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铮道,“既然人人都看我是个正经人,不会轻薄于谁,更不会叫人生出误会,阿卿自然可以放心,不必担忧我会在外沾花惹草了。如此难道不好?”
贺卿顿时无言,又见顾铮道,“从前你是殿下,我乃臣子,阿卿只看到我的正经才是对的。与旁人交接,和与心悦之人相处,自然是不同的。若我待阿卿的态度与旁人一般无二,阿卿才更改担忧才是。如今你我关系非旁人可比,我在阿卿面前自然不必遮掩,还要劳阿卿尽快适应才是。”
这般解释,倒也很说得通。与亲近之人私下相处,若还是那么正经,反而不可信了。
“可见你城府深沉,”贺卿故意道,“譬如我就没有伪装,以前如何,现下还是如何。”
顾铮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就那样注视着她,面上露出几分叹惋之色,“以我看来,这不是因为阿卿没有伪装,不过是未曾完全信任亲近我罢了。我的心阿卿早已知晓,可阿卿的心,我至今仍看不透呢。”
贺卿下意识地张口想要反驳,但动了动唇,却发现他这番话着实一针见血,切中了要害,叫她根本无法否认。
她对顾铮自然是信任的,甚至也有几分好感,待他一向比旁人不同。可是也许是因为她两世以来身边都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因而也不知该如何同旁人亲近,对此全无经验,在与顾铮的相处上也多是被动接受,未曾主动做过什么。
不是不想,但每每到了他面前,面对顾铮步步紧逼的姿态,她就全然乱了方寸,想好的应对也就都忘了。
顾铮心思敏锐,会发现这一点并不奇怪。他一腔热忱,总是得不到回应,自然也不免受到打击。
这般一想,贺卿面色不由微微发白,“我……”
“我并非责怪阿卿的意思。”顾铮连忙解释道,“你能点头应下我的所请,已经令我喜出望外了。所以不必改变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想要的是水到渠成,等到阿卿能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日。今日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想责怪你,只是想叫你知道,一段亲密的关系里,总要有个人主动往前走。”
他一手撑在几案上,另一只手在贺卿头上轻轻揉了揉,而后滑至她的腮边,温热的指腹托着她的脸颊,柔声道,“阿卿见我有时咄咄逼人,难以招架,其实那是我靠近你的方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道,“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喜爱一个人,或有不妥当的地方,叫你不喜欢,你只管直说便是,我会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凑得越来越近,直到那声音几乎是在贺卿耳畔响起,“阿卿,可好?”
贺卿抓住了他的手,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在他的注目之中微微颔首,“好。”顿了顿,又道,“你送的衣裳我很喜欢,给你准备了回礼。”她微微别过头,稍微拉远了一点两人的距离,似乎这样就能从顾铮营造出来的压迫感中解脱出来,“玉声可要看看?”
那一瞬间,顾铮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喜悦。
他的意思已经和盘托出,贺卿的表现则令他惊喜。即使是在他这么说了之后,她也并不打算真的待在原地等他走过来,而是在积极回应他的给予和期待。
顾铮反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攥紧了,没忍住,凑过去在她额头上烙下了一个吻。
退开之际,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没有敢去看对方的反应。他们虽然都是成年人了,阅历颇丰,但在感情上却都是一片空白。他们并不知天下的情侣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但对他们而言,此刻这一个浅浅的吻,已然足够令人心动神摇。
只是眼神又不舍得从对方身上移开,于是借着一坐一站的高度差距,贺卿的视线停在顾铮胸前的补子上。顾铮如今最高的官职,是参政知事,属正二品,所以胸前的补子,是一只气势昂扬的锦鸡,花团锦簇,看得久了晃得人眼晕。
贺卿现在就有些晕了。
顾铮的眼神则垂落在她头顶的发簪上,轻咳了一声,问,“是什么回礼?”
