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茶盏落地发出的清脆之声响起,原本正在滔滔不绝的赵君原也不由微微一顿。趁着这个空档,刘牧川回过神来,站起身道,“赵参政年纪大了,还请殿下原谅他失仪,允许他暂且退避,整理仪容。”
“可。”贺卿微微颔首。
刘牧川立刻走过去,拉住正对着顾铮怒目而视的赵君原就往殿外走。
正因为恪守礼仪,这个时候,赵君原也不好挣扎,更不愿意浑身湿淋淋地面对贺卿,于是虽然不甚情愿,却还是跟上了他的步子。
“那就先到这里吧。若是秘书右监的考核流程没有问题,就尽快定下来,对外公布。”等人走了,贺卿立刻拍板道。反正今年内不可能招女秘书,左监和右监的情况也完全不一样,可以分别对待。
同平章事姚敏代表政事堂应下了此事,然后主动告辞。
顾铮留在了后面,待姚敏和梁嘉之走远,听不见了,才低声对贺卿道,“赵相如此反应了另有缘故,请殿下见谅。”
“什么缘故?”
“他的嫡长孙女知书达理,处处都比丈夫强,却反而遭休弃,一时想不开自尽了。”顾铮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虽然总结得很简短,但贺卿已经可以理解赵君原这个反应了。对这个将礼仪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老头子而言,这件事只怕是平生奇耻大辱。如此,他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不该将女子培养得太出色,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一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贺卿觉得赵君原还有救。
如果他就是顽固不化,从心底里认可礼教并服从礼教,贺卿对他也没话可说。但若是因为这样的隐情,反而还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
毕竟是执政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贺卿不想闹到贬斥对方的地步。因为每一位高官去职,都必然会给朝堂带来动荡。
顾铮说完之后就快步离开,去追另外两人了。贺卿想了想,对邱姑姑道,“等赵先生整理好了,请他来见我。”
“是。”邱姑姑答应着出去了。
贺卿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待会儿要说的内容,过了许久,赵君原才姗姗来迟,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物。——为了避免意外,官员们在衙内放着备用衣物是常事。何况宰执还会轮流在宫中值夜,就更需要这样的准备了。
“臣见过殿下。”换了一套衣服的功夫,赵君原显然也冷静了许多,只是举动间还是有些别扭,显然对贺卿心存芥蒂。
这也正是贺卿需要的。她没有立刻叫起,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回转身来看向赵君原,“赵先生的孙女的事,我已听人说了。”
赵君原已经有了沟壑的脸上肌肉抖动,怒目圆睁,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甚至顾不得礼仪,抬起头来瞪视着贺卿。
但这还不够。在赵君原愤怒的视线里,贺卿继续道,“但我不会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在我看来,她的悲剧,其实正源于赵先生你啊!”
☆、第103章 王婆卖瓜
赵君原显然被贺卿这句话刺激到了, 嘴唇微颤, 几乎连自己恪守了一辈子的礼仪都忘了, “你、你……”
“赵先生觉得我说得不对?”贺卿挑眉反问。
赵君原几次想要开口反驳,但到最后, 还是艰难地垂下了头,颓然道,“是……我的错。”
顾铮几句话说不明白,其实孙女被休,与赵君原有着莫大干系。官场上彼此联姻是惯常的手段,成为姻亲能够更好地将双方绑在同一条船上。然而一旦政治理念不合,彼此闹崩了撕破脸,牺牲了婚姻的孩子们, 处境便会十分尴尬。
赵氏女被休弃,固然是因为她处处要强,压过夫婿一头, 却也是因为两家关系破裂, 对方不必再看赵君原的脸色, 正好借此事来羞辱他。然而承受这一切的, 却是个无辜的女子,她更因此赔上性命。
在这件事上,他难辞其咎。
赵君原颤抖地趴在地上, 若不是双手支在身前,只怕他整个人都要垮下去了。
但贺卿还在说,“赵先生当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不等赵君原回答, 她便迅速道,“不是错在你没有擦亮眼睛,替她选了一个人渣做夫婿;也不是错在你把她教得太好,难容于夫家;更不是错在你在事发之后没有替她撑腰,及时把人接回。”
贺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到底,你错在太无能!”
“你既没有将她教成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女性,也没有行使父权护住她的安稳。你让她在两难之中煎熬,既不许她自保,又没有能力保住她,使她只能走上绝路。”贺卿慢慢蹲下来,“你最大的错误是,在她的悲剧发生之后,你没有想过逼死她的究竟是什么!”
“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贺卿红着眼睛,握住赵君原的一只胳膊,“如果世道不规定女子必须要三从四德,如果世道允许女性比男性强大,如果世道让女子在离异之后仍旧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那么我相信,即使还是瞎了眼选错了夫家,即使丈夫还是懦弱无能又死要面子,即使娘家不肯也不能给她支持,你的孙女也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力量,化作利刃击在赵君原心口,“如果你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你知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做什么吗?是的,你应该推翻这世道,立下新的规矩,让你心爱的孙女即使是在被休弃之后也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可你选择的是什么?你继续维护你所谓的礼教,天真的以为只要将女孩们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叫她们接触外面的世界,她们就安全了!可是她们真的安全了吗?你的孙女死了,也算是得了解脱,可是这世上,跟她一样可怜的女子们,却还在各自的泥淖之中苦苦挣扎,被你这样的人用礼教大防压着,一辈子都不得翻身!”
贺卿说到这里,无形的愤懑席卷了她,让她每一个字几乎都是压着嗓子喊出来的。
她一把摔开赵君原的手,咬牙道,“说你无能,是因为你并非不知道世道有错!只是世道就是如此,你无法改变,更不可能推翻,所以你选择顺应它!你!跟这个世道一样,都是逼死她的凶手!”
