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卿的思绪一下子发散开来,开始考虑该怎么安排这些事,一时竟有些出神。
顾铮见她神思不属,很显然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眸色不由微微一黯。等贺卿回过神来,便见他站在桌旁,手里把玩着那只时钟。他似乎知道贺卿已经回神,却并没有看过来,低头自顾自摆弄手里的东西,口中道,“有时我觉得,殿下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一幅图景,能看到未来是什么样子。而你只是在比照这幅图,一点点将之还原出来。”
贺卿微微一震,险些直接站了起来。
顾铮猜到她身上有些奇特之处,贺卿也知道他应该猜到了。对于这一点,两人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并没有想过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贺卿本以为,这种默契会继续维持下去,却没想到,顾铮在猝不及防之间,将之挑明了。
顾铮自己很显然也有些惊讶,很快描补道,“殿下放心,臣并无他意。其实臣自己心里,对未来也有一幅规划图。只是相比跟殿下的图景比起来,恐怕还差得远。因此……有些好奇。”
贺卿看着他,心里乱纷纷的,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否认没有意义,但承认了,恐怕只会有更多的麻烦。贺卿很想尽己之能去做一些事,但在那之前,首先要保全自身。虽然顾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让自己的弱点落到对方手中,之后只能处于被动,还是太冒险了。
见贺卿不说话,顾铮又继续道,“自然之理无处不在,因而大部分人都不在意。但只要摸透了这些道理,却能够改变许多事。一旦能制作出更厉害的武器,我们就能在战场上克敌制胜。而有了器械辅助,很多事情也会更加轻松。如此,百姓们便不会太过辛苦。如果能够掌握阴晴雨雪之道,则风调雨顺,丰收喜乐近在眼前。”
贺卿听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顾铮这是在宽慰自己。他将自己的蓝图描绘出来,并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贺卿总觉得,顾铮的描述在刻意地向她这边靠拢,只是因为很多东西因为他所知有限,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很明显,这并不是顾铮自己心里真正的蓝图,只是故意说出来安她的心。
贺卿微微放松了少许,觉得以顾铮的聪明,其实自己所为的隐瞒根本毫无意义,反倒会浪费功夫。
——尽管她很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统筹管理上,顾铮比她厉害了不知多少倍。如果是顾铮掌握着她的这些知识,如今的大楚恐怕早已变了个样子。这些东西在她手中,实是明珠蒙尘。
这样想着,贺卿看向顾铮的视线便软化了许多。
而顾铮很显然接收到了她眼中所蕴含的情绪,他放下手里的东西,面色肃然地看向贺卿,“不知臣是否有幸,能看看殿下心里的那幅图?”
短暂的沉默之后,贺卿开口,“顾铮,你的理想是什么?”
“小时候我只想做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大学者,穷究天人之理。可如今,既然身在这个位置上,少不得也要想想先贤说过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顾铮说到这里,不由轻轻一笑,摇头叹息道,“可惜,到最后才发现,多半是‘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这是杜甫的诗,沉郁顿挫、忧国忧民。
跟顾铮完全不像。他少年得志,青年时期虽然一度蛰伏,但也是在翰林院这样的清贵之地熬资历,而后大楚风云突变,他却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如今已是万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这番遭际与绝大多数士人比起来,堪称顺风顺水。
他应该是得意的、豪迈的、壮志凌云的,像天下所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样。
但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大抵就是因为他能体察常人所不能之处。普通人要用一辈子去总结的经验,他短短几年就明白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上他明明是开国功臣,却急流勇退,跑去做学问的原因吧。在一朝良臣与万世师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像是一粒火种,辛辛苦苦点燃其他火种,希望能够将光明传下去。
可惜不管什么事,一旦走上极端,就不免酿成悲剧。他被学生们捧上神坛,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位能与先贤比肩的圣人,但他的道,却早已在风霜与黑暗之中失去本来的面目,被后人粉饰成别的模样。
多可惜。
如果……如果在当时,有人为他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历史又该走向什么样的局面?
