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书院有五名学子要去参加院试。院试第一天,书院所有学子换好衣服,前往考场为五名学子送考。
衡玉来到稍微晚了一些,她下马车不需要刻意找寻,扫几眼就发现了众人。
毕竟这么一大群穿着!着同样服饰的少年郎凑在一块儿,还是很容易辨识出来的。
她走到众人身边时,恰好听到山文华在喊:“拼了拼了,努力学了一年半,每天都在刻苦翻阅圣贤之言,这一回我一定要努力通过院试,争取让傅衡玉履行赌约,做文章来好好夸我们所有人。”
人群之外,衡玉两手抱臂,嗤笑一声,“最好说到做到,要是只会放狠话不会做事,那你就给我好好等着。”
山文华一缩脖子,瞬间怂下来,没想到自己放狠话的时候正巧碰上衡玉走过来。
排队入考场的时间很快到了,衡玉右手举起。
赵侃打头第一个,迈着长腿走去排队,目不斜视,但在路过衡玉身边时同样抬起手,与她击了一个掌,“祝我好运。”
然后是山文华,他击完掌后,也跟着喊了一句“祝我好运”。
甘语位列最后,他和衡玉击了一掌,轻咳两声,“感觉不合群不太好,那我也说一句吧——祝我好运。”
“对,愿你们壮书院之声威!”少年们朝着五人的背影狂喊。
前面的五人都没有回头,只有举着拳头,无声挥了挥。
院试总共只考两场,第二场结束时,白云书院能赶到的学子全部都赶到,站在考场外迎接他们。
考完两场走出来,山文华只觉得天是那么清,连傅衡玉那张刻满“魔王”二字的脸都让人越看越欢喜。
“总算是解脱了。”山文华拍拍自己胸口。从三月份考到八月,这几个月时间里他可从未懈怠过。
“解脱了?解脱什么?”衡玉耳尖,往他这边看过来。
山文华立即疯狂摇头,“没没没,我刚刚什么都没有说。”
衡玉眉梢轻挑,看在他刚考完院试的份上,也懒得和他计较此事。
等到五个人都出来完,衡玉挥挥手,“走吧,上帝都最好的翠云居,我在那里定了酒席,今晚请你们在那里吃个痛快。”
所有人“喔”的一声高呼,“傅小夫子大气!”
这场院试,说实话山文华心中是有期待的。
他觉得自己努力了那么久,考上个秀才功名不过分吧。
然而院试榜单公布后,甘语位列第八名,赵侃位列十二名,还有一名!名学子吊车尾。山文华的名字压根不在榜单上。
他看完榜单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路浑浑噩噩回到家中。
山余早就已经知道他落榜,心中虽有些失望,倒不算多意外。
山余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呵斥道:“好了好了,你就放宽心吧。明年再考不就行了?至于摆出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吗?”
都落榜了还要被他爹呵斥,山文华翻了个白眼,把他们和衡玉的赌约告诉山余。
山余……山余听到衡玉的名字就觉得头疼。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他作为夫子给学子解答问题天经地义,可是来回通了几封信,山余哪里还不清楚衡玉背后的用意。
既然要解惑,那就要好好把学生的信看完,才知道她哪里困惑吧。
然而山余一看信,信上全是在剖析改制变法的好处。最可怕的是,经过几个月的轰炸,他对改制根深蒂固的成见有所松动了。
他可是旧制的领头人,朝堂上最坚定反对改制变法的人啊。当年陆钦想方设法都没能改掉他对新制的成见,结果这个孩子办到了。
山余觉得……可怕。
为她的才能而心惊。
可是这样又绕回来了,这么出众的少年,还有着这样高贵的身份,如果她认同新政,未来还支持新政,那在新政和旧制的对抗中新政肯定会占据上风。
所以山余必须好好剖析旧制,试图把衡玉从隐约支持新政扳回到支持旧制的正确道路上来。
这么来回割据,不想看信不想回信,偏偏又不得不看信,不得不回信。山余真的已经到了听到衡玉名字就心烦的地步。
心烦之下,他这幼子还在一个劲嘀嘀咕咕说着“傅衡玉”这个名字,山余摆摆手,呵斥道:“你给老子滚回书房学习去。”
山文华大惊。
山文华委屈。
山文华噔噔噔跑走去找他娘亲和祖母诉苦,觉得他爹一点儿也不体谅他。
院试成绩出来后,少年们再次回到书院上课!课。
他们每天在斋室碰到衡玉,都是一副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的样子,疯狂问她夸人的文章准备好了没有。
衡玉:“……如果闲得没事做,现在,立刻,所有人给我起身去蹴鞠场跑五圈。”
众学子:“?!!”
