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利益太大,自然人人都想分一口。”贺卿摇头。
其实为利益使然,倒是无可厚非。贺卿对此并不意外,江南地位之重不言而喻,当地的地头蛇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搞事情是不可能的。而想要争夺更多利益,他们就需要在朝廷培养代言人。不是梁嘉之,也会有别人。
只是,这回的人选也太蠢了些。
这也说明他们在朝中的话语权逐渐失落,没有更多的选择。对朝廷而言不是坏事。所以贺卿能容得下梁嘉之,反正他在政事堂里存在感不高,也无法真正左右国事,留着也无妨。
“殿下既然早有准备,臣就不多说了。”顾铮见状,便又转了一个话题,“粮食之事,殿下恐怕早已有了打算吧?却不知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来解决?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顾先生就别谦虚了,你若真想出力,难道当真没有办法可想吗?不过是看我已经有了法子,所以偷懒罢了。”贺卿调侃了一句。
“臣只是对殿下的方法有些好奇。”顾铮坦然承认。
“这个嘛,现在还不能说。”贺卿眨了眨眼,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等时候到了,顾先生就知道了。”
“那臣就拭目以待了。”顾铮笑着应了一句,又道,“只是若当真让他们都种上桑苗,江南的格局只怕也要大变。虽然当地人口稠密,但土地兼并也十分严重,几十上百万顷民田,至少有六七成掌握在大户手中。这些土地尽数种上桑苗,却不知后续缫丝、织布等有没有足够的劳力去做,产量是否能跟得上。”
“这些总有办法可想。”贺卿道,“织布的速度跟不上,那就改良织机,让它变得更快。人手不够,就让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也走出家门。江南近三千万人口,难道还不够?”
顾铮眼神微微一闪,不知为何对贺卿这句话非常在意。
虽然她说这话时候语气是随意的,但顾铮总觉得,她实际上的态度并没有那么放松,好似对此十分看重。
他将这句话略一回想,便立刻抓住了贺卿会在意的重点:让女子走出家门。
结合贺卿自己的身份,很容易就能够明白她的打算。顾铮轻轻吸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贺卿的野心,或许比自己想的更大。她不是迫不得已所以才坐在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或者说,一开始也许是,但到后来,她已经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一切就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了。
她没有后退一步,回到安全优渥的生活中去,而是一力推动起了整个大楚的改革工作。
但在这之前,顾铮只注意到了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变化,却没有太深入地去细想。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但想法也许是一样,但贺卿眼中“更好的未来”,却应该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从贺卿的角度来看,顾铮明白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身为女子,所受到的总是更大的。这种限制来自整个社会,让她们无从挣脱。但是现在,贺卿有了一个可以撬开这个密闭社会,创造新局面的机会。
变革中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是有可能的。江南的格局大变,或许本来就是她的目的。
顾铮动了动唇想开口询问,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他脑子里有许多个念头,一时也整理不出清晰的思路来,就算开口,也必定词不达意。这件事,要仔细考虑。
见他不说话了,贺卿也不在意,问道,“顾先生可是有事要说?”
“正是。”顾铮回过神来,暂且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敛起来,“有两件事。第一件,陛下的启蒙课该讲些什么,臣已经安排好了,请殿下过目。”虽然贺卿说过他可以自己决定讲什么,但顾铮还是整理出了一份资料,让她过目。
他说着递出一张奏折,又道,“另一件事,□□局那边已经做出了新式火器,不日就该试射,臣想请殿下亲自前往观摩,也好鼓励下面的人继续奋勇争先。”
“新式火器?”贺卿果然很感兴趣,“都有什么?”
