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姑姑在一旁伺候笔墨,也看见了这份折子,不由欲言又止。贺卿便问她,“姑姑想说什么?”
“臣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个提议似乎是在针对女官,是否会影响到殿下?”邱姑姑道。
“姑姑错了。”贺卿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折子,却没有再说。
邱姑姑似懂非懂,但见她无意继续说下去,便也不多问。
贺卿又将这份奏折看了一遍,略略沉吟,才提笔在后面写到:着设立秘书监,分左监与右监,左监为女官,掌禁中各种杂务并伺候笔墨,右监为男官,掌奏章递送,中外传达,宣奉命令。
写完了,搁下笔,她又将折子看了一遍。
顾铮的笔迹,贺卿已经十分熟悉了,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亲笔书写的这份奏折,看似在针对女官,实际上,未尝没有转移视线的意思。性铅笔与女官两件事相较,自然是后者更引人注目。若朝野的视线都聚集在了此事上,自然没多少人会继续关注铅笔之事。
等到它被推广出去,人手一支时,朝堂上下再要阻拦,已是不能了。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届时所有人都会明白此乃大势所趋,不会再轻易反对。
当然,要说“针对”,也不是没有。
顾铮固然替她想到了转移视线的办法,却也留下了隐患,端看她是否能够应对。
看起来是添了麻烦,但相较于他从前大包大揽的做法,现在这样,反倒更符合贺卿的心意。些许小麻烦和小阻碍,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困扰。即使朝着同一个目标,也应该站在各自的立场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不过,顾铮竟然真的那么快就改掉了让她不满意的地方,还真让贺卿有些意外。
所以,希望他会对她的答案满意。
这封奏折送回政事堂,几位宰执再次齐聚一堂,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可奈何之感。贺卿没有反对他们的提议,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提出了可行的建议:成立秘书监,男女官员一并收纳。为了避免他们再掰扯男女有别,还提出了分左右监,彼此独立,甚至连职能都划分好了。
可谓是非常配合,完全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但是这样一来,同样给他们出了个难题:这种做法等于是将女官的位置与朝臣并列,却是在逼他们表态了。
贺卿身边肯定是要用女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是朝臣们不肯让女官与普通官员并列,就只能认可眼下这种情形;若是不想看到女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那就必须认同女官的地位。
顾铮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那几行回复上摩挲了一下,沉声问,“几位大人的意思呢?”
朝臣们自然是不甘心让女官与自己并称的。不要说女官,就算是外臣,但凡不是从科举出身,都会受到主流集团的轻视,即便是进士出身,入官后若是曲意逢迎上意,也必然会遭同僚鄙薄。即使女官注定品阶不高,也不可能担任朝中实职,但就算只是一个名分,他们也难以忍受。
但是在受儒家学说熏陶的众人心目中,内外之别、男女大防却更紧要。让女官们频繁出入宫禁,跟文臣接触,显然更不合适。
“此事是顾相提议,不知你有何看法?”参政知事梁嘉之道。
顾铮面色不变,从容道,“可令举人候选秘书右监,定为八品官。且规定由此出身者,不得转任五品及以上官员,不得转任中书等要职。”
他没说同不同意,反倒直接提出了同意之后的安排,众人被他一引,下意识地去思考这种安排,都觉得十分恰当,不由微微颔首。再转回来时,就对此事不是那么反对了。
反正从本质上来说,秘书监一旦设立,分去的必然是政事堂的权力,是他们必须要警惕的对象。索性就当是一个新的集团取代内侍崛起,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划分出彼此间的区别。如此,自然不会有人认为女官可与自身并列而立。
至于是否会有人应聘,加入秘书监右监的官员们是否会对未来发展路线有意见,众人并不在意。朝廷的位置一向都是僧多粥少,就算是进士,也有无数人一直在漫漫守选路上煎熬着。一条新的晋升通道,必然会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般前来。
反正举人本来就只能在低品官员之中打转,升迁极难。倒是在秘书监伴驾,位卑而职重,好处绝不会少。对许多人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奏疏往来两次,就将此事定了下来,遂发六科廊抄写,昭告众人。
消息一出,果然在几天之内,便将大部分官员原本放在铅笔上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毕竟从古至今,也只有武则天一朝如此优待过女官。但即便那时,也并没有明确给予她们与朝臣相对等的地位和官职,由不得众人不在意。
☆、第102章 万万不可
大抵因为一开始就划清了界限, 确定彼此不是一个晋升系统, 所以文官们的反弹倒不是很大。
对他们而言, 这种晋升方式称作“幸进”,为清流所不取。倘若有人选了这条路, 被跟秘书左监的女官们放在同一个层次上,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众人所以议论者,乃是不知道这秘书右监的人员如何挑选,又会有多少人报名,多少有点等着看热闹的意思。
不过,也有一部分进士出身,却一直蹉跎着未能显宦的官员暗暗羡慕。秘书监的位置至少足够紧要,除了能够随侍驾前之外, 往来交接的也都是部阁重臣,接触的是军国重事,谁能小觑?
