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贺卿是打算在修书的同时,建立大楚皇家图书馆。这选址就更该万分慎重了。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头一回提起,朝臣们心里都有了准备,也许是因为海贸的事实在太重大,吸引了众人所有的注意力,这一次贺卿再提图书馆时,就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对与质疑了。
只是,如果按照贺卿的意思,那京城内外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毕竟这里寸土寸金,除了皇室名下所拥有的土地之外,别处根本没有大片闲置的地方。
因此众人很快又将皮球踢回给了贺卿,毕竟皇室所拥有的土地到底用来做什么,除了皇室之外,其他人不能置喙,否则就是僭越。
所以此事,最好还是由贺卿一人独断。
贺卿似乎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京城的土地都有定数,不可随意动用,陛下将来年长,或许还有别的安排。”言下之意,皇室的土地,她其实也不好随意动用。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记得,上回太后娘娘赏赐过我一片土地,应该就在皇城附近?”
这地方本来是张太后拨给她,用于营造宫观,但贺卿“出家”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并没有要大力推广道教的意思,加上也不想劳民伤财,所以一直没有动工。
“这地方距离皇城很近,便于官员前往查阅书籍,而且地方宽敞,又一时没有它用,若是用于营建皇家图书馆,倒是正合适,诸卿以为如何?”贺卿问。
她肯把自己的地方拿出来做公用,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于是此事顺利通过,贺卿便责令工部择日开始拆除旧有建筑,勘探地形,绘制图纸,准备营造皇家图书馆。
下了朝,贺卿再次召集部阁重臣,商议江南市舶司之事。
“两个问题,”贺卿坐在上首,一边翻看奏折一边对众人道,“一是市舶司今年收上来的关税该如何用,户部得先有个章程。二是江南一地世家豪族似乎有蠢蠢欲动之意,须得设法压一压。”
除此之外,还有给使臣请功,市舶司增加建制之类的问题,但这都是小事了。
市舶司的奏折先送通政司,抄送各处,因此户部关于这笔银子已经有了准备,此刻贺卿一开口,户部尚书便立刻取出一封奏折,出列道,“启奏殿下,这第一件事户部已经有了章程,请殿下过目。”
作为朝廷的账房,户部对于整个国家哪里需要用钱再清楚不过,这番安排自然也是十分得当的。贺卿看完之后合上折子,将之递给秘书官,传给其他人翻阅,“诸卿都看看吧。如无异议,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第二个问题就麻烦多了。大概是历史遗留问题,江南当地的大族总是更桀骜不驯。即使顾铮过过一遍筛子,但还是有抓有放,并没有真正动到根基。海贸的利润如此之高,朝廷对江南越发倚重,自然会让他们生出其他的心思。
譬如去年,他们针对贺卿的那个改种桑苗之事,其实就是明着跟朝廷别苗头了。若一直让他们如此嚣张下去,再过两年,只怕江南又将成为朝廷无法插手的地方。
海贸如今已是国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江南这边的种种异动,自然也必须引起重视。
众臣各自提了几条建议,贺卿都允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建议都是细枝末节,治标不治本,并不能真正起到什么作用。
此时,顾铮出列道,“殿下,根据使团所言,如今江南处处都是商人,竟有人满为患之感。可见只有江南一个港口,实在难以满足海贸所需。臣以为,可以考虑在福建和广东各开设一个市舶司分部,建立新的出海港口。”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眼睛一亮。
这话听起来跟江南没有太大的关系,实际上却是真正釜底抽薪,解决江南问题的办法。
江南如今颇有“自重身份”之意,无非是因为地位特殊,无法取代罢了。可如果别处也有出海港口,它的重要性就会大大降低。尤其是广东,这里距离南洋更近,由此出海,便可减少三五日的航程。许多商人必然都会选择这里,减少在海上漂泊的时间,毕竟海上航行风险太大,暗礁、风暴防不胜防,还要受到风向影响。
