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录本上的内容很多,但没什么关键信息,衡玉一目十行,很快就把笔录本递给陶星华。
“只有这些吗?”
年轻警察不太懂她为什么这么问,愣了愣才点头,“对的。”
线索还是有些不够,无法把整个案子串联起来,但要给警局的人提供一个大概的侧写方向,对衡玉来说不难做到。
她手里转着笔,在心底重新确认一番,觉得没什么问题后才道:“凶手是一名男性,身材偏瘦弱,身高在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对人体构造很了解。职业很可能是学校老师,平时为人彬彬有礼,深受同学信赖,这几年里家庭出现过重大变故。”
“如果邓队还没确定下一步调查方向的话,不如先派人去把这三名死者在大学所上的课程都调出来,看看里面有没有重合的课程。”
“还有,我觉得这三名死者应该做过一些比较过分的事情,邓队可以派人去调查一下她们的高中生活。”
说完之后,衡玉抬头,瞧见她对面的年轻警察还是一副愣愣的模样,不由笑着提醒道:“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年轻警察咽了咽口水,回过神来,连忙点头,“不需要,我大概记住了。”
丢下这句话,年轻警察就转身离开去找他们的队长邓队,把她的话转述一遍。
从这个方向调查,如果顺利还好,不顺利的话肯定要花上不少功夫。
衡玉觉得还有更好的角度,但一时之间她没能想起来,便先把这件事放在旁边。
——她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侧写完全正确,不出现疏漏。但她可以保证自己侧写时态度严谨,努力避开低级错误。
把手里的笔搁在旁边,衡玉转头去看陶星华,“看完笔录了吗?”
陶星华连忙点头。
“刚刚我说的那段侧写,你知道我是如何侧写出来的吗?”这就是在现场教学了。
理论知识记得再多,但如果无法和案件融会贯通,那就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站在旁边的杨铭眼前一亮,连忙伸长耳朵旁听——
刚刚那一连串侧写如果都是正确的,那犯罪侧写师多牛逼啊,这是生生把侦查方向缩小了。杨铭现在就特别好奇衡玉是如何侧写出来的,巴不得有人给他解惑呢。
陶星华吸了口气,也没露怯,“那我试着说一下,如果我说得不对,师父你再指出来。”
“凶手能够制服三名死者,说明他的力气比死者要大,应该是一名男性。死者遭受虐待后都被一刀刺入后脑勺而死,这说明凶手对人体构造很了解,有可能是学过医学方面的知识,也可能只是专门研究过人体构造。”
他悄悄瞥了衡玉一眼,衡玉察觉到他的目光,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陶星华这才继续道:“命案现场很僻静,寻常情况下不会有学生特意过去那里。所以我猜死者应该认识凶手,学校老师就很符合这一点。”
“死者全身赤裸,身上多处淤青,她们脸上的黑布,包括那首循环播放的音乐,都证明着凶手是在泄愤杀人。因此师父你侧写出凶手家庭遭遇过变故,而这个变故和三个死者可能有些关系。”
把自己能推测到的一口气说出来,陶星华抬起头,看向衡玉的视线带着些激动。
——能在毫无头绪时侧写出东西,和根据侧写逆推出为何会有这样的结论,两者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你在做一道压轴题,看着题目可能根本无从下手去解题,但先看过答案再回头看题目,就能理解答案为什么是这样做出来的了。
陶星华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如此激动。
衡玉点头,从这就可以看出陶星华的理论知识很扎实,不过还是存在一些问题。
“你还漏了一点,我推测凶手身材偏瘦弱,是从命案现场的拖拽痕迹来判断的。凶手的力气是比三名死者大,但这只是寻常男性的体力,他并没有刻意锻炼过自己的力气。”
“另一点说法也纠正一下,凶手的家庭遭遇过变故,这个变故最多只和里面的一个死者有关系。”
“那另外两个死者?”问这话的不是陶星华,而是杨铭。
他一直在旁边倾听,越听越激动,心里疯狂呐喊“卧槽”“牛逼”,这时候听到衡玉的话,没按捺住,主动开口询问了。
等衡玉和陶星华看过来时,他才反应过来,抬手摸着后脑勺尬笑。
“自然是因为另外两个死者,也犯了一模一样的错误。我刚刚侧写时漏了这一点。”这是在听陶星华分析时,衡玉突然想到的。
“错误”?杨铭还在思考是什么错误时,陶星华已经猜道:“校园暴力?”