这个问题一出现在脑海里,贺卿的心跳陡然剧烈起来。她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人生中最重大的抉择,或许比她死而复生这件事更加重大。但事到临头贺卿才发现,没有惊心动魄,没有辗转反侧。
她就像是平常说话那样,从几案上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你想看的,都在这里了。”
顾铮似乎也没想到她的妥协来得这么容易,没有针锋相对,没有反复试探,没有质疑与被质疑,没有承诺与约定,就这么轻飘飘地递了出来。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伸手接过,低头去看。
这张纸显然是贺卿用来梳理自身头绪的,所以写得相当杂乱。不过该有的东西都有了。虽然乱,但顾铮却还是迅速从中整理出了线索,并且敏锐地意识到,所有的东西组合起来,就是一个能够独立运转的、全新的体系。
虽然只是白纸黑字,而且写得十分简略,但他仿佛已经从中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顾铮的脑子里掀起了千百丈的风暴。每一个字进入他的视线的,都会在这风暴之中再掀起一阵波澜。原来这里是这样,原来还可以这样……在震惊之中,他那个只有雏形的小世界逐步完善,风暴褪去,露出了明媚地阳光,洒落在小世界里,一片光辉灿烂。
“殿下!”一种莫名的情绪激荡在顾铮的胸臆之间,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要从他的嗓子里冒出来,却都堵在了一起,让他发不出一个音节。半晌,他才终于艰难地迸出一句话,“臣愿与殿下共建此盛世!”
不是承诺,胜似承诺。
仿佛永无形的雷霆从虚空之中劈过,贺卿的神思陡然清明起来。她对上顾铮满含认真的眸子,用力点头道,“与卿共勉。”
人心莫测,但这一瞬间,他们觉得距离彼此是如此的近,可以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但这种恍惚只有一瞬,很快他们就从那种莫名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与不自在,顾铮掂了掂手里的纸,脱口道,“殿下的设想天马行空,许多地方实在是出人意表,却又合情合理,堪称天才之想。不过,以臣看来,太过杂乱,主次不分,照这样去执行,只怕事倍功半,徒耗功夫。”
贺卿脸上一片火辣辣,羞愧的。
☆、第95章 五年计划
顾铮这一番评论, 可谓是毫不客气, 一针见血。
说得贺卿惭愧已极。
她绝大多数的知识, 都来自于那份现代的记忆。但那份记忆的主人,却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大学生, 进了大学两年,非但毫无进展,还连高中学的知识都大部分还给了老师,空空的头脑里塞的都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小说。
也幸亏塞的是小说,毕竟她自己的知识储备实在是太过贫乏,倒是小说里,作者为了给主角装逼,总难免要让主角干点儿实事。而这些小说大部分男主角都是顾铮, 也就免不了要涉及到楚朝的各个历史事件。而为了让女主角与众不同,少不得还要从她嘴里向男主角透露点儿现代的知识。
贺卿之前所做的那些安排,都是吸取了小说里的种种经验, 再结合实际自己琢磨出来的。
但是一来小说难免夸张, 很多地方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 二来女性向的小说主要内容是谈恋爱, 就算写到事业线也往往一笔带过,含糊不明。所以贺卿能从中得到的经验,往往十分松散零碎。
虽然她已经尽力将这些东西拼合在一起了, 但是在顾铮这样的行家里手看来,还是主次不分,毫无重点, 甚至有些地方走偏了方向。
但不管怎么说,这么直白地被指出来,果然还是非常伤自尊。
顾铮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且不说贺卿不是他的下属,就算是,这份东西其实也已经超出预料了,他的挑剔不过是吹毛求疵。
他咳嗽了一声,“臣的意思是,此盛世之基,千头万绪,不容有失,当徐徐图之。殿下似乎太急切了些。”
贺卿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其实也不是她急切,只不过按照现代的经验,几十年内这些事情就可以完成。所以贺卿有时免不了会比照现代来要求大楚。但她又很清楚两边的不同,在那飞速发展的几十年之前,也还有二三百年的蛰伏期。
如此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便显得贺卿自己的设想前后矛盾,有的地方踟蹰不前,有的地方却大步迈开。
在不知情的顾铮看来,就是她对某些方面太急切了。
意识到自己必定会受到现代的影响,无法相对客观地看待这些问题,贺卿心下不由一动,“若按照顾先生的想法,又当如何?”
