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意识到,原来那不是她的错觉,顾铮就是想要“以身代之”。
他取代她了原本的位置,去做她原本要做的事,无声无息间就化解了一场极有可能存在的冲突。
也……将她架在了空处。
☆、第98章 恋栈权位
大楚的皇宫, 本是旧朝所建, 整个皇城依傍着京城最北面的龙盘山修造, 若说占地广大,整个龙盘山地区都被划入了禁苑之中, 可谓是绵延数百里,巍峨雄壮。但只计算宫城占地,则只有十来个坊大小。
其中划出一半外朝所用之地,余者才属内宫所有。
前朝帝王好美色,时常从民间广选美人充入内宫,因此便显得宫殿拥挤,不敷使用。如今这个规模的宫殿,便是数次往外扩张的结果。
到了本朝, 太-祖太宗皇帝戎马倥偬,多半时候不住在宫中,自然对此没有太多的要求。其后的成帝、惠帝都是励精图治的君王, 并不流连后宫。等到灵帝时, 沉迷修道成仙, 更对女色略不在意。献帝年幼, 尚未广选后宫。因此大楚立国百多年,非但没有扩张宫城的需要,反倒废置了外围不少宫殿。
到如今, 内宫部分,只得东西各三座宫殿及诸多配殿为嫔妃居所,中间被内苑隔开。西三宫往北, 是太后太妃们的荣养之所,养寿宫、慈寿宫等皆在此,有宫墙与内宫隔开,十分清静。东三宫往北是内宫局各司苑及掖庭所在,往东乃是独立的太子东宫,如今已然空置多年。除此之外,其他宫殿皆已空置废弃。
所以德王想要求一个地方作为皇家科学院办公衙门,贺卿便十分爽快地将一座废弃的宫殿批给他了。
说是废弃,但内侍省和工部每年都会检修一番,倒也不至于出现断壁颓垣,只是难免有残破之处,略加修缮,便可搬入其中。贺卿还另外单独批了一座宫殿,作为皇家科学院的学宫所在。之前延请的那些讲师,之后便会在此处开讲。
之前的皇家科学院,是德王以自己的身份压着宗室们,将适龄子弟送来报名。但现在所有人都从中看到了希望,因而人人争相入学,一时竟是座无虚席。
就连外嫁的宗室女,也想方设法将自己所出的孩子塞了进来。
贺卿听德王说起这等盛况,便笑道,“听闻不少宗室子弟因家境之故,自幼未能接受教育,如今再要从头开始学,却已是晚矣。因而我想着,倒不如我们也学着民间那般开个族学,只要到了年纪的子弟,皆可入学。按照年龄和进度划分班级,先学蒙学,而后读经史。八股文章贺氏子弟不需要学,就改成科学相关。如此一来,便可源源不断为皇家科学院输送人才,德王以为然否?”
这样的好事,德王自然不会反对。
其实他都打算自己掏腰包弄个差不多的族学了。但是由他来倡议此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因此没有提上日程。如今贺卿提议,这笔钱由国库来出,再恰当不过。
“皇恩浩荡,臣替那些不成器的子弟们谢过殿下恩典。”德王立刻道。
贺卿淡淡道,“好生学着,将来报销国家,比谢多少次恩都强。该给的,能给的,我都已经给了,宗室是否能扶得起来,便只看这一遭了。若仍旧以为能像从前那般混日子,却是辜负了德王这一番苦心。”
德王连连应是。
虽说贺卿用他们,是因为这天下毕竟姓贺,提携自家人,可以得到更多助力。但话又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人才,贺卿自然都用得。若是宗室当真扶不起,她大可再用别人。
如今她执掌朝政,虽然引得一部分顽固的老臣反感,但却吸引了更多想要在仕途上上进的读书人围拢过来。
“青城郡王也应了可以过来讲课,想来能让孩子们受益不少。”德王道,“殿下放心,臣等会用心督促,不辜负皇恩。”
“青城郡王的不是还在埋头研究齿轮改良么,怎么有空进城来讲学了?”贺卿有些意外。上次见面时,贺端分明还是一副不研究出成果就不放弃的坚定之态,若抽出时间来上课,必然会分心,怎么都不像是他的作风。
德王也很意外,“齿轮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解决了?”贺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德王也意识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面上有些犹疑,却还是仔细将当时情形说了,“顾相公说,是殿下的意思,要他跟青城郡王见一面,从旁协助改良齿轮等零件。是老臣亲自引荐他与青城郡王相见的。两人研究时,老臣也在现场,只是说来惭愧,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老臣都听得一知半解。但看青城郡王的模样,显然是茅塞顿开,又有了灵感。那之后不久,他便允了老臣所请。”
