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介绍的人,就算是良师,也脱不开跟他的关系。在教导小皇帝的过程中,势必会对他施加影响。贺卿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却还开了这个口,若不是心胸当真宽广到了什么都不在意的地步,那就是真的非常信任他了。
其实顾铮很早就感觉到了贺卿对他的这种信任。
虽然两人没有交流过,但他却很肯定,贺卿的那些“秘密”只有自己最清楚。有一度贺卿甚至在主动引导他去发现这一点,似乎丝毫也不担心会因此惹来麻烦。
顾铮不知道这种信任来源于何处,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对此欣然受之。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一直关注着贺卿,又一直不太放心她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上。
就在此时此刻,明明应该思考贺卿询问的这件事,但顾铮的思绪却不由他控制地拐了个弯,并且生出了一股十分强烈的冲动。然而就在他要开口时,外面忽然有人进来通禀,“殿下,德王到了。”
这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安宁与寂静,也打破了顾铮那一点冲动。
他回过神来,听见贺卿道,“如此,此事就请顾先生多多费心吧,若是有好的人选,尽管荐上来。”顿了顿,她又笑道,“其实,若不是顾先生身在政事堂,日理万机,腾不出时间,我倒更希望顾先生来做陛下的老师。不过,等陛下出阁讲学时也不迟。”
启蒙老师,哪怕是皇帝的启蒙老师,也太跌一国宰执的身份了。
……
听贺卿说了怀王之事,德王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为宗室,他对这种问题更加敏感。如果事情一旦闹大,朝臣固然会受到牵连,但宗室受到的打击只会更大。
局面才刚刚变好一点,在德王的努力下,通过贺卿这个纽带,宗室与皇帝这一系的关系越来越好,眼看正要蒸蒸日上,他自然不会愿意受到这样的打击。
因此,他的紧张与担忧都是真心实意的,“不知道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此事?”
“顾先生的意思是,事情若是闹大了,人人自危,并没有好处。我也做如此想。但此事若不处置,则朝廷颜面不存。因此我才想着,把您老人家请过来,商议出个法子。”
“多谢殿下信任。”德王擦了一把汗,放松下来,终于能踏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想了想,道,“我前几日听人说了一嘴,先帝的陵寝即将完工。不如就以看护皇陵的名义,把人送到那边去。”
皇陵,特别是子孙还坐在皇位上的帝王的陵寝,那必然是重兵把守,日夜防护。莫说是挖掘偷盗,就是上面少了一块黄泥,长了几株杂草,那也是值得紧张一番的。这样守卫严密的地方,用来打发不方便直接处死的罪人,再合适不过。而且说出去名声也好听,旁人也绝不会随意打听。
贺卿点头,“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那就这样吧。”
“宗室这边,我也会再多敲打敲打。”德王又主动揽了一件差事。怀王所做的事,外面的人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这些人,最好都心里有数,并引以为戒。
杀鸡儆猴,宗室就是那一群猴儿,若是他们懵然不知,这处置还有什么效果?