顾铮握着手里的纸,道,“请殿下容臣回去仔细思量,再写个详细的条陈。”
“也好。”贺卿点头。这些事情要摆布开,本来就很复杂,即使是顾铮,也不可能张口就来。
这还只是初步的规划,如果真的要实施,势必还要在朝堂上反复磋商。之前,贺卿因为种种原因,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将这些事拿到朝堂上去讨论,所以大部分事情都是她自己私底下安排。但是顾铮显然不会如此。
所以在制定计划之初,就要考虑好如何在朝堂上通过,顺利施行。
贺卿满心期待地等着,她本以为能够拿到一份内容详尽,主次得当,巨细无遗的计划书。但等顾铮的奏折送上来,她才发现,限于这个时代的奏章模式,他送上来的实际上是一篇……议论文。
洋洋洒洒数万言,以至于一本奏折的厚度竟与旁边的一摞等高。贺卿见了,不由暗暗吃惊。
不过,内容没有让她失望。
顾铮梳理了她的所有计划和设想,重新进行安排。
在他的看法中,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中,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是农业上的改革。这一点,应该作为国策来推行,而不是像贺卿那样,一直在皇庄上小打小闹地折腾。
集整个朝廷之力投入,无论是培育种子,还是研制化肥,都可以最大限度地加快进度,在几年之内,逐步提升粮食产量。
而根据社会发展规律,当地里出产的粮食足够多,能够养活更多人之后,自然就会有一部分人被解放出来,脱离生产,转而去做别的事情。也就是发展手工业和商业。
而在那之前,朝廷可以从皇家科学院入手,培养一批人才的同时,发明制造出更多机器和工具。等到条件成熟时进行推广,既可以引导那些离开了土地的百姓顺利过渡到另一职业,也可以为他们指明正确的方向。
等到手工业蓬勃发展,自然会对更好的器械产生需求,就会反过来促进皇家科学院这边的研究进展。如此良性循环,在一段时间内,就可以建立起初步的工业体系。
到那个时候,各方面条件成熟,再去攻克一些难题,可谓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就能完成。
如此循序渐进,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百姓们在社会转型期间产生恐慌与茫然,因为他们能够看到下一步的方向,知道要往哪里走,更知道这是走向更好的生活,自然就能接受了。
这是基本国策。目前大部分百姓所求的,不过是吃饱饭而已,只要保证了这一点,其他的变革便可以潜移默化。而且由朝廷来主导,也可以提升百姓对官府,对朝廷,对皇室的认可与归属感。
在这一阶段完成之后,其他诸如普及教育、发展商业,乃至更改官职,军队变革等等,都可以按部就班地纳入计划之中。允许有小的变动,比如海上贸易等,但是最好不要有太大的变故,以免百姓无所适从。
考虑到社会一直在发展变化,按照计划,几年后各方面的情况将与现在截然不同,所以顾铮最后只制定了五年内的基本计划。
看到“五年”这两个字,贺卿不由微微一怔,脱口道,“五年计划?”
“五年计划?”顾铮也是一愣,继而笑道,“这个说法好,简单明了,朗朗上口。”
“以此备案,还可以为后来者指明方向。”贺卿道,“这是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在正式开始之前制定好发展规划,过程中再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调整,如此便可把握住大方向,最大限度减少失误。”
顾铮道,“按理说,这个计划应该拿到朝堂上,讨论过后再去施行。但臣建议,这第一个五年计划先秘而不宣,从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让所有部阁以上重臣参与制定。殿下以为如何?”
他的计划自然没有不能见人的地方,需要隐瞒的,是贺卿自己身上的奇特之处。
贺卿点头道,“就依顾先生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