“是这么回事。”见德王面露忐忑之色,贺卿便点头道,“青城郡王在此事上耽误了不少功夫,因顾相在数算上颇有造诣,因此我请他前去协助。这一向忙得很,险些忘了此事。”
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嘴,德王不敢再说什么,很快就告辞离开。
他一走,贺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顾铮跟贺端见面的事,是她提过的,顾铮也应了。只是后来谈到了他们对未来的设想,顾铮在了解到贺卿想做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忙着调整和安排,先后折腾出了不少大事。贺卿还以为,这件事多半是被他暂时搁置了,因此也没有询问。
谁知原来顾铮早就已经跟贺端见过面,解决了问题,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每天商讨各种事务都要见面,顾铮单独奏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他甚至没想过顺口跟她说一声。
若不是德王无意间提起,只怕要等贺端的怀表和其他发明上市,她才会知道。
之前贺卿就已经意识到,顾铮或许是在有意识地转移视线,不让其他人注意到她。不提贺卿这种做法究竟有没有问题,这份情贺卿却不能不领。所以即使她数次察觉到顾铮现在的说法颇有架空自己的嫌疑,但她始终没有表态,因为她相信这绝非顾铮的本意。
但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让贺卿意识到,继续放纵下去,很有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事发生,而自己毫不知情。正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长此以往,总有当真被架空的一日。
这一瞬间,贺卿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如果她只是想要安稳,大可借此机会后退一步,皆大欢喜。她要做的事情会由顾铮继续完成,而她自己,则可以带着荣耀退场,做一辈子的“护国大长公主”。
那么,她是眷恋权势,不愿意放手吗?
贺卿扪心自问,而后很快得出了答案:是的,她是。
贺卿轻轻地笑了一下,真正承认这一点,她发现自己的心里并不沉重,反而充满了轻松与愉快。见过了外界的宽广与精彩,谁能甘心再被关回狭窄的房间里,只能透过窗户去看外面那片天空?
何况,她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虽然顾铮说过愿与她共创盛世,目前看来也的确是在朝着这个方向走。但贺卿发现,自己无法轻飘飘地说一句“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放手。
这一瞬间,贺卿对“政治”两个字的领悟,却是越发透彻了。
即使是政见相合的朝臣,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日,这无关理念,只源于话语权。就像她和顾铮,或许目标都是一样的,但贺卿却无法接受一切由顾铮说了算,自己毫无掌控力与话语权,眼睁睁地被抛在后面。
何况,她的计划有一部分写在了给顾铮的那张纸上,但还有另一部分没有写下来。
比如等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她便会致力女性平权的争取,让天下女性也能享受时代发展所带来的红利,而不是继续成为受压迫人群。此外,诸如匠户、奴隶等户籍制度,也会在工业化的浪潮之中被取消。
但这些都是眼下不能诉诸笔端的,也是贺卿不认为顾铮会支持的。
所以贺卿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没有退路的。这一点,她本来早就已经意识到,却在这段时日跟顾铮的默契间险些忘记了。恋栈权位也好,野心勃勃也罢,唯有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保证一切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进行下去。
至于别人如何看待,留待青史之上,后人评说吧。
但该用什么办法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呢?
