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修心下一定,面上的神色更从容了几分,字斟句酌地将一番“凶星犯主”的理论细细说来。
他不愧是灵帝身边的红人,对天人之说这一套十分熟悉,搞起封建迷信来,宫中无人能及,几句话就让太皇太后生出了危机感,情不自禁问道,“那依你说,这凶星又应在何处?”
“正在江南。”这时候,黄修又开始吝惜词句了。
有时候,主动说出来的内容,反不如对方自己想出来的更令人信服。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引导,下定论的事,必须要留给太皇太后自己去做。
提到江南两个字,太皇太后果然就想起了眼下那个叫人头痛的案子,不由有些疑惑,“江南虽然有事,却也不过癣疥之患,哪里就至于此?”
“那是因为娘娘只看见了一部分,恰如那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不过一角,真正庞大的山体淹没在水面以下,常人难以得见,自然就不以为意,岂不知这才是真正隐患所在!”黄修道。
对朝政的不熟悉,是太皇太后的短板,这一点,她自己也正日益清晰地认识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重用何不平。
而越是不懂,在太皇太后的心里,就越是疑心朝臣们会串通一气来欺瞒自己。
这一点隐秘的心思,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但是被黄修抓住,便成了可以利用之处。譬如此刻,听到他这番大而化之,并无任何实际内容的话,太皇太后却深有同感,并自动带入了进去。
既然朝中如此,江南自然也不会例外。
如此一想,太皇太后心中已经肯定了黄修的说法,继而追问道,“江南究竟有何隐患?”
黄修却摇头道,“朝廷大事,奴婢不敢妄言,不过是以星象论之罢了。太皇太后若想问政,该找政事堂的相公们。”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一方面对黄修的恪守己身很满意,另一方面又对他的这个提议很不满意。她若是能信得过朝臣,也不至于会如此了。何况便是她真的问了,恐怕他们也未见得会说。
但她也没有问责的意思,只是轻哼一声,“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还有什么是你能说的?”
“泄露天机之事,历来都为人所忌讳,盖因其有损功德,严重者还会被上天夺其纪算。奴婢妄言至此,只想求娘娘一份恩典,出宫养老。”黄修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提了条件。
太皇太后毫不犹豫地道,“哀家允了。”
黄修这才磕了个头,道,“外间诸事纷扰,其实本与娘娘无干。不过是蝇营狗苟,跳梁小丑,难成大器。只是人心不足,贪欲蒙心,若有人肯与他们里应外合,窃神器而居之不过是早晚的事,还请娘娘早做防备。”
大抵是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太皇太后甚至都没敢将之跟普通的争权夺势联系起来。
再说黄修先提了出宫养老的话,显然并不打算掺和进此事之中,更让他的话具备了几分公平之意。
此刻听到黄修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没有怀疑他编出这一连串的话只是为了针对何不平,倒是生生吓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因为酒意而生出的些许燥热,很快就被爬上脊背的寒凉所驱散。
她身边的人有问题,是谁?