贺卿之所以看重德王,就是因为这个人太知情识趣,凡事都想到头里,由不得她不喜欢。但喜欢过后,心下却又免不了要警惕。好话谁都喜欢,省事的人谁都愿意亲近,但越是如此,就越要保持清醒。否则很有可能不知不觉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在贺卿跟德王说话时,顾铮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
这让他有些不解,贺卿要跟德王说的这些事,并不需要他在旁边做见证。但是贺卿没让他走,他也就只能继续坐着。
直到这两人交流完毕,他才看到贺卿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换了一脸严肃沉静的表情,站起身道,“怀王的事,就到此为止。二位请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出了咨平殿,一行人顺着甬道一路向西,穿行了好几道宫门。眼看距离皇城的中轴线越来越远,都快走到皇城西门了,顾铮也对他们要去的地方有了猜测。
果然,过了敛禧门,他们就转道往北,没一会儿就远远看见了慈寿宫的大门。
这是顾铮第一次来到慈寿宫,但他可以肯定,之前这里绝不是这样。——披甲执锐的禁军将整个慈寿宫围得水泄不通,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查验。
很显然,贺卿之前说太皇太后只能在宫里清修静养的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有宫娥在前面开路,他们并没有受到阻碍。慈寿宫大门敞开,三人顺利进入。但见这里并不冷清,院中花团锦簇,宫娥往来,倒比别处更热闹一些。不过因为有客来,宫娥们远远地就避到屋里去了,也看不甚分明。
顾铮忍不住看了贺卿一眼。虽然这显得很虚伪,但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太皇太后的生活水平显然依旧保持着与她的身份想符合的水平。
三人一路来到了太皇太后日常起居的后殿。
不知道是不是该发泄的都已经发泄过了,此刻靠在窗前发呆的太皇太后本人,显得过分安静。有宫娥走到她身边,低声通禀,她才转过头来。
看到顾铮,她瞳孔微微一缩,面上便生出了几分羞恼愤恨之色,但旋即她的视线扫到了顾铮和德王,脸上的表情就微微一滞,变成了呆板。
“你来做什么?”最后,她还是对着贺卿道。
“只是有件事,觉得最好还是让你知情。”贺卿没有在意她的态度,侧头看了顾铮一眼,“就请顾相对太皇太后说明一下情况吧,德王也可以作证。”
这人可真是……顾铮有点想笑,但面上却摆出冷肃的表情,朝着太皇太后拱手,然后将怀王之事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面上本就是伪装出的不屑之色渐渐褪去,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相信贺卿特意送来的消息不会是伪装,何况还有顾铮和德王作证。所以说,她只不过是哪些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什么帮助她恢复往日荣光,只是想借她的手行事。
他们不但要将贺卿从那个位置拖下来,连小皇帝也不会放过!
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耍了,但太皇太后却并不甘心承认错误,尤其是当着贺卿的面,所以在顾铮说完之后,她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贺卿,“太皇太后往后就在这里好生静养吧,外面的事,就不牢你操心了。”
太皇太后的脸色很难看,但很显然,这一场变故,让她对贺卿生出了几分畏惧,即使心怀不满,也不敢对她发泄。于是她的视线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顾铮,眼中的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顾铮暗道不妙,正准备提醒贺卿该离开了,就听见太皇太后开了口,“曾经那么清高的顾参政,如今也成了她贺卿的一条狗?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她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为何你当初总要跟我对着干?”
听到第一个问题,顾铮本来满心不悦,正要反驳,但等她后面的话说完,顾铮倒觉得也不用那么计较了。
“太皇太后问出这样的问题,可见您还是不懂。”他仍旧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态,语调轻缓悠然,“不说您和大长公主殿下的不同之处不可胜数,就说她能给我的,太皇太后永远都给不了。”
贺卿脸上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直接转身出门了。德王见状,也跟在她身后溜走。
没有了旁观者,太皇太后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她有什么是我给不了的?”她瞪着顾铮,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二人,“还是她年轻貌美,你动了不该有的……”
“住口!”顾铮脸色铁青,“太皇太后可以辱我,但殿下乃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还请太皇太后慎言!”
“怎么,叫我说中了你的心思?”太皇太后不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在屡次角力之中都输给贺卿,她的心态到底失衡了。
现在,她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而是一个普通的,心怀嫉妒与憎恨的普通女子。唯一能让她觉得畅快的,也就是这样恶意猜测了。
但即使做出了这种判断,顾铮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高洁的鲜花固然不必低头俯视污泥,但污泥若是强行沾了上来,到底玷污了她。
“殿下心胸宽广,能够给予我绝对的信任。”他突然转回了太皇太后之前的问题上,“但是您做不到。不要否认,何不平是怎么起来的,娘娘比谁都清楚。”
“但这不是你的问题。算计、制衡,或许没个上位者都是如此。您最大的错误,是明知道江南是怎么回事,却还是跟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就只为了自己的位置能坐得安稳!甚至到了现在,还要跟那些人勾连在一起,却又根本没有能力驾驭他们,只能称为对方的棋子!”