“有□□和小型的火炮。”顾铮道,“大型的火炮,炮筒和底座倒是做出来了,只是那么大的炮弹不好做,还在尝试之中。”
“好,那回头定个日子,我去看看。”贺卿也振奋起精神。只有在船上装载了足够强力的火器,才能够震慑住海上的各方势力,真正树立起大楚绝对的权威。虽说此事交给顾铮她没有不放心的,但能亲眼看看,她自然不会拒绝。
顾铮答应了,这才退出了咨平殿。
出门时看到了侍立在门外的女秘书官,他脚步微微一顿,忽然意识到,其实贺卿想要推动女性走出家门,从很早之前就已经露出了端倪。只不过这件事她做得太谨慎,一直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就是江南之事,顾铮也相信她绝不会插手,只会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在采桑养蚕缫丝织布上,女性天然要比男性出色许多。其实如今的江南,这些事大都也是女性在做。一旦大面积种植桑树,必然需要更多的人,会鼓励更多女子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无需任何推动,她想要的结果就会出现。
京城的女官要通过考试挑选,江南的丝绸需要女性来织造,二者遥相呼应,必然会有更多女性感应到这种召唤,开始尝试迈步走出家门,去迎接新的生活。
其实,摒除一切偏见来看的话,难道那样的社会,不让人欢喜吗?
而且,若真有这么一天,等于整个大楚平白多了一倍的劳力,哪怕她们做不了最粗重的活儿,也可以大大降低社会压力,极大地促进顾铮和贺卿想要的社会科技发展。
只是顾铮也有顾铮的疑虑。眼下这一切还只是端倪,所以波澜无惊。可是总有一天,这种变革的洪流会冲击到更多的人,叫他们惊醒过来,意识到这一点。而顾铮能以通达的念头接受这一切,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数千年以来的传统,代代传承,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顾铮就这么矛盾地回到了政事堂,凝神沉思,直到散了衙回家。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而是在街市上步行。这种身处人群之中的独处,能够抚平他的情绪,激发他的灵感,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所以每每有难以抉择之事,顾铮便会这么走上一段路。
以往这个时候,他通常是目不斜视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但今天,他的思维却迟迟不能集中,不断分心到周围的环境上去。然后在某个瞬间,顾铮停住脚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什么:这闹市之中,粗粗一数,其实男女人数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寻常百姓之家,女人出门和干活都是很寻常的事,因为生计最重,那些礼教大防也就没那么紧要了。
真正被困在屋子里走不出来的,只有那些朱门绣户中的大家闺秀。
顾铮就在这个瞬间,倏然有了明悟。原来这个世道并不是不许女子走出家门,他们只是……不许女子立于高位,与大多数男子并驾齐驱。
☆、第117章 如此而已
《管子·君臣篇》曰:“太古之民, 兽居群处, 未有夫妇匹配之合, 知有母不知有父。”
《吕氏春秋·恃君览》有载:“昔太古之初,其民聚生群处, 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
顾铮最近在给小皇帝准备课程,自然又翻看了不少与为君为政相关的内容,如贺卿所说,小皇帝如今或许听不懂,但从小培养这些理念,却是必不可少的。
而在各种典籍之中,远古时代的这种杂处部分, 成为了先民“不知礼”的罪证。
但以顾铮治经的经验,自然不可能照本宣科,而会有自己的见解与领悟。这些内容虽是一笔带过, 然而细细想来, 却也可知上古之事, 环境与如今大不相同。而民既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便可见女性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必然极高。
以各种典籍的记载来看,那时百姓们尚不知耕种,只能从森林之中获取食物。狩猎虽然重要, 但野兽凶猛,采集才是更重要、更能维持生存的部分。
后来一切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用经史之中的话说, 那是“上下设,民生体,而国都立矣”,——道德君子为百姓指引方向,赏善罚恶,而百姓们也将他视为模范,遂成上下之别,而礼义生焉。
这是讲为君之道的,可是此刻顾铮却发现,自上下设,民生体以来,似乎就没有女性什么事了。不知不觉她们的社会地位跌落至底层。
虽没有明言压制与约束,好像一切都潜移默化,理所应当。但正是这样,才叫人为之心惊。
他一时疑心自己是否想得太多,阴谋论了。
可是转念一想,女子立于高位之后会发生什么,看贺卿要做的事就知道了。女性不再是男人的掌中之物,也不需要再依靠男子生活,而是成为可以自食其力的独立存在,便不会再甘心被安排,去守那“三从四德”的规矩。
乱由此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顾铮在隐隐的惊惧之外,竟还有种难以言说的兴奋。
他自己并非名教中人,对新思想新风潮也更乐于了解和接受,至于自己未曾了解过的那些东西,更是能够极大地引起他的兴趣。
贺卿既然有这样的心思,绝不会只是因为她自己是女子,她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既然如此,就必是因为她认为女子走出家门乃是必经之路,且于国有利。
顾铮虽然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秘密,但过往的经历可以看出,她的先见性几乎从未有错。倘若果真如此,顾铮又有什么反对的必要呢?
