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一步。”顾铮道,“殿下之前说,皇庄上正在试着培育良种,制造肥料?臣得先去看看,做到心里有数。”
“好,我之前也没有去庄子上看过,可与顾先生同行。”贺卿道。
顾铮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殿下不能去,臣独自前往。”
虽然他认为贺卿之前小打小闹,偷偷摸摸的做法不可取,但顾铮也知道她的顾虑。她拿出来的很多东西,都是此时的人不知道的,若就这么对着所有人说出来,不但会受到质疑,也会引起一部分有心人的疑心,于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她之前已经那么谨慎,现在正好可以从这些事情里抽身而出。如此,即便后来有人追本溯源,也会将注意力放在顾铮身上,很难联想到她身上去。
顾铮看着顾卿道,“殿下既然信任臣,就将此事全权交托给臣吧。”
贺卿眉心微微一蹙,又很快展开,“那就依顾先生所言。”
等顾铮离开,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对着顾铮留下的那份奏折出了一会儿神,才轻轻摇头,将之收起来放在了一旁。
这篇奏折让贺卿出现了一个新的想法,她觉得目前这种写奏折的方式,对批阅者不太友好。不把整个奏折都看完,根本不知道重点在哪里。但是翻看整个奏折,又往往连篇累牍,大量毫无意义的内容。其中有颂圣也有诉苦,忙起来根本不想看。
虽然送到贺卿这里来的奏折,一般都有政事堂的票拟,部阁重臣送上来的折子,却基本上都需要她亲自过目。
所以贺卿打算改革一下奏折的形式。
倒不是打算让他们精简内容,把颂圣之类的部分删去。别说是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就是后世,在外任职的官员,也是一年都未必回京一次,能见到皇帝或者说掌权者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所以他们只能把心思花在写请安折子上,因为这是他们跟上位者交流的唯一机会。
虽然就算写了也未必能被看到,但不写只会更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就是写正事的奏折,也免不了要加上这方面的内容。
事实上,后世的公文报告,也没比现在好多少。同样有格式和套路,只不过称颂的变成了体制和政策,不能像现在这样直白甚至肉麻地称赞某个具体的人。可见这种“心理需要”古今皆同,贸然要求他们尽数删去,反而不妥。
所以贺卿打算,让他们在奏折之外,另附内容简洁,条理清晰的报告或者报表,能够让翻阅的人一目了然地知道这折子里写了什么。如此便可大大节约办公效率。
贺卿抽出一张纸,将格式列了出来,想了想,又写上报告不能超过五百字的要求。
不过写完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让臣子们自己写票拟吗?只不过票拟上有批复的意见,而这里没有。
依贺卿看来,最开始皇帝任命宰相,就是为了替自己筛选一下奏折,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再送上来。只是后来相权不断壮大,才有了票拟封驳之权。
如今她此举有分薄相权之意,不知道政事堂是否会封驳。
这么想着,她还是命人拟旨,给政事堂送了过去。
☆、第96章 他的手笔
大摆钟发出四声清越的响声, 升朝官们在政事堂几位宰执的带领下, 由奉天门鱼贯而入, 沿着长长的甬道,经过几座恢弘大殿, 抵达金銮殿前。殿门已经开启,有礼官在一旁引导众人入内,按照班次站立。
原本之后应该由内侍鸣锣,高声报陛下早朝。但现在贺卿取消了内侍,并且把人都打发出宫了,便只有几位女官奉着她前来接受群臣朝拜,连一应礼仪,都俭省许多。
贺卿手里牵着小皇帝, 待众臣行礼毕,才在丹陛之上金碧辉煌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诸卿可有要事启奏?”贺卿扫了一眼站在阶下的臣子,曼声问。
像这种规模的大朝会, 通常而言, 不会商讨什么军国重事。相反越是重要的事, 就越是会直接送达中书, 由皇帝和宰相们商讨出结果之后,才会在大朝会上正式宣读诏书,公布朝廷的处置。
所以大朝会上上奏的, 不是御史又要弹劾哪位官员,就是下面刚刚报上来的新鲜事,再或者便是一些不便上折子的事。——除了宰执之外, 普通官员递上来的奏折,都要先经过通政司,发六科廊抄写,一式几份,分别转呈皇帝和负责此事的官员,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正所谓兼听则明,大朝会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让皇帝听一听下面的声音。例行召见回京官员,亦是如此。
不过贺卿秉政以来,大朝会上极少有人上奏,多半都是无事退朝,各自回班。因此她这一问,也只是例行公事,走个流程罢了。此间事了,大家回衙之后,都还有许多事要忙碌。
然而话音才落,京城尹严可覆就站了出来,“启奏陛下,殿下,昨日通县送来一本《农书》,乃是我朝士子刘祯新著,可堪为民间耕种指导。臣正要上奏朝廷,恭贺我大楚天恩浩荡,福泽绵延,乃有此喜。”
“哦?这书有何特别之处,能叫严卿如此推崇?”贺卿问。
严可覆道,“此事还要从去年的一桩奇事说起。”
话说去年,通县下属的张家村前来上报,言道村东头的山岗上常有鬼火莹莹。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此等怪谈,处处皆有。坏就坏在这村子里有几个泼皮,自恃胆大,夜探山岗。谁知那鬼火仿佛会认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其中一人身上更是不慎沾染了鬼火。几人慌不择路,奔逃回村,吓破了胆,那身染鬼火者,没多久竟是一命呜呼!