“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楚,为了江山社稷,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但殿下不一样,她虽然一句都没有说过,我却知她心怀天下万民。”顾铮轻轻振了振衣袖,“所以我可以做她贺卿的狗,却做不了您的。”
说出这句话时,他忍不住想,幸亏贺卿已经先走了,否则若是当着她的面,这话恐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太皇太后实际上并不知道这一次跟自己联系的人居然也是从江南来的,被这个信息惊住,一时竟没有反驳顾铮的话。
顾铮见状,便也拱了拱手,告辞了。
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转回头去,看着愣愣地坐在那里的太皇太后,补了一句,“殿下这样光风霁月、心怀磊落的女子,自然值得世间所有好男儿倾慕,不必大惊小怪。但殿下的心装着天下,又岂会囿于儿女私情?以此揣测她,实在可笑。”
转过来看向站在庭院中的贺卿时,顾铮心里却不由生出了几分涩然。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加更_(:з」∠)_
☆、第91章 广而告之
虽说是因为其他事被召见, 但德王进宫一趟, 自然要趁机向贺卿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
顾铮本该离开, 却不知为何又留了下来。
反正贺卿也没说不能旁听。
恰恰相反,见他也跟了过来, 贺卿只微微一怔,便笑道,“正好顾先生也在,就先请德王给他介绍一下你们商会的情况吧。海贸是将来的大势,若有机会,商会也可以跟着插一手。你们在江南没有根基,若顾先生能帮忙,就再好不过。”
既然是要进入大航海时代, 贺卿的目的自然是要拉动整个大楚的经济和市场发展,又岂能让江南专美于前?
顾铮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颔首道, “殿下此言甚是。也不单是京城的商家, 想来若是有机会, 其他各地的商人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个人的力量虽然有限, 但若以商会的形式加入其中,倒是个不错的法子。而且各地都有自己的特产,也可以丰富海贸商品, 好叫外面的人知晓,我天-朝地大物博、出产丰富、各地不同,并不独是丝绸瓷器。”
德王不料竟有这样的好事, 面上的喜色几乎遮掩不住,“多谢殿下,多谢顾相。如此,我就先替天下商户多谢二位了。若当真有这样的机会,我都想跟船出海见见外头的世面了。”
“德王年纪大了,还是以惜福养身为主吧。京中的事也少不得你主持,海上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岂不就把这边抛下了?”贺卿道,“不过,若宗室里有年轻人想出去闯荡一番,倒也不必拘着。”
“殿下!”顾铮出声打断她的话,眉头微微蹙起。
贺卿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为了最大限度地管制宗室,朝廷有“无诏不得出京”的规矩。至于各地藩王,则是无诏不得离开藩地,平日里还要接受当地官府的监视。
贺卿这一句随口的话,却是彻底打破了这种规矩。
虽说她并不觉得宗室离开了京城,就真的会有机会搞事情。但此事牵扯太大,就算真的要动,也该徐徐图之。
德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只当没听见贺卿的后半句话,含笑道,“多谢殿□□恤,老臣的确是年纪大了,懒怠动弹。听闻朝廷欲派遣使臣出海,却不知这人选是否定下了?”
没名没分,宗室子弟自然不好出京。跟着商队走不合适,但若是以使臣的身份代表皇室出海,想来就不会有问题了。
比起文官和内侍,自然是宗室更能代表大楚。而皇室虽然防备宗室,但在这种涉及到“礼”的事情上,倒一贯都有用宗室的习惯。所以德王这个提议,丝毫都不显突兀。
贺卿不由点头,掩饰般地对顾铮道,“那就让下面的人商议一番,拟个名单吧,然后朝上再议一议。”
顾铮一脸平静地应了,垂下的眼中却闪过一点细微的笑意。贺卿实在太能干了,所以时常会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很难靠近。像这种小小的失误,却反倒显得她更鲜活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