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在通县逗留太久,铁轨车启程,沿着另一条路返回了京城。
贺卿看着车窗外的铁轨,对众人道,“如此两条铁轨,一来一去,彼此互不影响,则每日可以行走的车辆何止加倍。”
如果是一条铁轨,只能一辆车来回跑,两条铁轨,就可以几辆车轮流跑,只要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的行进距离即可。这样一来,运送的货物量也会翻好几倍。
本来就盘算着租车的商人们,得知此事之后更是喜出望外。如果只有一辆车,他们未必能抢到,但若是好几辆,那就大家都有机会了。
回到京城,贺卿并未让这些人散去,而是把人留下,在宫中赐宴。
等到酒过三巡,宴席上渐渐热闹起来,她才慢条斯理地举起杯子道,“还有一事,借着这个机会,也拿出来议一议。”
“京中数千官员,每年发放的禄米,一向都是从民间征收额外漕粮,十分扰民。所以我想着,往后这一条就废去,只以皇庄之米粮发放,诸卿以为如何?”
朝廷发给在京官员及王公贵戚们的禄米,叫做“白粮”。
所谓白粮,是从普通稻米之中挑选出一批成色最好的。所以时常十斤稻米也未必能够选出一斤白粮。因为标准高,所以往往只在江南苏松常等地轮流征收。
这是税收之外的加派,对普通百姓来说,实是苦不堪言。一旦哪个地方被派到,则这一年的日子必然十分难过。
☆、第115章 早就想到
每年二三十万石的额外征派, 而且都要最好的稻米, 即使是对有鱼米之乡的江南而言, 也是个十分沉重的负担。
贺卿以前对这些不甚了了,后来翻看税务相关的资料, 才发现深深困扰着大楚百姓,让他们始终不能富起来的,其实正是沉重的赋税。
除了国税之外,还有无数摊派。国库没钱,一旦到了非用钱不可的时候,就只能往下摊派,当地官府的开支用度,也要从百姓手中收取, 若是当地属于某位藩王的藩地,则还要供给王宫。
除此之外,每年还有徭役要服。因为要让百姓兼顾种地, 所以官府征发徭役多是在冬日, 而且不管吃不管住, 百姓们自带干粮, 修河道就睡在河边,修城池就睡在城墙下,几乎每一次都死伤无数。大部分人家为了避免损失劳动力, 只能缴纳银钱免除徭役,又是一笔花销。
去掉了这些,留在百姓们的钱粮, 不过勉强果腹罢了。
一旦遇到灾荒,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抵御能力。
这看似是国库没有钱的无奈之举,可是深究下去,会发现其实只是上层统治者维护自己奢靡生活的必要手段,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资源有限,要拿出那么多供养上层,底层民众的日子可想而知。
更深想一层,这未尝不是历朝历代“愚民”的策略之一。让百姓们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填饱肚子”上,自然就会乖顺听话了。只要不把他们逼到绝境,他们累积起来的财富,就像是羊毛和韭菜,可以一茬又一茬地收割。
所以贺卿要让百姓富裕起来,有钱有闲,就必须要将这些压在他们身上的担子一个一个解除。
“飞派白粮”这种毫无道理的摊派,是第一个要废除的。
根据贺卿的了解,京城里吃得起白粮的人家,不缺那几个钱去买。若是吃不起,就是朝廷和宫中下发了,他们也会拿出去售卖,自己再买廉价的米粮回来下锅。一进一出,又能赚上一笔。
既如此,索性将之废除,也好替百姓减轻一点负担。
这个话题显然有些出乎众人的预料,因此一时都愣住了没有说话。贺卿见状,便又道,“席上所用米粮,俱是去年皇庄出产,不但产量增加,味道也更加出众。如今宫中用的都是这种米,倒省了千里运送的麻烦。”
说是拿出来商议,但贺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皇帝和太后吃的都是皇庄的米,朝臣们自然不敢有异议。当下纷纷出口赞同,又将碗中的米饭夸了又夸。宴席上本来就有擅长诗文的文士,当下即兴赋诗,倒将这些粮食夸成了天下第一。
只要将这些东西宣扬出去,稍作推动,假以时日,等到众人都以吃到皇庄出产的稻米为荣时,想来新的风气便可以取代旧的。
铁轨车成为了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存在时,这一日拟定的两项决策,也已经开始推行,并在江南引发了不小的热潮。