贺卿定了定神,从旁边的架子上取来一个匣子,推到了顾铮面前。顾铮打开来看,却是一枚玉制的腰带搭扣。整体造型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水鸟,交颈相缠、中藏暗扣,机巧非常。
“我的女红实在难以见人,只能从库中随便挑一样东西,权充回礼,还望玉声不要嫌弃。”见他只看着不说话,贺卿便道。
“怎会?”顾铮伸手将搭扣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低声含笑道,“天家库房之中珍奇万千,要从中挑选出这么一样小东西,想来也费了不少功夫吧?”偏偏还选了交颈鸳鸯的样式,又怎能说是随意挑选?
“阿卿的心意,我已知晓了。”顾铮喟叹一般道。
如不是在贺卿面前宽衣解带不太合适,他恐怕就要直接换上了。但就这么拿在手里摩挲,也丝毫不减心中的熨帖。
人心总是能慢慢捂热的,不是吗?
☆、第127章 出乎预料
贺卿刚刚将自己脸上的热度降下去, 重新拿起笔, 打算开始批阅奏折, 便见顾铮又转回来了。
“顾先生还有事吗?”她连忙放下笔,开口问。
顾铮干咳了一声, “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情没有向殿下禀报,恐怕还要耽搁一会儿。”
刚才光顾着诉衷肠了,根本没想起来,自己这趟过来是有正事要办的。等从这里出去,脑子一清醒,这才回想起来。恋爱要谈,差事却也不能不办,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回来了。
贺卿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中泛起点点笑意,抿着唇忍笑道, “给顾先生赐座, 上茶。”又问顾铮, “是什么事?”
顾铮道, “之前定下那个提议,臣已经想好了切入点。”
贺卿微微一愣,才想起来是自己那个“以后两人在朝堂上假装不和”的提议, 便颇有兴致地问,“玉声打算从何处入手?”
顾铮道,“我记得前几日听使臣们讲解海外异邦诸事, 曾经提到过,他们也信仰神明,只是神话体系与我中原大不相同,且神在地上的代言人不是君主,而是教宗。他们那处类似我中原东周时期,诸侯割据,却共同信仰同一位神灵,可见教会势力之大。甚至连君主亦必须由教宗加冕任命,才算名正言顺。”
“的确如此。”贺卿点头。
“这些传教士随船来到南洋,自然是为了传教的。倘若两边建交,想来早晚有一日他们会来到大楚。届时难道就不会在我大楚的土地上宣扬他们的神明?”
虽然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可这种涉及到敏感内容的事,却也不得不防。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并不算早。
但顾铮在此时此刻,选择这样一个问题来作为切入点,自然也有他的原因。
首先这个问题涉及到意识形态,只要是在官场沉浮稍久一些的人,必然会明白其重要性。
与君权结合在一起的神权,是所有封建统治者统治臣下和百姓的基础。
理所当然的,它具有排他性。
贺卿充分领会了顾铮的意思。这个问题有争议,是毫无疑问的。但它又没有严重到必须要有一个结果的程度。对于现在只是要假装决裂,并不是真的立场不同的两人而言,恰恰是个非常合适的选择。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贺卿不由微微颔首,“顾先生对此怎么看?”