这一下当地百姓人心惶惶,就连周边村子也跟着惊慌,里长无法处理此事,又日日被村民求告上门,只得到县城请求官府设法清理。
这样荒诞的事,县令自然是不信的。因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亲自带着仵作等人前往查探。仵作检验之后,却言那人乃是日夜惊悸而死,与所谓鬼火毫不相干。
但这个结论,反而佐证了村民们的猜测,所有人都相信,那泼皮必然是被厉鬼缠身,这才会惊吓而死。
最后,为了消除这个荒谬的说法,县令索性命人将那山岗挖平,挖出来的泥土,都倾到了周围,倒是填出了好一块平坦土地。
此事就算是这么了结了,此后那地方也再未出现过鬼火。到了去年,村中一户姓齐的人家,因自家名下田地出产不足,无法养活一家几口。见那一片平地上草木茂盛,虽起了心意,将之开垦出来,种植庄稼。
因这座山距离甚远,因此此事就连村子里的人也不甚清楚。直到去年秋天收成时,一车车的粮食拉回家,才惊了一村人的眼。
这头一年开垦出来的土地,往往没有多少肥力,须得尽心侍弄上几年,才会成为熟地。所以朝廷鼓励百姓开垦田地的策略,往往都是几年内免除赋税,好教百姓有时间把地种熟。
所以齐家刚刚开垦出的荒地,出产竟隐隐超过了村里最好的良田沃土,由不得众人不惊讶。
但惊讶过后,就有人起了心思。当初平那座山的时候,那是大伙儿都出力了的,凭什么现在就便宜了姓齐的?虽然不知道这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出产丰厚,但这么好的土地,若能争到一亩三分,自己也可得些好处。
于是从去年秋收到过年,整个张家村一直在为这件事吵闹不休,连年都没过好。偏偏他们为怕此事被官府察觉,这些土地被纳入田册,需要交纳赋税,所以对外又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消息到底传了出来。
话说这通县,住着一个士人刘祯。此人在经义策论上,着实没什么天赋,至今不过是个秀才。但因他出身农家,对侍弄土地倒是极有心得。就算中了秀才,有了功名,也没有抛下土地,发下宏愿要写一本与《齐民要术》一般能传之后世的农书。
《齐民要术》成书于南北朝时期,至今已有近千年。书中不少经验虽然仍旧适用,但随着气候、地理的变化以及农业耕种技术、种子培育技术的发展,也有许多地方已经落伍了。
刘祯无心举业,整天泡在地里,琢磨自己的大作。因为有了朝廷俸粮贴补,不用担心生计,还把自家的几亩田地拿来做各种实验。他偶然得知此事,便兴致勃勃赶往张家村,长住此地考察。
最终他得出结论,这片土地之所以收成如此之好,正是因为之前的“鬼火”。
作为一名博闻强识的读书人,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刘祯自然不相信所谓“鬼火”的存在。他参考了不少文献,又亲自考察出现过鬼火的地方,得出结论,“鬼火”多出现在坟地之中,尤其是乱葬岗。有些地方看起来与坟地五官,但追究下去,也曾埋葬过不少尸骨。
于是,刘祯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或者动物的埋骨之地,有某种奇特的物质,不但能引来鬼火,还可丰饶土地。
这个荒诞的结论,被当做笑话传了出来。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众人不信,无非是当个笑谈传一传罢了。谁知这刘祯平日里不知与谁结了仇,有人一封匿名信告到县学,说他大逆不道,竟妄图挖掘开垦祖宗埋骨之地,乃是大不孝。这样的人不配为儒生,请求县学革除其功名!