太皇太后倚重何不平,而何不平在宫中埋没了几十年才终于出头,也十分防备着有人夺去太皇太后的注意力。因此太皇太后秉政一年多,身边却没几个亲信。说到心腹二字,也只有一个何不平了。
能与外间里应外合,谋算于她的,不会有别人。
而且……太皇太后恍惚想起来,何不平之前曾经说过,他户籍上写的是京城人士,其实本是出身江南,年幼时在江南住过几年,后来才因各种缘故随家人北迁至京畿一带。惠帝年间京畿大旱,十室九空,百姓流离,户籍也是那之后重新登记的。
这件事他没有对人说起过,宫中应该不会有人知晓。
这一点说不上是巧合的巧合,让太皇太后的疑心越来越浓。
有时上位者需要的不是确凿的证据。既然起了疑心,自然要将事情查清楚,但即便查不清楚,这个人,以后也必定会疏远了。
此时太皇太后再看跪在面前的黄修,便又念起他的好来了。——其实也不是他,而是太皇太后忽然想起来,黄修历事两朝,灵帝对他宠信有加,献帝登基之后也同样重用。
虽然灵帝和献帝都算不上什么英明的君主,当皇后和太后也必然及不上如今做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威风,但太皇太后虽然有时会被大权在握的感觉所迷惑,更多的时候,却也不免心生惶恐,怀念起从前的“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不需要她来操心这些事,只需端居后宫,享受富贵尊荣即可。
这“依靠”二字,总是失去之后,才越发叫人怀念。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看重此人,所以在太皇太后看来,黄修也必定是个好的。今日这一番劝谏提醒,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这么一想,她面上的表情便和缓了下来,含笑叫了起,心头颇为可惜这样一个忠直的内侍,竟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伺候。不过,他这一张嘴也着实厉害了些,太皇太后不是唐宗宋祖,不想身边留着一个动不动死谏的忠良,出宫了倒也好。
船只在湖面上轻轻飘荡着,柔柔的夜风吹拂着湖面,漾起一声又一声的水花。太皇太后斟了一杯酒饮尽,结束了这短暂的放松,命令船只靠岸。
……
虽然早就知道留京就意味着会有诸多事务缠身,不能真正清净,但一大早宫中急召,还是让薛知道十分意外。
如今应该没什么事值得太皇太后如此兴师动众吧?
何况昨日太皇太后寿诞,虽然没有大肆庆贺,但宫中开宴、至夜方歇的消息,还是传出来了的。
到了咨平殿,发现太皇太后要问的竟然是江南政事,他才心下恍然,明白了所为何来。
要说起来,薛知道对于顾铮这个继任者,是非常满意的。即使两人的理念稍有偏颇,却并不妨碍他们互相理解。在很多事情上,他们虽然没有交流过,但彼此之间却是有默契的。
顾铮要做的事,满朝上下外加住在宫中的贺卿,估计都没有他了解得多。
那是他想做,却又一直没做,或者说不敢做、做不到的事。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顾铮那么快就打算动江南,而且竟然当真能走到这一步。太皇太后既然开口垂询,必是存了要办此事的心,而能不能让她下定决心,就要看他薛知道给出的答案了。
年轻人有冲劲实在是令人赞赏,他年纪大了,许多事赶不及去做,但从旁襄助一二,还是做得到的。
这般想着,薛知道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索性将这一次奏对,当成了经筵来讲。
实际上,江南的问题,也当得起这样的慎重对待。因为这甚至不是大楚的事,而是一代又一代朝廷留下来的隐患,它根深蒂固,与每个王朝生长在一起,一旦拔除,必定伤筋动骨。
在华夏文明早期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原一带,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直到汉朝时,江南一袋仍旧被称作“吴越”,乃是穷山恶水、藩夷之地。直到永嘉之乱,匈奴攻破洛阳,晋室南渡建康,才将中原文化传播至江南。
到了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北方世族为了避祸纷纷南迁,南方进一步得到开发。唐朝后期,江南经济已然十分发达,文风亦渐渐南移。
至宋室南渡,定都临安,华夏的经济文化中心便完全转移到了南方。
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江南很少被战乱波及,因此一代代的世家大族在这里扎根繁衍,形成了一片牢不可破的关系网,上至朝中高官,中及富商豪族,下到普通黎庶,这张网密密实实,裹挟成了一个完整的利益集团,即使政权更迭也很难影响到他们。
对统治天下的皇室而言,这个利益集团就像是梗在喉咙处的一根刺,生在脚底的一颗疮,影响不大不小,却始终难以根除。
大楚开国时也得到了南方世族的支持,因而立国之后,对他们多有优待。发展到今日,江南已经渐渐脱出朝廷的掌控,很难有效地治理好它了。
具体的表现,就在于朝廷每年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派去江南的官员,本来应该是三年一任,却往往待不满一年就会被换掉,走马观花一般,根本无法真正插手当地政事。
更甚者,便如眼前这桩案子:在江南官场下,不知掩藏着多少这样的贪腐与弊病,如果不是阳山县令一封奏折捅出来,如果不是事涉顾铮这个参政知事、一国宰执,或许事情就会在江南悄无声息地了结。
薛知道无疑是很会上课的,一番话言简意赅,却将江南触目惊心的隐患完整地展现在了太皇太后眼前。
也终于让太皇太后明白,自己之前决定要将此案发回江南审理的决定有多可笑。很有可能无数官员们努力想要捅破的真相,就会被她这份旨意稀里糊涂地掩盖下去,再没有揭开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大楚设定的时代在宋明之间,一个新的政权。
☆、第43章 天理昭彰
人总是不愿意爽快承认自己的错误, 会无师自通地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即使贵为太皇天后, 亦不能免俗。
薛知道一番解说, 总算是让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也让她对江南官绅阶层的警惕达到了顶点。
那一点后怕与羞愧的情绪,在她的心底交织着,最终酝酿成了一腔怒意。
她不曾接触过朝政,所以不懂,但一直为她出谋划策的何不平,难道也不懂?