他倒想看看,支撑着她一直走到现在,变得越来越从容威严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顾铮不由豁然开朗。
等顾铮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夕阳沉没在地平线以下,天边一片璀璨霞光。晚霞之中,街市上行走的人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许多,而且大部分都步履匆忙,显然是要赶着回家。
顾铮也没想到自己发个呆就过了这么长时间,摇摇头,便打算迈步向前。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勾人的香味从旁边传来。他转头一看,便见旁边摆了个简陋的小摊。旁边架着一口大锅,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摊主正从锅中将一勺勺奶白色的骨汤舀出来放在碗里,汤中还有藕块和从骨头上剥落下来的肉。那香味就是这汤散发出来的,引得顾铮腹中隐隐作痛,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就往那边挪了过去。
看守摊子是是夫妻两个,丈夫在大锅边打汤,妻子则坐在旁边的桌子前等待。很快打满了一碗汤,做丈夫的先捧过去放在妻子面前,叮嘱她先吃。妻子拿出帕子替他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水,他就又喜滋滋地回道锅边,开始打自己那一碗。
“来一碗汤。”顾铮走到近前,从荷包里摸出了铜板。
摊主抬起头来,看见他,脸上顿时生出了几分局促,涨红了脸,一副难以应对的样子,“哎呀,大人……”
“大人,汤已经没了,就剩下一点锅底,我们夫妻自己吃的,不好给客人用。”旁边传来柔柔的解释声,却是妻子见状,已经走了过来,开口招呼道。
她说话利落,几句话便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顾铮都不用猜,便知道平日里这摊子上必然是女主人招呼客人,男主人埋头做事,颇有些男主内女主外的意思。
“不妨,”他摸了摸空瘪的胃部,“就给我来一碗这样的就好,钱照付。”
“那就请客人稍坐吧。”女主人笑吟吟地一伸手,引着顾铮坐到了旁边唯一的桌子上,又忙不迭地将自己的那一份汤端走。
估计就剩下了最后两碗汤,给顾铮打了一碗,夫妻俩就站在摊子前,捧着另一只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顾铮虽然目不斜视,耳中却还能听见他们双方都想把肉留给对方的机锋,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歆羡。
汤是用大骨头慢慢吊出来的,滋味十足,肉已经煮到入口即化,藕块则带着一点脆和一点糯,又浸润了肉汤的味道。一碗热汤下肚,顾铮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
平日里来去匆匆,倒不妨这里竟有个滋味这么好的摊子。
顾铮意犹未尽地起身,付了钱离开。走出几步路,他回头去看,便见摊主夫妇已经准备收摊了。却是摊主站在一旁候着,由女主人将颇有些分量的桌椅板凳等都收回小推车上,摞在一起。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摊主再次涨红了脸,对顾铮道,“我娘子……力气大。”
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顾铮见状不由一笑,心底又有些隐约的明悟。原来民间夫妻是这样的过日子的。民生百态,谋生过日子不过各凭本事,自然不必拘泥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