国人讲究“事死如事生”,挖坟掘墓更是滔天的罪过,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通县县令当初是亲自带着人平了那座山的,虽然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那可能是埋骨之地,可挖山毕竟是事实。为了保全自己,他自然不可能让事情就这么认定,索性请了诸多乡绅、士子和农人一起研究此事,最后得出结论:能让庄家丰产的,不是骨殖,而是某种矿物。
如此一来,虽然否定了刘祯的结论,但却也保住了他的功名,更是彻底将“怪力乱神”的内容否定了。——既然是矿物,那所谓的“鬼火”也就是无稽之谈了。不过是埋骨之地恰好蕴含这种矿产。
虽然是脱罪之词,但是“矿物说”却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与肯定。
事情就发生在京畿之地,所以京城尹也很快得了消息,因此便做主将这消息上报朝廷。时间仓促,他们还没有勘察出具体的结果,但若是朝廷能够派遣专人前往,必然能有所得。若是真的找到了这种能够令作物丰产的矿脉,那对整个大楚的影响,将不可估量。
这个故事有些长,不过京城尹严可覆的口才极佳,将一个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最后的结论,更是让众多朝臣暗喜在心。
本来一开始听到“鬼火”二字,他们还有些不自在。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但当初太皇太后是为什么称病不朝,让张太后和贺卿夺了权位,不少人都隐约听过一点。
但听到后来,又是牵涉人命,又是丰产作物,反倒将这一点芥蒂都抛开了。
如果真的找到这种矿物,那功劳不啻于开疆拓土,改天换日!
唯有丹陛之上的贺卿,在严可覆的讲述之中走了神。她知道顾铮会将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够找到这么“奇诡”的切入点,从京城之外的地方入手,一下子就将两人都摘出去了。
自然而然,毫无破绽。
她忍不住看向另一个知情人,正好对上了顾铮的视线。他立于百官之间,姿态从容,面含微笑,朝她微微点头。
贺卿收回视线,看着下方道,“若果真有此事,实乃我皇楚之大幸。户部当派人前往通县,详查此事。如能寻到矿物,便是大功一件。”
“臣遵旨!”户部尚书施海澜满脸喜色,出列应道,“臣这就命人前往通县及其他有鬼火传闻之地,考察勘测,尽快寻找矿脉。”
这能造福天下万民,能为朝廷增加无数收入的泼天功劳,在场众人谁不眼红?因天下山川田地本属户部管理,所以贺卿将这差事交给了他们。但其他人却未必服气。
工部尚书舒元久立刻站出来道,“勘测矿藏,非一日之功,且十分复杂,户部恐力有不逮。我们工部掌天下山泽川渎、经营兴造,综理矿冶织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可从旁襄助。”
施海澜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这么大的功劳,户部一家吃不下来,势必要分润出去。比起其他各部,工部已经算是个很好的盟友了,至少大部分功劳还是在自己这一边。
但旋即,之前才由礼部尚书升入政事堂,近来一直处事低调,显得存在感十分薄弱的赵君原又开口道,“殿下,臣以为,这等大事,当由政事堂牵头,诸部协理才是。”
这就是要将这差事截胡的意思了,施海澜绝不能忍,立刻出言反驳,并且试图拉拢盟友。
各部一向都是各司其职,但是自从有了政事堂之后,许多事情都需要经他们首肯才能去办,若是某一位宰执太过强势,又得皇帝信任,那么极有可能横压朝堂,连各部尚书都只能做他的应声虫。但到了这个位置,谁甘愿如此?久而久之,部权与相权相争,各部与政事堂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微妙了。
如今赵君原开口,将本来可以户部独管的事抢了过去,由政事堂主管,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夺权。因此施海澜本以为会有不少人站在自己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