没办法,在“尊师重道”的美德光环笼罩之下,一众少年们咬牙切齿在蹴鞠场挥洒自己充沛过头的精力。
等待了许久,那十四名在外考院试的学子纷纷赶回帝都,他们的成绩也传了回来。
——十四个人里,共有七人通过院试,成为朝廷名正言顺的秀才。
再加上留在帝都的学子里共有三人考中秀才,这一届四十一名学子,总共有十人考中秀才。
赵侃摸着下巴,沉吟道:“赢得赌约,按理来说我们该高兴才是。但这踩着线赢得赌约,总感觉会被傅衡玉嘲讽。”
“这……讲究怎么这么多,到底该不该高兴啊?”
“该啊,不管是以怎样的数据赢下赌约的,最后的结果都如你们所愿了不是吗?”轻柔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衡玉一身劲装,长发全部束起,整个人十分飒爽。
瞧着众人都回头看向她,衡玉勾唇,“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们的胜利成果。”
众人晕晕乎乎跟在她身后。
“不是,她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山文华颤颤巍巍问道。
甘语:“……约定好的事情,她好像从没失过约吧。”
甘语说完,才发现所有人“刷”的扭头看向他。这场景把他吓了一跳,“难道我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震惊,傅衡玉人品居然这么好!”众人疯狂摇头。
耳尖的衡玉:“……”
这些人是又皮痒了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着,很快吸引了督学们的注意。
督学们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听说是有热闹瞧,都纷纷跟上队伍,打算跟过去围观。
很快,一行人来到后山,登上一块修整平齐的高地。
陆钦一身鸦青色长衫,正站在秋风中含笑等着他们所有人的到来。而他身旁,矗立着一块巨大石碑,石碑正用一块红绸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是在干嘛呢?”!“是啊,那石碑是什么?我记得上回偷溜到后山玩,还没有这块石碑吧。”
“等等,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赵侃轻咽了咽口水,“这个石碑上,不会刻着夸我们的文章吧。”
他们交头接耳之时,衡玉脚步轻快上前,来到陆钦面前,向他行礼问好,“老师,我把人都带来了。”
行完礼,衡玉转身看向一众少年,“你们看看是派谁上前,将石碑上的红绸掀开?”
很难描述此刻他们的心情。
像是激动,又不完全是激动,里面还夹杂着几分酸涩。
静默片刻,赵侃提议道:“不然,我们所有人都上前去掀开吧。赌约是靠我们所有人赢来的,但凡有一个人不努力,我们都赢不了。”
他的性格、他的家世,都让他隐隐约约成为同窗中的领头人。
咳咳咳,但她玩得比较放飞自我。
石碑很大,四十一个人凑在一块儿扯着红绸,密密麻麻十分拥挤。然而没有一个人笑。
他们神情肃穆,在赵侃的指令之下,所有人同时用力往一边拽,红绸缓缓飘落而下,石碑上的内容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被工匠刻在石碑上。语句之间气势浑然天成,先是总起夸奖少年们,再到分而描述。
“哎,这句话是在夸我的。”
“赤忱之心?我怎么觉得这句话在夸我?”山文华挠挠头,嘿嘿直笑。
他们笑着闹着,猜测哪一句话是在夸自己。
一直到最后一个段落,言语之间满是对学子的期许——知其不可而为之,愿众人拨云见日,早晚有一日认清自己所求。
石碑最后的落款,是“陆钦”“傅衡玉”。
看到那两个名字,所有学子都惊呆了。
“院院院院长也写了!”