如果建立了新的港口,三足鼎立,便可以给江南这边提个醒,让他们知道自己并非不可或缺。
而且这样一来,又能带动广东福建两地经济发展,不使江南一家独大,可谓是一举数得。
众人纷纷复议,贺卿便将此事交给了政事堂来完成,并且做了一点补充,“等再进行一两次海贸,或许可以开放琉球、琼州等地为商埠,允许与我大楚关系良好的国家在此停靠船只,进行贸易。如此一来,省了众多商人出海之苦,想来会有更多人能得到便利。”
毕竟,只有大商人才能进入商队,买船出海,那些赚个辛苦钱的小商人们没有这样的家底,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殿下圣明。”
商量完了这两件事,贺卿便提起昨天跟黄修说过的事,“如今海贸发展迅猛,往后必然会与更多国家建交。一旦开放商埠,必然有各国船只与使团前来。从前管理这些事务的是四夷馆,如今看来,却是有些不够用了。”
说到底四夷馆之前的管理范围只是大楚周边小国,而这些国家多是大楚的属国,彼此地位不同,大楚只需要派遣低阶官员就可以将事情办好。而且因为交通不便,路途迢迢,各国也很难来大楚朝觐一次,多是几年才会派遣一次使臣,人数也不多,需要管理的事务极少,一个四夷馆便可完成。
但现在,与大楚建交的国家将会越来越多,四夷馆就有些跟不上了。
因此当贺卿说自己打算将四夷馆从礼部独立出来,成立外交部时,尽管礼部尚书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点头应了。即使明知道这是分他权,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这是大势所趋。
但对于外交部的官员任命,朝臣们就有不同意见了。
贺卿提议的由宗室挂名尚书,由黄修担任一位侍郎,遭到了所有人的抵制。
理由也是现成的。
虽然从近年来贺卿的做法便可看出,她打算提高宗室的地位,让他们有限度地参与到朝政中来,而之前朝臣也没怎么反对,但那是因为皇家科学院不涉及政事,可外交部就不一样了。
毕竟与其他国家的邦交本来就必须非常谨慎,若是负责人的身份太敏感,一不小心就是个通敌卖国之罪。宗室作为使团出使也就罢了,直接管理这摊子事,很显然并不合适。
黄修一介内侍,虽然出海有功,但贺卿尽可以恩赏各种体面,但这种举足轻重的官职,他们不认为他能胜任。
这些斩钉截铁的反对之声,让贺卿非常意外。
眼看一时半刻不能劝服众人,而她也不想改主意,贺卿索性宣布散会,让众人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
顾铮照例留在最后,见贺卿仍旧皱着眉头,便问,“阿卿是否还在为外交部之事烦心?”
贺卿抬起头看向他,目录不解,“以宗室为尚书,不过是挂个名,并不负责具体事务,至于黄总管,他功劳赫赫,又是大楚目前对海外异邦最了解的人,做个侍郎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顾铮轻声道,“殿下是当局者迷,并未想过,朝臣们反对的并不是这个建议本身。”
“不是这个建议本身?”贺卿微微一怔,继而恍然。
也许是这段时间太顺利了,她所推行的事,总能在朝堂上顺利进行,所以她也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事情本身上,很少去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竟然犯下了这样浅显的错误。
朝臣们反对的,的确不是她要任命这两人的事,而是由她来任命这件事本身。
不是不能让宗室和内侍立于朝堂之上,但不能是贺卿来提议,因为这是政事堂的职责范围。即使贺卿代行皇权,亦不能轻易挑战。这触及到了相权与皇权之争的红线,是立场问题。所以在政治斗争上十分敏锐的朝臣们,难得地站在了统一战线上,没有一人赞同。
朝堂斗争不外如此,虽然可能在局外人看来这种争斗毫无意义,可身处其间,这却是保证各自权柄,让朝堂处于平衡之中的最好方式。上千年来,皇权与相权就是在这样彼此争夺的过程中,不断形成新的平衡,才能安稳地治理好整个国家。
顾铮见贺卿已经想明白了,便道,“阿卿若是愿意,可以将此事交给我来运作,最后的结果必定能让你满意。”
贺卿闻言若有所思,“朝堂上的斗争与平衡,的确是我忽略了。只是这制衡之道,突然耗费精力,实在是于事无补,叫人提不起劲来。”
顾铮道,“阿卿若是不想管这些事,尽可交给我处理。”
“经玉声提醒,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贺卿闻言眼睛一亮,看着顾铮道,“往后咱们在朝堂上,或许可以不必总保持一致,做出意见不和的样子。再有这样的事,也好从中转圜,玉声以为如何?”