三名死者上大学时品学兼优,风评很好,如果犯错误,那应该是在高中时犯下的。一个高中女生能犯下的错误,陶星华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校园暴力了。
把猜测说出口,陶星华猛地一拍大腿,往深里想,“也就是说,凶手的孩子曾经被某个死者校园暴力过,这段经历对凶手的孩子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凶手现在是在报复泄愤,而其他两个死者,在高中时很有可能也参与过校园暴力。”
衡玉点头,抬眼看向杨铭,“给邓队打电话吧,我们换个把握更高的方向——就让他调查三名死者就读的高中,看看死者的同班同学里有没有人在学期中途突然转学或者自杀的。”
——
凭借着衡玉的侧写,一个小时后,三名死者的课程比对结果出来了。
因为存在课表上的老师名字与实际上课的老师不符的情况,这份结果只能拿来当参考。最重要的线索还是得从死者高中那里入手。
又过了一个小时,从死者的高中里找到符合衡玉描述的人有三个,警方正在调查这三名死者的家庭背景。
很快,警方就锁定了嫌疑人。
——夏卫方,A大马克思主义学院的教授,专门教授思修一类的课程。
妻子在十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他和自己的独生女相依为命。四年前因为工作出现调整,他的女儿转学到另一所高中,但在那一所高中只待了不到三个月就休学在家,一个月后突然跳楼自杀。
夏卫方年纪45岁,身高一米七五,身材偏瘦弱,家庭出现过重大变故,是A大的老师,深受同学信赖……这些特征也全都符合衡玉所给的侧写。
刑警大队的人很快就把夏卫方捉拿归案。
在大厅时,衡玉见到了这个凶手。
——半头华发,气质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框,学者气质浓重。仿佛只要给他一本书,他随时都可以站上讲台给同学们讲课。
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学者,本应该在三尺讲台挥洒热情,现在却被手铐铐住,走向那戒备森严的审讯室。
自从警察敲响他的房门开始,夏卫方就没有表现出过一丝抗拒,十分配合。在审讯室里,他也十分配合回答警察的问题,没到一个小时,就把笔录做完了。
邓队看完笔录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了起来,随手把笔录递给衡玉,“你应该想看看吧。”
笔录里,夏卫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连带着讲述了自己的杀人动机。
如警方所调查的那样,夏卫方有一个独生女夏安婷。自从妻子病逝后,夏卫方就不再打算结婚,而是把自己的感情都倾注到女儿身上,打算好好培养她成才。
夏安婷从小就很喜欢跳舞,在这方面也很有天赋。夏卫方是大学教授,家境优渥,在得知女儿的爱好后,与她交流一番,把她送到最好的舞蹈学校学习舞蹈——
无论夏安婷以后是想要成为舞蹈家,还是单纯把舞蹈当成爱好都无所谓。人的一生,发自内心所喜爱的事情那么少,现在遇上了,夏卫方并不希望他的女儿错过。
四年前,因为工作出现调整,夏卫方为女儿办理了转学。
夏安婷那时候只是高二,成绩处于中上游水平。她加入学校不久,兴致勃勃想要报名参加舞蹈队——她所就读的高中的舞蹈队,经常代表市里参加各种舞蹈比赛。
想着高二学业还不算特别重,而且女儿喜欢舞蹈,夏卫方笑着支持她的决定。
那段时间夏卫方手里有课题,每天早出晚归伏案忙碌,其他时间又要忙着备课上课,女儿周末回家时他也没什么时间和女儿沟通,只以为她一切安好。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夏安婷的班主任在大晚上给他打来电话。
电话那头,夏安婷哭到嗓子沙哑,嘴里一直念叨着要休学回家。
从小到大,夏安婷很少在夏卫方面前哭,不想让他担心。因此夏安婷这一顿哭泣,把夏卫方给吓坏了。
他百般追问,夏安婷却没有透露任何事情,哭声不曾减弱。
夏卫方无法,提着心情开车去到女儿的高中,晚上十一点时来到教学楼老师办公室,见到了女儿的班主任和哭个不停的女儿。
班主任见到夏卫方时,脸色有些尴尬,他咳了咳,说夏安婷想要退学是因为和同学相处不愉快。这种不愉快影响了她的心理状态,从而影响了她的学习成绩,本来还算可以的成绩在这三个月里一落千丈。
听到这个说辞,夏卫方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儿会和同学相处不愉快。
“安婷,你告诉爸爸,是不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他们孤立你了?”夏卫方走上前,温声询问道,眼里带着些薄怒。
夏安婷却只是摇头,等夏卫方再追问下去,她却哭得越来越凶,嘴里不停喊道“爸爸,你别问了好不好”,心理状态非常不稳定。
无法之下,夏卫方只好先把夏安婷接回家,第二天原本想带她去找心理医生,课题组那边却给他打来电话,说他的课题出了一些问题,要夏卫方赶回学校处理。
连着忙了一段时间,等夏卫方再回到家,女儿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说和学校的同学相处不好,想要转学离开。
但没过多久,夏安婷就跳楼自杀了。
“你能想象,一个年纪轻轻、平常最怕疼,又非常爱美的孩子,是有多绝望,才能从那么高的楼上纵身一跃跳下吗?”