取消“白粮”固然让江南百姓欢呼雀跃,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借贷肥料之事,他们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按理说,东西是好东西,又是官府借贷,绝不至于坑害百姓。尤其这两年来,江南风气被顾铮好好整肃了一番,又派来了不少清官,官府的信誉一直在提升。但毕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因此百姓们颇为疑虑。
平头百姓要顾着一家子的生计,不敢胡乱主张,那些手中握有成千上万土地的大户们,却已经暗地里串联起来了。
江南是产粮之地,供养了大楚小半人口,自然大粮商也不少。有了家业,粮商们也会在江南置产,久而久之,粮商与地主之间,实难划分出区别。
如果只从地主的角度来看,朝廷的这项政策没有任何毛病,甚至替他们解决了出售粮食的问题,免去了后顾之忧。毕竟家里的田产再多,粮食卖不出去,就只能砸在手里,是一笔损失。
可从粮商的角度来看,囤积居奇、抬高物价、低买高卖都是他们用惯了的手段。有时为了能得到满意的价钱,就算仓库里的谷子烂完了,也不肯出手。朝廷要他们将每年半数收成上缴,用以平抑物价,就等于是砸了他们的饭碗。
所以这件事,自然不能就这么妥协。
不过如今朝廷对江南的掌控早已今非昔比,他们想要抵制国策,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众人聚在一起这么一议,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个办法。
……
“改种桑苗?”贺卿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几位宰执,“诸位相公的意思呢?”
江南送上来的折子,那边诸多种植大户,今年有意将稻田改种桑苗。
理由也是充分的。
如今海贸已经开了,虽然官方的第一支船队尚未归来,但是这些大商人从前就暗地里做过走私的生意,自然对里头的门道十分清楚。丝绸在大楚只能卖几两银子一匹,到了海外,往往能番上三四倍,卖到十几两银子一匹。
等船队回来,丝绸的价格肯定会升,就算不出海,卖给那些有船的商人,也能赚上一笔。
既然有这么好的生意,种桑养蚕,织成丝绸往外卖,自然比种植粮食赚得多。
这也算是支持朝廷的国策,毕竟如今开船出海成本极高,每一次都要将船装满,若是没有足够多的货物,就是平白浪费了银子。见机得快的商人们,早就觑到了其中商机,如今提前做好准备,正可免除这种尴尬的情况,便是朝廷也说不出什么。
果然,刘牧川沉声道,“朝廷开海,虽是为了与海外诸国往来交流,却也有通过贸易丰盈国库之意。商船出海,则必然满载货物。我大楚所有丝绸均产于江南,不但要出海贸易,还要满足国人所需,扩大规模势在必行。如今大户主动改种桑苗,朝廷非但不能反对,还应嘉许才是。”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江南也是产粮之地,若是所有大户都改种桑苗,则出产十不足一。只怕接下来的两年粮食入不敷出。如此,则粮价必然上涨,普通百姓难以度日。若是风调雨顺,三两年内,不断选育良种,再加上磷肥增产,也可将这一关过了。怕只怕……天灾人祸。”
“利弊刘相都分说得明白,不知诸公可有解此难题之法?”贺卿点点头,又问。
众人均面露难色,对方找了个好理由,进退有据,朝廷就是再强项,总不能压着人家的脖子,逼着人家非得种水稻。——虽然理论上来说,百姓们种植什么应该由朝廷指导,但事实上,这一套早就已是名存实亡了。如今官府只能鼓励百姓们种植某物,却不能强制。
“除非朝廷能拿出更优厚的条件,吸引大户们种植水稻。”梁嘉之忽然道。
“梁相以为,什么样的条件算优厚?”贺卿问。
“朝廷所出磷肥,丰产效果人所共知,若是允许大户购买肥料,甚至由朝廷补贴,免费发放肥料,便可换取他们用一部分良田种植水稻。”梁嘉之道。
“也就是说,前日所议的结果,不作数了?”贺卿淡淡一瞥,问道。
“臣以为不可。”姚敏反对道,“朝廷提供磷肥,是为了丰产增收,免除百姓饥饿之苦。若大户拿了肥料,不用在农田里,又当如何?”