何况太皇太后没有忘记,当日正是何不平引导着她,觉得这案子办起来太麻烦, 不如发回江南审问。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又是否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如果不知道,说明自己看走了眼, 此人根本不堪大用。如果知道, 却还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那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给他荣华富贵, 是要他成为自己身边一条忠心的狗,事事替她打算,协助她掌管朝政, 与朝臣们对抗。结果现在发现自己养地方是一匹狼,而且时刻都在琢磨着反噬主人,如何能容忍得下?
等薛知道一走, 她便立刻召来了内侍省副都知张宁。
因为黄修的一番话,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若非担心引人注意,简直想夤夜召见张宁,吩咐他去查何不平的事。好不容易捱到被宫娥叫起,便立刻将此事吩咐了下去。这会儿虽然才过去几个时辰,但想来应该多少查到一些东西了。
因为要说的内容较为隐秘,在决定如何处置之前,太皇太后不欲让更多的人知晓,因此是在日常歇息的东阁召见张宁,身边亦不曾留人。
因为关着床,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窗前的几案上点着龙涎香,香味散不出去,因此格外浓郁。张宁掀了帘子入内,并不敢抬头多看,只瞧见上首坐着的身影,便连忙跪了下去,“奴婢叩请太皇太后圣安。”
其实平日里,咨平殿侍奉的内侍们往来得勤,未免耽误的正事,多行常礼,似这般大礼,反倒难以得见。
然而张宁虽然是内侍省副都知,但楚朝在内侍省外别置入内内侍省,俱是帝王亲信,贴身侍奉,秉笔磨墨,亦可参赞朝政,内侍省反倒成了处理各项杂务的机构,一向并不受重视。如今得太皇太后召见,自然免不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平心而论,太皇太后待身边的人还算和气,并不苛刻,本来也不该喜欢这种诚惶诚恐的姿态。但大抵是有了何不平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她见了张宁这般不敢有二心的表现,反倒觉得用着更叫人放心。
因此连叫起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哀家着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这也是叫张宁心慌意乱的缘故之一。何不平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如今太皇太后亲口说要办他,张宁一方面欣喜于这个机会被自己掌握,另一方面也怕太皇太后中途改了主意,何不平重新上位,绝不会饶过自己。
但不论如何,他一辈子或许只会遇上这么一次机会,绝不容许自己错过。
此刻张宁收束心神,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正要呈禀娘娘。”
“哦?”虽然是自己开口让人去查,但真的查出来了,太皇太后反而有些疑虑,没有先问查到了什么,而是问道,“怎么这么快?”
“禀娘娘,这些事似乎并未遮掩过,普通人或许瞧不出来,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却是一听便知的。”张宁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
这些事情一查就查出来了是真的,但并不是因为何不平没有遮掩,而是……就好像已经有人准备好了这些罪证,就放在那里等着他们去查。
张宁久在宫中,政治敏感性并不低,自然能猜到此事幕后有人在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