衡玉摊手,“最后那些深切期许是老师写的。”
所有学子的脸下意识涨得通红。
他们互相对视,这是第一次,在没有衡玉的带领下,一众学子们自发俯下身子,向衡玉和陆钦行礼。
整齐划一的动作,干脆利落的声音。
“谨遵院长教诲。”
“谨遵傅夫子教诲。”
陆钦站在风雨中,含笑望!望着他们。
眼神温柔得恍若春风化雨。
衡玉勾唇轻笑,坦然收下他们这一礼。
等衡玉扶着陆钦,领着众督学们离开后,少年们连忙上前,死死黏在石碑前不舍得离开。
石碑上的每一句夸奖都言简意赅,但都能清晰指出每个人的特色。
他们数着数着,发现石碑上总共有四十二句话。
“不对啊,我们就四十一个人,怎么还多出了一句?”山文华挠挠头,有些茫然。
“你傻啊。”他肩膀挨了一句,赵侃翻了个白眼,“最后那句夸傅衡玉的。”
寥寥十字,在石碑上铿锵有力。
甘语说道:“这句话应该是院长添上去的。”
赵侃连连点头,“应该是这样没错。别忘了,我们这一届学子可是有四十二个人,如果文章上缺了有关她的夸奖,那多不完整啊。”
“不知道她看到了吗?”有人问。
衡玉当然看到了。
前段时间陆钦问她有没有想过给自己取什么字,她顺口就把自己用惯的“明初”说了出来。
昭昭我心,不改初衷。这个字的寓意,和她所追求的境界是完全一致的。
她十分喜欢。
而“明礼知进退,不移改初衷”这句话,也是对“明初”二字的注解。
这篇文章很快在全帝都流传开。
白云书院的名声越发打响。
国子监里,也有监生凑在一块儿讨论此事,语气里带着几分向往和推崇。
国子监祭酒左嘉石过来巡视,恰巧把监生们的话一字不落听到了耳里。
回到自己办公的房子后,左嘉石派人找来这篇文章。
他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要教好学生,似乎还需要脸皮厚啊。这些夸人的话,反正他是写不出来的。
可文人素来清高,白云书院怎么总是特立独行呢?
左嘉石摇摇头,觉得白云书院这种做法实在是有辱斯文!
太有辱斯文了!
他和前任国子监祭酒杜卢关系不错,趁着这次休沐日,他就去跟杜卢吐槽一下,顺便瞧瞧白云书院这地方到底有多神!
第235章 为往圣继绝学38
白云书院这地方很神。
神到山余他们这些政敌去参观一趟,就答应成为白云书院的夫子;神到杜卢去参观一趟,回来立即决定抛弃国子监,哭着喊着要致仕。
左嘉石在和国子监司业闲聊时,无意中提到他想要在休沐日那天上白云书院参观一趟。他才说完,国子监司业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天塌了一样。
“祭酒大人,你千万不能去白云书院啊。”
左嘉石:“?”
国子监司业一脸悲痛。白云书院那地方邪门得很,去那里的人往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们国子监已经丢过一次大脸,不能忍受再丢一次的痛苦了。
“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也跟你一块儿过去参观。”
要离开国子监,有种大家伙一块儿离开。
左嘉石:“???”
——
时间缓慢流淌而过,时间很快入了冬。
这个冬天不太平,先是边境有乱,镇国公傅岑领旨前去边境。后是青州雪势过大,受灾严重,朝廷得知此事后连忙商议赈灾事宜,在当地开仓放粮,并且调度棉衣运往青州。
不过,白云书院远离朝堂,这些事丝毫没有影响到书院学子的埋头苦读。
书院学子基础打得已经很牢固,可以适当增加课余读物,扩宽他们的视野。衡玉亲自去找陆钦,表示自己负责这件事,陆钦对她的能力自然不怀疑,她一提出来,他就答应了下来。
而衡玉给众人推荐的内容,是陆钦昔日所做的所有文章和书籍。
为了方便众学子们,她还亲自整理好那些文章,刊印成一整本书发放到每个学子手里。
陆钦身为改革变法的领头人,文章蕴含思想,读他的文章就不免会受到新政观点的影响。
学子们课余时经常拿起来翻阅,碰到一些有意思的观点,他们还会凑在一块儿讨论。
白云书院学风自由,保守的旧制如江河日下,不少观点都已经不合时宜,新政的某些观点也许激进,但它的很多好处也不言而喻。这些学子从文章中还没能确切品读出旧制和新政的区别与分歧,但绝大多数人的态度也是倾向于新政的。
衡玉把文章发下去后,就没有再插手过此事。她每天都过得按部就班,偶尔就给山余、神威侯他们写信,继续用新政的观点去炮轰两只老狐狸。
这天,衡玉合衣入眠。
外面风雪大作,室内十分暖和。夜色越来越深,子时刚过,天空突然下起大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砸在庭院,人的耳朵除了那噼里啪啦的砸声,几乎再也容纳不下其他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