贺卿睁大眼睛,用尽力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用这种方式,阻止眼泪掉下来。
她本来想得很好,心平气和,一步步逼得赵君原丢盔卸甲,彻底崩溃,然后建立起新的认知。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
因为事实上,她自己正是被这礼教大防压迫着的芸芸女性中的一员。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她如今的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但只有贺卿自己始终记得,她是怎样无助绝望地惨死在洞房之夜。
她记得麻绳粗粝的触感,记得红烛摇晃的光影,记得名义上的丈夫口鼻里喷溅出的鲜血。
永生难忘。
这番话,她是代已经死去的那个姑娘问跪在地上的赵君原,也是代自己问这个世道。
世间女子天生就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吗?不!
如果世道就是这样,那这个世道就是错的,她要掀翻了它!
殿内陷入沉闷的冷寂之中。
贺卿的话仿佛雷霆一般在赵君原耳边炸响,让他恍恍惚惚,难以回神。他心里其实有一个念头已经明晰了起来,却又怎么都不能相信,更不敢深想,于是兀自恍惚着,以此遮掩心头的惶恐。
但贺卿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次伸手去扶赵君原。
“赵先生,”这一次,她强硬地将赵君原拉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恪守礼仪并没有错。但你错在根本没有意识到,礼也跟其他许多东西一样,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着的。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需要新的礼仪,来适应这个新的世界。如果一直墨守成规,‘礼’的存在就会变成一种阻碍。”
顿了顿,她倏然一笑,松开了手,“赵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殿下……”赵君原面色灰败,一片颓废地闭上了眼睛,“殿下心怀天下,臣……愧不能及。”
他抖着手,将自己头上的冠带取了下来,小心地整理好,捧在手中,然后缓缓地,再次跪了下去,“老臣年迈,今日便乞骸骨,归乡养老,求殿下应允。”
贺卿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费尽力气才将心头那一股暴戾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的心里一番天翻地覆,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可怕的平静。
明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贺卿还是从心底里感受到了一种挫败。
她成功击溃了赵君原的心房,却没能将这个人留住,反倒让他心如死灰,一心求去。世事便是如此,任你机关算尽,费尽心机,总有料不到的地方。
贺卿慢慢后退了一步,点头道,“好,我允了。”
好在一位宰执求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然两人之间有了默契,但过场还是要走的。赵君原要先上表请求致仕,贺卿不允,如此来回两三次,以示朝廷恩遇,以及对他的倚重。如此之后,才能准其所请,再令赐下无数恩赏,等赵君原交接完手中的工作,这才能够启程回乡。
整个过程,慢则半年,快也要一个月。
贺卿正在考虑接下来的安排,便见邱姑姑出现在殿外,“殿下,顾相求见。”
顾铮是来汇报秘书考试进度的。他们下去之后便商量好了,就将公开考试的时间定在五月十五日,从即日起,应考举子便可以前往礼部报名,验明身份。之后则要看报名人数,决定考试安排在哪里。
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顾铮亲自过来说明,一封奏折就可以了。所以汇报完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道,“臣方才见赵相面色恍惚,形容憔悴,似乎是受了巨大的打击,不知殿下……”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这后半句话十分不敬,所以顾铮没说出口,只以眼神示意。
贺卿本来不是会倾诉的性子,但此时事情才过去,她说是平复下来了,其实仍旧心意难平,而且也开始怀疑自己这种激进的方式是否错了。顾铮很显然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也可以针对性地给出评价。所以她略一犹豫,便直说了。
顾铮听完之后,忍不住以拳抵唇,忍笑道,“你把赵君原大骂一顿,还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很好笑吗?”贺卿转头怒视。
顾铮连忙摇头,“臣只是想说,现在殿下该知道我的好处了吧?不是人人都能如我这般知你懂你,能与你志同道合,携手并进。”
“王婆卖瓜。”贺卿轻嗤了一句,但面上却忍不住微微发烧。
可能是因为顾铮曾经直白地表达过心意,所以听到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贺卿总难免多想。
在她拒绝顾铮的时候,贺卿本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彻底陷入僵局,影响到朝堂。却没想到,顾铮如此“知错能改”,很快就调整好了态度,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如今两人之间,反倒比从前更默契了。
如果说从前的默契,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目标,那么现在的默契,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对方的想法。
也许,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应该是像现在这样,作为朝堂上志同道合的盟友,同心协力地去推行一件事。只要不牵涉感情,就能好好相处。
彼此间的关系渐入佳境,顾铮也能够感觉到,欣慰地发现自己选对了方法。
被拒绝固然令人沮丧,但顾铮从不是会站在原地哀怨嗟叹之人。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知道自己从前的做法必然有某个地方触到了贺卿的逆鳞,让她不能接受,便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保持距离的同时,也是想更清楚地观察贺卿,弄明白她想要什么。
像这种小小的“冒犯”,则是他对贺卿的一点试探。
至少他现在可以肯定,贺卿对他的抗拒并非出于感情,只是有某个心结尚未解开。
“不说笑了。”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立刻言归正传,正色道,“殿下既然早知道前路坎坷,荆棘遍布,便该有所准备才是。依我看,赵君原告老,殿下应当高兴才是。至少算是铲除掉了前方的一大从荆棘,不是吗?”
贺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莽撞了。”
“非也,”顾铮道,“虽然从我个人的角度,并不赞同这种冒险的做法。但如果不是当头棒喝,让赵相清醒过来,他继续在朝中掣肘,对接下来的计划并无益处。而且依我看来,赵相不过一时转不过弯来,等他想明白、想透彻了,便会知道殿下的良苦用心。”
贺卿闻言睁大了眼睛,颇为惊奇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