只要简在上心, 就算没有实职, 也不妨碍他们插手国家大事。说话的分量, 只怕比许多封疆大吏更重。
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中, 朝廷征选秘书的公文发了出去,凡在京举人身上没有官职者,皆可应选。到时候会由大长公主亲自拟定试题, 择选英才。
贺卿本来的意思,是将挑选的权利下放给政事堂。
别人看没看出来不清楚,但顾铮不会想不到。但他却并没有替她做主的意思, 公文上直接写明由她亲自出题考核。
这份诚意,贺卿自然是笑纳了。并且转头就让身边的人把消息透露出去,这一次的秘书考核,一不考诗赋,二不考经义,只考策论、时务及科学三项。
之前皇家科学院招收了一批对科学感兴趣,且也有一定造诣的人才。不过因为皇家科学院的特殊之处,重科研胜过其他,进了这里待遇优厚,但也代表着不能再参与政事。所以挑选出来的,大部分也都是热爱钻研科学大道,对仕途不甚热心者。
而这一次招的是能够跟贺卿本人接触的秘书,对那些很难从科举入仕,但又对仕途抱有幻想的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机会。——他们考不中进士,多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做达官显宦的幕僚,借他们之手干预政事。而能够直接影响贺卿,自然更进一步。
所以一时之间,在京举子们奔走相告,京城里更是人人热议此事。
在这个过程中,贺卿关于铅笔的反馈,也悄无声息的汇聚回了咨平殿。大部分都是夸赞,从铅笔夸到大长公主殿下的英明神武、为国为民,溢美之词看得贺卿浑身不自在。
结果最中肯的意见还是来自顾铮。顾参政认为,这种铅笔书写迅速流利,可惜留墨不久,因此可以作为临时速记所用,正式的公文及重要文件,还是要用毛笔书写为好。
隐有劝阻之意,大抵还是不希望贺卿太过迅速将铅笔普及到全国。
不知道是因为他说得委婉,还是因为知道顾铮已经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贺卿倒是体会到了他的良苦用心,将这本奏折留中,自己另外写了修改意见,让人送去给将作监,叫他们依样修改。
顾先生的意见,是供贺卿这个上位者参考的建议,对将作监没有用处。贺卿写给他们的意见,是要他们按照不同材料配比,制作不同硬度的铅笔,以备各种需要。
在现代社会,铅笔的硬度用H和B来表示。H是hard,表示硬度,代表铅笔材料中的粘土,B是black,表示黑色,代表铅笔材料中的石墨。于是按照材料比例不同,从软到硬可以分为十几个不同的等级。
现在用不上这么精细的划分,但是先为将作监立下这样的标准,也是很有必要的。
写完这个,贺卿翻开新的一本奏折,是政事堂奏请她定下秘书监的考核时间。贺卿想了想,道,决定将考核时间定为三年一次,每次取十人,左右监分开考试。
贺卿写完了,自己盯着最后那七个字端详了片刻,才心满意足地合上折子。
她觉得自己最近可能喜欢上了在奏折里打机锋,然后期待着顾铮是否能够看出来自己埋的小陷阱,又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应对。
之前她跟政事堂奏折往来的时候,说的只有秘书右监。秘书右监全部由男性组成,公开向所有举人招考,官职定品及未来发展方向,自然备受政事堂所有宰执的关注,以至于他们好像选择性地忽视了秘书左监。但在贺卿的计划之中,显然不会漏掉她们。
现在的秘书左监成员,都是由宫女之中选拔,但随着改革与发展,这种受到局限的挑选方式必然会被淘汰,公开招考是必经之路。
也是促使女性走出家门的必要一步。
但具体是直接面向社会公开招考,还是从官家女子之中挑选,贺卿还没有考虑好。在普及全民教育之前,官家女无疑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更符合她的要求。
其实还有一种女子,教育经验见识都不缺,甚至可能因为追逐时尚热点关注过报纸,对科学有所了解,那就是妓子。为了讨好恩客,她们往往被要求学习非常多的东西,素养不低。譬如谢池春和鹊桥仙两人,如今替贺卿管着两家报社,就干得有声有色,本身的科学素养几乎与日俱增。