“明明前一天晚上,她还起了兴致,说要和我一起逛街,给我挑新衣服穿。”
笔录之上,这两行字的字迹十分潦草。
很长的时间里,夏卫方因为女儿的死而陷入无尽痛苦之中。他始终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跳楼自杀,去学校里追问调查,夏安婷就读的那所高中怕惹上麻烦,也怕他趁机敲诈,一直避而不谈这件事情。
夏卫方在学校外面拦下夏安婷的同学,想要向他们询问时,那些人一看到他,就远远避开了。
每个人都不想惹事上身。
他们也许清楚真相,也许不清楚真相,总之没有人向他透露。
一直到不久之前,A大教师公寓建成,夏卫方打算卖掉外面那栋房子,搬进学校分配给他的教师公寓里。
在整理行李搬家时,夏卫方从夏安婷衣柜深处的隔层里,翻出她的日记本。日记本上,记载着她在那几个月里所遭遇到的一切校园暴力。
加入校舞蹈队,夏安婷以为自己的兴趣爱好能够继续发展,却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表现出众了,也是会被针对的。更不知道原来性子温吞的人,原来也不一定就能受到周围人的欢迎,而是迎来更深的恶意。
一开始只是言语上的冷嘲热讽,但当夏安婷选择一次次退让后,暴力开始升级了。
“我从安婷的日记里知道,她喜欢上班里的一个男孩子,因为在那些人对她冷嘲热讽时,那个男孩子曾经为她说过话。”
“可是……在安婷已经逃避在家里,打算下学期就转学时,那个叫穆宝芸的魔鬼把安婷的照片发给她喜欢的男生。”
轻描淡写的两行字,但只要深想,好像都能感受到其中深藏的恶意。
什么照片能让一个女孩子如此崩溃?
又何必要把一个女孩子逼上绝路?
日记本最后,夏卫方得知了对夏安婷校园暴力的那个女孩的名字——穆宝芸。
对方还是校舞蹈队的队长,仅仅因为夏安婷在一次表演时表现比她更优秀,就开始对夏安婷冷嘲热讽,更是升级到泼冷水,把她锁在厕所里。
夏卫方一番调查,结果发现……当年那个女孩,明明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却在夏安婷自杀后被吓到了,病了几天再回学校时开始洗心革面重新生活,最后参加高考考上A大,在大学里每一学年都获得奖学金,在同学眼中品学兼优。
她改邪归正,未来一片光明。而他的孩子却永远留在那狭小的黑暗的骨灰盒里。
不甘开始出现,心态出现失衡,恶念就开始酝酿。
而另外两名死者,也是高中时候曾经对别的人有过校园暴力的人。
——
夏卫方被扣押着从审讯室走出来时,外面有警察跑进来,凑到邓队身边道:“邓队,外面围了不少记者。”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夏卫方也能听到这句话。
原本沉默不语的男人好像就在等着这一刻一样,他轻笑道:“是我把他们叫来的。”
不需要警察押着,夏卫方自觉往外面走出去。
衡玉靠在墙上,侧了侧头看向窗外的记者——夏卫方是想要借自己的案子来掀起舆论对校园暴力的讨论吗?
陶星华站在衡玉身边,神色有些沉闷。
自从坐在衡玉身边看完夏卫方的笔录后,他就很久都没有说话了。
“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身边的人开口说话,陶星华抬起头,怔怔望着她,“师父?”
“这个世界上的命案,除了少数凶手以杀人为乐外,大多数凶手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警局可是除了医院之外,最能看见人生百态的地方。”
“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站在面对罪犯的第一线,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
这么一起案子,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搞定了。
等案子彻底落下帷幕,时间已经不早了。
衡玉三人在A市多逗留一晚,第二天早上才开车赶回D市刑警大队。
一路上,苗丰茂和陶星华都没有什么谈性,衡玉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手指一直没离开过键盘,在整理这一次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