直接跟顾铮争夺话语权,是最下策,极有可能会让正在推进的政策陷入停滞,甚至可能会因为彼此的对立,让朝堂陷入党争之中。那样一来,两人之前费了大心思营造出来的好局面就会彻底被打破,可谓是误国误民。
所以夺权不是不能做,却不能这样明刀明枪的上。
贺卿坐在御案后,沉思半晌,渐渐有了主意。
第二日早朝,贺卿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她要修一部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书!
文治武功,乃是历朝历代帝王所追求的最高荣誉。武功可由战争得来,文治一看是否海晏河清、吏治清明,二看的就是当时的文风及学风是否鼎盛。
民间私人修书当然最能彰显文风之盛,但官府主持的修书,因其规模宏大,对士林也有巨大的影响,也是帝王文治重要的判断标准之一。
虽然历朝历代修书活动都没有停止过,翰林院官员及各殿的校书、正字等,做的都是这方面的工作。不过大都是编修的是前朝及本朝的史书,典章,及帝王实录等,规模并不大。
而贺卿直言“古往今来未曾有之”,其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
但是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反对。这样大规模的修书,参与进去的人成百上千,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沾光,分润不少功劳。而历来修书多以经史子集为重,在贺卿明里暗里鼓励科学发展的当下,对儒学而言,不啻于是在表明她态度,自然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第99章 皆可识字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街上的人们换上了春装, 万物生发, 春花初绽,连日来往城郊踏青访春去的游人络绎不绝。
不过对达官贵人而言, 府中花园亦足堪赏玩。
顾铮的大学士府原是宗亲宅邸,占地颇广,府中花园更是效仿江南园林营造,假山池水,移步换景,处处都见雕琢之精细,令人目不暇接。春光融融,顾铮与幕僚下属们议事的地点, 也从正院搬到了坐落在花园中的精舍。
花厅之中,此刻已置办了齐整席面待客。顾铮非是放诞之人,因此席上并未置酒, 只有清茶细点。众人各自占据了赏景之处, 一边看景一边闲话。
不知谁看了看不远处半开着的一扇窗, 忍不住感叹道, “这样好的天气,先生怎么总不肯出来?”
“不知在忙什么,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有人应道。
整体来说, 顾铮并不是个工作狂。他身上带着一点文人的浪漫与悠然,即使再忙碌,也能做到劳逸结合, 张弛有度。有点灯熬油彻夜不眠商讨国策的时候,也有与众人一起吟赏春景写诗作画的时候。
但是最近,他却少有出门与众人交流,甚至经常独自埋头在书房忙碌到深夜。
这里的人呢,都是他的幕僚与心腹下属,总共没有几个人。当他们聚在一起,对大楚的影响,并不亚于咨平殿里的小朝会。毕竟朝会上只会商议对策,具体如何实施,却是这些人拟定的。
所以朝堂上任何一点变故,他们都是最清楚不过的。近来风平浪静,要说顾铮是在为朝事奔忙,显然不可能。所以他的这份忙碌,不免就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他们胡乱猜测了一会儿,便都将视线落到了傅瑞身上。
傅瑞苦着脸,“看我做什么?”
“你跟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最多,当真不知他在忙什么?”
“当真不知!”傅瑞指天发誓,“先生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瞒着的事,谁还敢胡乱探听不成?你们若是好奇,他这会儿就在书房里,索性过去一瞧便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着人多势众,法不责众,便有人笑道,“那就去看一看,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就请先生出来坐坐。朝事固然重要,这样好的春景却也不可辜负。”
于是一行人互相壮着胆子去了顾铮的书房。
见了他们,顾铮显然有些意外,“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这精舍不大,书房自然也狭窄,摆了书桌和临时歇息用的软榻之后,剩下的地方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
“先生这是在忙什么?”有人眼尖,已经看到了顾铮面前的纸张,不过却是根本没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乱七八糟的图形。
“正在计算一些东西。”顾铮摇摇头,面上的表情不容乐观,“只是数字太过庞大,计算起来也十分复杂。我正思量着,该用什么法子将之简化,只是一时不得要领。”
“是青城郡王那边的事?”有人问。他们都知道顾铮去帮过贺端的忙,此事在众人之中已经传为笑谈,因此听说顾铮要计算,便有人想到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