只是她们身份特殊,贺卿若是把人留在身边听用,必然会引来非议。
要怎么用,留待斟酌。
但不管怎么说,准备工作还是要有条不紊,步步向前。在奏折的批语之中将这一点暗示出去,便是对政事堂那几位相公的试探。
而他们的反应也没有令她失望,不久之后,五人联袂前来咨平殿求见。
一进门,刘牧川便开门见山地道,“殿下的批复,臣等已经看见了。殿下的意思是,往后秘书左监的女官,也与右监一样,通过考试招聘?”
正好端了茶水上来的冬青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稳稳走了过来。
贺卿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打算。毕竟从宫女之中甄选,连识字者都极少,更不用说伺候笔墨,整理奏章,以备咨询。”
“但是民间女子,也少有……”刘牧川说了半句,忽然顿住,愕然地看向贺卿。
莫说普通民女,就是宗室贵女,真正系统地上过学的,其实也少。甚至就是官家女,也有一部分因为家长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只一味学针线女红厨艺。
但民间女子少有读书识字的,难道贺卿不知道?
她知道,却还是提出了这个建议,背后的用意,由不得刘牧川不心惊。
毕竟贺卿自己就是女子,若说她打算让天下女子都读书识字,走出家门,不再三从四德,而是像她这样“做一番事业”,也不出奇。当年武则天登基为帝,不也激励了天下不知多少女子?
更让刘牧川不敢深想的是,在武则天之后,太平公主,韦皇后,安乐公主等人,皆有效仿之意。
那么贺卿呢?她已经手握大权,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当真半点想法都没有?
贺卿并不知道,因为有武则天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刘相已经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在心里敲响了警钟,而且思路已经朝着最危险的方向滑去。
她顺着刘牧川的话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我朝官员数量逾万,人人家中都有子女,想来大部分也都读书识字。若是从中遴选,必然能够挑到合适的女官。”
刘牧川已经快发散到无穷远处的思绪陡然被拉回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贺卿说了什么。
他低头沉吟之际,参政知事赵君原已经皱眉道,“殿下,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
然后他引经据典,历数各种例子,论证女子就应该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能“乱了心思”。越是官家女,越是应该为世人做好表率。更进一步,他认为什么秘书左监这样的噱头都不应该搞,有了右监的秘书官,宫女们回去端茶倒水就好,根本不该插手政事。
贺卿觉得,如果不是当着她的面不敢造次犯上,可能赵君原会直接说出让她这位大长公主老实一点,为天下女子做好表率的话来。
她看着面前态度激昂、慷慨陈词的人,忽然有些头疼。
怎么就忘记了政事堂里还有这么一位恪守礼仪的老学究呢?
就连另外几人,也被他突然的爆发弄得愣了一下。贺卿用女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家之前在这上面都已经达成了共识。这会儿他突然这么激烈地反对,不但令人费解,也使得气氛十分尴尬。
贺卿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就见坐在赵君原左侧的顾铮施施然端起茶盏,往赵君原身上一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