店里还有其他人在,但这一次贺卿没有避讳的意思,也并不让他们退下。于是两位秘书就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出空白的纸张和铅笔,开始准备书写会议记录。
虽然这算不上是会议,但贺卿与重臣们讨论的问题往往都非常关键,会对接下来的政策造成影响,形成文件之后很显然比普通会议记录,重要得多。
顾铮道,“臣以为,在这个问题上应当慎重,不可随意让传教士进入中国。以免我大楚百姓受其诱惑,转而信仰他们的神灵。”
“哦?”贺卿道,“我倒觉得可以让传教士在国内传教。只要我们表现得尊重对方的信仰,想来也能得到对方的好感和友谊,这对两国邦交而言,并不是坏事。”
“而且,顾先生之前既然提到教宗对那片大陆上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能施加影响,就更该明白,一旦我们与教廷建立良好的关系,那么也就可以间接与所有国家都建立邦交和贸易往来,岂不是事半功倍?比之一个一个国家派遣使团去拜访结交,自然省事许多。”
“话虽如此,可是我大楚自有神灵信仰存在,岂可让外班之神混入其中?”顾铮反对,“虽然这是西方国家所信仰的神灵,想来也是正统神灵,不是那等邪神可比,但正因如此,才更叫人担忧。一旦信徒太多,则不但会对传统信仰造成冲击,甚至对朝廷也会有影响,另其生出异心。”
到底顾虑到身份不同,顾铮这番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历朝历代,举义旗造反的人都不少,其中大部分都会伪造出一个所谓神明来,作为他们的旗帜,打着下降救世的名头,俨然也是正义之师。
那教廷既然掌控着那片大陆上的所有国家,而且并不似道家那般离世出尘,必然野心巨大。就是想借助传教的方式,将大楚纳入他们的统治范围之内,也不奇怪。
须知大楚虽然有神明传说,皇帝也自称天子,但天神却是管不到皇帝头上来的,在这人间帝王最大,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一旦被教廷掌控,就连君主的废立,也要由对方来做主了。
“我看是顾先生忧虑太过。”贺卿道,“我大楚百姓自有自身的信仰,又岂会如此轻易改信?何况就算百姓改信他们的神灵,既然入了我大楚,自然是入乡随俗。”
“昔年佛教从天竺传来,如今一样在本土传播,教义却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也未曾见他们对朝廷产生任何影响。教廷若只是传播信仰,自然很好,是我大楚友谊之邦。若是生出其他心思,我大楚的上百万军队却也不是摆设,先生又何必过分担心?”
“到那时,只怕已经晚了。殿下对那教廷如此推崇,视近在眼前的危险如不见,难不成是有什么心思?”顾铮厉声道。
坐在角落里做记录的唐春生不由愣住,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他对这些新鲜事物很感兴趣,早就跟使臣们混得十分熟悉,听他们说了不少南洋风物,甚至跟着宁尚学了两句异邦语,自然也知道那边是什么景象。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女子也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一国君主。
在咨平殿这段时间,他也培养起了一些政治智慧,自然能明白顾铮话中所指,分明是说贺卿有意要坐上那个位置,所以想要讨好教廷,得到对方的支持。
若是教廷在大楚境内的力量也同样强大,在他们的支持下,让贺卿登上帝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春生握着笔,一时竟不太敢将这些大不敬的话书写下来。
好在他毕竟已经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已练就了书写的习惯,即使脑子里闹哄哄的,手底下却还是很快流利地书写起来。反正贺卿明确说过,写下来的内容只代表说话人的观点,与他们这些记录员毫不相干,并不会因此获罪。
只是他心里不免打鼓。这一场对话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在朝廷内部引起巨大的地震。那远在另一片大陆的教廷和许多国家如何还不好说,大楚内部只怕就要动荡只怕就要先起来了。
不过这种事,非是他可以置喙,所以也只能听着两人议论。
殿内静了一瞬,借着贺卿拍案而起,“顾铮!”
“臣逾越了。”顾铮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竟没有请罪,就直接拂袖而去。
殿里的空气一下子冷凝起来,众人看着贺卿的脸色,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打扰。最后还是邱姑姑过去上了一盏茶,劝道,“殿下与顾先生都是为国事忧心,若因此伤了和气,或是气坏了身子,反倒不美。先喝口茶静静心,不管什么问题,总能找着到解决的办法。”
贺卿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却又像是义愤难平般道,“好个顾铮,他是大楚的忠臣,我倒成藏奸的小人了!”
贺卿与顾铮在咨平殿内大吵一架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出去了。
毕竟这皇城看起来宫禁森严,实际上不过是个漏风的筛子,任何人都可以从中打探到消息。何况这一回的消息,还是贺卿自己有意放出去的。
其实这种争执倒不算什么大问题,只是不但内容劲爆,出现的时间也太过敏感。
使团回来之后,这第一次开海之事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不说是不世之功,却也是一场千古未有的盛事。能参与这样一场盛事,对所有在朝为官的大臣而言,都是说不尽的好处。尤其是首相刘牧川,即使他自己出力很少,但在他的任期之内出了这样的大事,功劳自然也能算在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