头:“没有。”
“明天开始,夫妻双方都是南方系职工可以去财务处领两倍工资的结婚补贴。”黎嘉洲说完,又把陶思眠的办公室门关上。
外面安静一瞬,霎时沸反盈天。
黎嘉洲把陶思眠逼到了角落,他一手撑着办公桌,一手扶着柜子,俯身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
陶思眠脸颊通红,脖子都染上了绯色。
“为什么突然买花。”她声音很轻,像猫爪在挠黎嘉洲的心。
又烙下一吻:“买就买了,给你买花还要挑时间吗?”
陶思眠只有在黎嘉洲面前才乖顺得毫无攻击力:“不挑。”
黎嘉洲鼻尖抵着她的,两个人的呼吸混在一起:“你喜欢吗?”低哑的嗓音好像在砂石中磨砺。
陶思眠声音更小了:“喜欢的。”
黎嘉洲闷闷地笑,性感又得意。
怕陶思眠被误会,黎嘉洲在办公室待了十来分钟就走了,回顶楼前,他去人事部和财务部交代了一下工作。
财务部总监知道公司会发结婚补贴,玩笑道:“您真宠陶总。”
“公司是他的,”黎嘉洲纠正,“是陶总宠我。”
财务部总监依言道:“陶总宠您。”
小姑娘宠他。
黎嘉洲反复咂摸这句话,就觉得挺开心的,比谈项目拿合作还要开心。
临下班前,黎嘉洲让陶思眠报菜名。
“我回不去。”陶思眠那边是收拾东西的声音。
黎嘉洲关心:“怎么了?”
陶思眠高兴:“她同意了。”
“好,”黎嘉洲道,“我送你。”
城市的傍晚总是格外有烟火味。
黎嘉洲很喜欢和陶思眠单独在一起,好像总也不腻。
其他车在堵住的长龙里乐此不疲地按喇叭,黎嘉洲单手拉着陶思眠的手,给女朋友大人汇报自己出差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给她买了什么礼物,以及长江商学院邀请他去下期学习。
陶思眠问:“可以带家属吗?”
黎嘉洲认真看了一下老师发给他的资料:“好像不可以。”
黎嘉洲说着要找号码:“我打个电话申请一下。”
陶思眠拦住他:“你把我揣进衣服口袋里。”
黎嘉洲楞了一下,笑了。
陶思眠也笑了。
黎嘉洲偏头看着自家小姑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忍不住感叹,怎么小冰山现在这么可爱啊。
陶思眠到女生家的时候,摄像大哥已经把设备铺好了。
打光板,背景,机位,采访开始。
黎嘉洲站在旁边不说话,女生眼神忍不住朝黎嘉洲身上飘。
也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太帅了控制不住。
陶思眠看向黎嘉洲,黎嘉洲给陶思眠做了个口型,乖乖去楼下。
陶思眠还没开口问,而是再等了几分钟。
摄像大哥把灯光调暗三阶,女生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陶思眠开口,声音低缓沉静。
“你妈妈还有再提这件事吗?”
“没有,她怕我想不开寻短见。”
“有过再次寻短见的念头吗?”
“有过,无数个晚上,辗转反侧。”
“后悔吗?”
“后悔。”
“还记得第一次接触的原因吗?”
“就我蛮喜欢买化妆品,我爸爸知道我大手大脚,就从一学期给一次生活费改成一个月给一次,希望我克制一点,然后口红出新款,我想着两百出头也不多,花呗也用完了,半夜一时上头,就用了……”
一个大众的借款程序。
“……”
“第一次还不上很慌,我就搜百度,结果广告栏有关联搜索,我就点进去,没想到真的不看征信,我居然从里面借出了钱。”
“……”
“软件那么多,我每个都注册了试了额度,钱在上面感觉就像个数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
“没想到有一天,我上了行业黑名单,理由是多头借贷。”
“……”
“然后开始有催收电话,每天打,每小时打,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打。”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得到我地址,我说我还不起钱,他们让我脱,我不脱,用自杀威胁他们,他们就真的扔了一瓶药在我面前,让我吃下去,一笔勾销。”
“……”
“中途有想过联系父母或者朋友吗?”陶思眠问。
“想过,”女生哽咽,“可事情太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收场。”
明明开始的开始,只是一支口红的事。
黑色的背景布前,女生数度泪崩,掩面哭泣。
陶思眠轻拍她的背,以最妥帖的方式安慰她。
这段视频不长,内容也很朴素。
甚至陶思眠直接把女生整个人都挡了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简单,每个字,每个回答,女生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和哭泣都直击心灵。
事情的始末退去,就是人性在裸泳。
专题上线第一天,点击破五百万,第二天,点击破千万,第三天全渠道发力,微博再度爆上热搜,各界广泛关注。
金融监管机构再次整顿小微贷款机构,大学生除助学贷以外其他银行贷款渠道直接取缔,陶思眠这个名字继上个经济犯罪案之后再次掀起浪潮。
而此时,被业界无数大佬讨论的陶思眠正和自己老板兼男友在烤鱼铺吃宵夜。
老板娘给他们试了店里新出的烤羊排,两人戴着手套啃得不亦乐乎,黎嘉洲时不时把自己面前的蘸料推到小姑娘面前:“试试这个,这个不错。”
老板娘去打电竞的儿子徐裕成难得回来一次,陪他们一起吃,好奇道:“所以那女的最后为什么同意接受采访。”
“人都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黎嘉洲说,“她觉得七七是站在制高点让她出镜,她肯定不愿意,但让她站在道德制高点施舍别人,她内心不会拒绝。”
陶思眠不像黎嘉洲那么弯弯绕绕:“我给她发了第二个类似案例,那个女生没有抢救回来。”
徐裕成哗然。
黎嘉洲啧啧道:“你还是太年轻,安心打游戏吧,两耳不闻窗外事,挺好的,不像我和你姐姐。”
徐裕成以为黎嘉洲要感叹大人的世界不容易,工作出差开会的艰辛,正准备有良心地安慰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