拿出一部分田地种植庄稼,产量必定比不上以往。若还不用磷肥,出产的粮食哪能够吃?
“那就规定肥料只能用在农田里。”梁嘉之道,“种植桑苗,养蚕织布,便可以高价售出获利。如今要他们种稻谷,便是少了一份收益,朝廷补贴,自然理所应当。”
“颠倒黑白!”姚敏气笑了,“本是这些大户滑头,见朝廷规定每年收成必须出售五成给官府,没了操作粮食价格的空间,因此才想出种桑苗的主意,要跟朝廷对着干。依本官看,这就是一批无赖刁民!如今被梁相一说,倒成了朝廷非要逼着他们种水稻,还得反过来补贴他们好处了,简直可笑!倘若朝廷果真听了你的提议,往后其他地方的大户有样学样,朝廷有多少钱财可以贴补进去?”
“那姚相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抓一两个典型,狠狠惩治一番,这些人必然不敢再耍滑头,让种什么就种什么了。”姚敏朝贺卿一拱手,赌气一般道。
话是赌气,但其中的意思却令人心惊,梁嘉之瞪了瞪眼睛,却没有再说话。
贺卿弯了弯唇角,“如此说来,朝廷竟是没有办法了?”
她视线往下一扫,从每个人身上掠过,见他们都无话可说,便道,“既如此,那就由着他们吧。”又语重心长地对姚敏道,“姚相这种话往后不要再说了。我大楚朝廷从来没有强迫百姓的先例,他们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众人闻言,均是一愕,只有顾铮脸上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意思,朝贺卿微微一笑。
她果然早就想到了。
☆、第116章 管中窥豹
姚敏显然是个小机灵鬼, 听到贺卿这番说辞, 立刻领会了其中含义, 诚恳致歉,“是臣失言了, 请殿下降罪。”
倒是刘牧川忧心忡忡,“殿下,如此恐怕不妥。如今朝廷有那么多事要做,处处都是消耗,若是连粮食也跟不上,只怕会闹出乱子来。虽然姚相的说法不可取,但臣以为,此事还是应当再行商榷, 至少要让江南有一半土地种上稻米。”
如此,加上增产的部分,应该勉强够用。
“不必。”贺卿道, “往年也不是没有存粮, 调拨一些出来便是了。等过了这一两年, 自然就宽裕了。难不成离了江南, 我大楚百姓还吃不上饭了不成?”
这话颇有些任性的意思,见刘牧川面露不赞同之色,她又放缓了语气道, “再者说,改种桑苗,增产丝绸, 也是海贸所需。”
不加这一句还好,加了这一句,倒像是无法可想,只能顺着对方,却偏偏还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梁嘉之垂手站在地上,嘴角微微翘了翘,不再说话了。
调拨粮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往年是有存粮不错,可这些粮食在谁的手里?官府的常平仓早成了摆设,官府的存粮也十分有限,真正掌握着大笔粮食的,还是那些大粮商,尤其是江南的粮商。
到时候,一样要求到他们头上。
既然如此,那就且先走着看,等到前头没有路了,这位殿下想不妥协都不行。到时候,什么条件不是任由他们自己开?
“此事就这样,不必再议。”贺卿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刘牧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万一贺卿叫他想个办法出来,他也无计可施。既如此,倒不如顺着她来。
这两年,朝中之事大半是顾铮在忙活,倒是衬得他和姚敏黯淡无光。刘牧川年纪大了,就算还有争胜之心,也是有心无力。因此他对自己的未来,也已经有了十分明确的规划。
趁着如今朝廷一片祥和,找个好机会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既然有了退意,许多事上他自然就不会竭力去争了。反正,刘牧川相信,自己能看出梁嘉之话中有话,贺卿和顾铮没道理看不出来。想来他们总有应对之道,他只需考虑自身之事就好。
于是这份来自江南的威胁,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被遮掩过去了。
等散会之后,顾铮留下单独奏对,没有急着说自己的事,倒是先感慨了一句,“朝中又开始人心浮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