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是头疼了?”玉屏见状,低声问道,“奴婢给殿下按按吧。”
她跟在贺卿身边的时间最长久,也十分忠心,如今却渐渐没了存在感。贺卿当道士的时候,她还能充个道童,如今贺卿做了护国大长公主,身边跟着的都是识文断字的女官,她反倒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思来想去,只能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下功夫。
贺卿闻言,睁眼看了看她,点头道,“也好。”
玉屏便扶着她到旁边坐下了,将灌了热水的羊皮袋垫在颈下热敷,自己则顺着额头一路按到顶心。也不知道是按摩还是热敷的效果,贺卿慢慢放松了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虽然那声音很轻,而且玉屏立刻转头示意噤声,但贺卿还是睁开了眼睛,问,“可是有事?”
“殿下,顾相求见,已经在乾光门外候着了。”冬青的声音响起。
贺卿连忙坐了起来,“把人请到咨平殿吧。”顾铮只是第一个,等会儿那些反应过来的朝臣,必然都会入宫。等见了这些人,也差不多是早朝的时候了,这一晚注定不能睡。
虽然加了衣裳,但出门被风一吹,贺卿还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顾铮来得显然很匆忙,这样的天气里,他背上的衣裳竟隐隐有汗湿的痕迹,想必之前一直在外面奔波。
见了贺卿,他的视线也有些放肆,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松了一口气,“听闻太皇太后今夜发动宫变,欲以‘清君侧’的罪名捉拿殿下,冲撞圣驾。臣救驾来迟,不胜惶恐。幸而殿下洪福齐天,遇难成祥,此乃天佑殿下,社稷之福。”
之前,他就曾含糊地对贺卿透露过江南之事。贺卿立刻将内外两件事结合在了一起,却不但没有退缩,反倒坚持要引蛇出洞,甚至要以自己为诱饵。
顾铮劝说无效,也知道这样的好机会恐怕只有一次,只能应了。但就算知道贺卿的能力,他还是不免有些担忧。毕竟是身临险境,刀剑无眼,动起手来谁还能面面俱到?
“顾相有心了。”贺卿寒暄了一句,“有陛下和太后娘娘在,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为了避免事到临头把人吓住,贺卿提前跟张太后通了气。谁知张太后坚持要搬到偏殿跟她一起住。她都不怕,贺卿又怎么会怕?
顾铮也不愧是顾铮,想来已经从别处得了消息,刚刚担忧贺卿的时候,还不忘给太皇太后扣上一顶“冲撞圣驾”的帽子,此刻闻言不由微微挑眉,“话虽如此,但太皇太后受奸人蛊惑,竟闯入帝王寝宫,欲行犯上之举,实乃太过荒唐,却也不可姑息!奸贼乱臣固然要严惩不贷,太皇太后那里,也该给个交代才是。”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往后自然只在宫中休养。何况我昨夜做梦,梦见皇兄授道经一本,言道只要参悟透彻,便可得到成仙。我如今打理政事无暇分-身,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给皇嫂参详。”贺卿道。
她不欲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便问道,“外间情形如何了?”
“幸得朝廷宵禁严明,夜里直接关闭坊门。想来是怕惊动太多人,对方只占据了皇城附近的两个坊,围了住在其间的重臣宅邸。”顾铮道,“本来还要往外扩张,但护军衙门的人反应快,把人给堵在了坊中。”
也正因此,对方没有机会突围,倒是方便朝廷瓮中捉鳖。只不过绝境之中,对面拼死反抗,军队也死伤了不少人。
好在范围不曾扩大,损失也在预料之中。而且顾铮之前就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之后当机立断,不但一锅端了这些人在京城的几个据点,捉拿了不少主要人物,找到了不少证据,还顺便围了在他的调查之中与此事相关的朝臣的宅子。不过若要进去搜查,还需宫中走个手续,因此暂时按兵不动。
听见他安排得有条不紊,局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贺卿不由松了一口气。
京城毕竟还是朝廷的地盘,只是因为势力太多、错综复杂,这些人在暗处时难以察觉。一旦他们冒出头来,自然瞒不过顾铮的眼睛。
“事急从权,许多事臣只能自己拿主意,手续更不齐全,臣甘愿承担过错。”交代完了正事,顾铮又道。
贺卿闻言也没有多话,直接走到御案后,提笔写就一封允许顾铮针对此事便宜行事的密旨,加盖印章,吹干之后走过来递给顾铮,“如此,不就手续齐全了?”