☆、第126章 一片赤忱
这提议让顾铮不由一怔。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如此一来, 不必将精力空耗在政治斗争上, 而可以去做一些更有建树的事。
其实只要不是一心玩弄权术的人,但凡心中有一点政治抱负和理想, 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谁又会真的喜欢卷入无休止的斗争之中呢?这种徒然内耗的事,根本毫无意义。
贺卿的提议虽然有些天真,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朝廷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
虽然要达成此事,必然十分艰难,但顾铮愿意跟她一起努力, 营造这样的局面。
所以他很快回过神来,微笑颔首道,“臣必竭尽全力, 如殿下所愿。”
但下一瞬, 他抬起头来, 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就消失了, 转而变为带着笑意的调侃,“可,阿卿要怎么谢我呢?”
“谢你?”贺卿有些不解地反问。
“自然。”顾铮微笑地看着她, “阿卿私底下不愿与我亲近也就罢了,可连明面上的默契和与配合都要刻意扭转成对立,却实在是令我伤心, 难道不该给我补偿?”
这自然不是顾铮的心里话。说实话,对他来说,只要是跟贺卿合作,以什么样的方法倒没那么重要。默契配合固然很好,但刻意营造出来的敌对,却也别有风味。况且,这种“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敌对但其实我们很好”的隐秘感,同样令人兴奋。
但顾铮却不会让贺卿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比之从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却距离顾铮所想的亲密还有很远的距离,所以借着这个机会,顾铮自然希望能够让贺卿对自己更亲近些。
这种不与她外道的调侃,便是能拉进彼此关系的方法之一。
贺卿眉梢微动,却是答非所问道,“我并未不愿与玉声亲近。”
虽然没有回答,却比回答更令顾铮欣喜。他视线在贺卿身上一扫,看到她身上的衣物和头上的发簪,不由点头道,“是我的错,误会了阿卿。”
这么爽快的认错,让贺卿有些意外,一抬头就对上了顾铮灼热的视线。她立刻避开了去。
顾铮道,“这套衣裳穿在阿卿身上,果然如我设想中的一般好看。回头有空,我再令人多制几套送来可好?”
“尚衣监里还有几个人,这样的小事,不必劳烦一国宰执罢?”贺卿又立刻将视线掉转回来,调侃地看向他,“若是叫下头的人知道玉声抢了他们的活计,只怕会诚惶诚恐。”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必劳动一国宰执,可劳动阿卿的倾慕者却是理所应当。”顾铮毫不犹豫地道,“若这些衣物能稍为阿卿增光,便值得了。”
他说着,走到近前来。昨日已经走到御案之后,今日倒也没那么多忌讳了。他就站在案前,如此含笑看着贺卿,目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
“油腔滑调。”贺卿轻声斥道。
“是一片赤忱。”顾铮一脸认真地纠正她。
贺卿看着这样的顾铮,不由生出几分感叹,“从前哪里能想得到,原来玉声私底下竟是这样的人。”
这人对外光风霁月的样子,贺卿一直觉得,他应该时时刻刻都保持那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样,却不想,私下里的顾铮与她设想中的截然不同,也会说好听话哄人的,还真诚得叫人不由自主地信了。
“阿卿眼中的顾铮该是什么样的?”顾铮问。
贺卿自然不想夸他,沉吟片刻,含笑道,“好歹该是个正经人。”
顾铮微微一顿,继而失笑,觉得这种看法倒是有趣。但是他想了想,又道,“如此一来,阿卿想来便能安心了。”
“什么?”贺卿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