顾铮微微一愣,先看了贺卿一眼,才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密旨,“臣,谢过殿下。”
其实没有这封旨意,以他立下的功劳,也没人能说什么。但贺卿这样毫不犹豫的态度,却还是令人心下熨帖。要知道外面的事都是顾铮一手安排,他到底做了什么只有自己清楚。但贺卿此举,无疑是给他做了背书。
作者有话要说: 6000字,突然的加更~
☆、第90章 贺卿的狗
两人联手击溃了一场阴谋, 但真正的战斗, 其实才刚刚开始。
那些抓到了的人怎么处置, 空出来的这些位置之后由谁顶上……这些都需要在朝堂博弈之中得出结果。只有从这场变故中攫取到更多的利益,才能算是真正的赢家。
但又不能光想着利益。真要算起来, 江南一系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若真的将之连根拔起,恐怕连朝堂都要空掉大半。如此一来,势必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所以,如何将清算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如何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平衡,在把人拿下的同时稳住局势,不让朝堂争斗波及到普通百姓的生活, 是最大的难题。
因为总有些事情,不由他们掌控。
这天晚上抓住的人,都被贺卿交给了三司会审。他们的嘴虽然紧, 但大势已去, 又暴露得太多, 最终还是透出了不少消息。而这些消息, 没有一条不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都知道江南一系势大,但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却很难有个具体的概念。而现在, 众人才终于窥见了其中的面貌。
不断有人被牵扯进来,其中不少都是京官,而且还是位置十分重要的京官, 并且不管怎么调查,从表面上看都跟江南没有任何关系。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张网铺在京城,所以他们才能够如此轻易地找到漏洞,把上千军队送进城来,悍然发动宫变。
如果不是顾铮和贺卿早有准备,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这些人,自然都是要处置的。
随着被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京城的气氛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一开始自然所有人都又是后怕,又是义愤填膺,认为这些人是在自己作死。但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可能就是自己身边的亲友,自然会令众多官员人人自危,担忧下一个就是自己。
——他们可以保证自己没有问题,但不能保证身边的亲友都是清白的。而按照连坐的规定,亲友坐罪,他们也的确是要受到牵连的。
一时之间,京中风声鹤唳,气氛十分紧张。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三司又从下狱官员口中掏出了新的东西。
顾铮得到消息,立刻就坐不住了,匆匆赶到咨平殿求见。而贺卿听他说完,也十分诧异,“你是说,这件事背后还有怀王的影子?”
“事实上,已经可以确定了。”顾铮皱着眉,面色也十分凝重,“从吐口的张逸之家中搜出来的书信和其他证物,基本可以证明并非胡乱攀咬,而是的确有关系。而且……这种联系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件事虽然很严重,但他既然知道其中的问题,自然不会将不实的消息报上来给贺卿知道。
依顾铮猜测,恐怕怀王才是对方想推出来的人,只不过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贺卿恰好动了内侍,正好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让他们借助内侍的帮助,跟太皇太后取得了联系。如此一来,发动宫变会更加名正言顺,于是计划自然也就跟着有了改变。
或许,也要感谢他们临时更改了计划。虽然还是策划得十分周密,但毕竟决定得太过仓促,准备不足,也就难免会露出一些痕迹。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怀王牵涉进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太皇太后要对付贺卿,说来说去,其实是她们两人的事,御座上的那个人不变,很多问题也就有转圜的余地。但怀王要做的,只会是谋逆篡位。而这种事,不但皇室敏感,就是朝廷也绝不能姑息。
不能姑息,就要彻查。而这种事,一旦彻查下去,往往会形成一股席卷之势,乃至失去控制,最后酿成大案。
而现在的朝堂,未必经得起这样一场地震。
这种似乎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对于想要继续平稳发展的贺卿和顾铮而言,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顾铮道,“事关重大,臣一得了消息便立刻前来禀奏殿下,想来消息还没有传开。这个案子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还请殿下尽快拿个主意。”
“顾相的意思呢?”贺卿问。
真正算起来,这才是贺卿第一次直接的参与到这种朝堂博弈之中。
如果她的目的只是权势,那么这将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经此之后,朝中将会遍布她的人手。即使不是她的人,想来也不会胆敢忤逆于她。
听起来挺厉害,可是制造那样的恐怖绝非贺卿所愿,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顾铮抬头看向她,“臣以为,当适可而止。”
贺卿对上他的视线,不由生出几分古怪之感。她总觉得顾铮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她还记得,不久之前,也是在这里,顾铮连她没有隔着屏风见朝臣的事都要管,但是现在,他已经敢直视她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不敬”。但顾铮的动作自然极了,好像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种古怪的感觉一闪而逝,贺卿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她低头想了想,道,“我听说,如今下面就已经人心惶惶,担忧江南之案会波及到自己。若再牵扯出怀王,恐怕会更糟糕。但若轻轻放过,也不合乎朝廷法度。何况这种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必要严惩不贷,否则皇室如何震慑天下?太后娘娘和陛下那里,我也交代不过去。”
“这是自然,但总要讲究方式方法。”顾铮道,“臣的意思是,在宗室内部处置此事,不要扩大影响。”
也就是说,不要追究除了江南一系之外,怀王还有哪些“余党”。或者就算要清算,也不该在此时此刻,需要挪到后面去,不着痕迹地处置。
“也好。”贺卿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头吩咐身边的邱姑姑,“着人去请德王过来。”
邱姑姑答应着去了,贺卿才转头看向顾铮,“江南那边,顾相可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以朝廷的决定为准。”顾铮道。
“哦?”贺卿有些意外,“此话当真?明人不说暗话,顾相在江南经营许久,才有这般局面,如今难道甘愿拱手让人?”
“殿下此言差矣。”顾铮眉一扬,回道,“此乃国事,江南是我大楚国土,自然由朝廷来管。臣虽然去过两次江南,殿下若要问江南局势,臣自问能说得上话,却也不敢就说那是自己的地盘了。既不是我的,又何来拱手让人?”
贺卿眉头舒展,不由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顾先生的。”
顾铮眉梢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贺卿在这个时候换了一个称呼。他心下一动,敛容道,“殿下既然信任臣,臣也就多说一句:江南,绝不能是任何人的。”
贺卿先是一怔,继而恍然。以后开了海,南方的战略位置会越来越重要。就像记忆中的那个现代,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有三个都在南方沿海。唯一一个地处北方的,还是因为占了首都的便利。
这么重要的地方,不能也不会成为某个人的私有之地。
贺卿其实并不喜欢所谓的“异论相搅、平衡之道”,但她也知道,在政治上,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妥协,而形成一定平衡,局面才能够真正稳定下来。
所以在江南的问题上,讲究的同样是“制衡”二字。
这么想着,贺卿不由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由政事堂处理吧。你们拟个条陈上来,只要不出格,我都允了。”
“多谢殿下信任。”顾铮道。
贺卿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过了明年,我想就该给陛下开蒙了。虽然不是出阁讲学,但也不可疏忽。这一阵我考察了朝中官员,却实在拿不定主意。不知顾先生可有良师举荐?”
顾铮这才是真的惊讶了。以贺卿的身份,没有争权夺势之心并不让他意外,但愿意让自己接触小皇帝,却很出乎顾铮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