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听到这些人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惊奇。他们必是听到了那召集朝会的钟鼓之声,入宫来打探虚实。其实,我觉得将他们召来见上一见倒是无妨。世上的行骗之术,只消脉络稳妥,那么行骗者越是坦荡,声势越大,则越不容易被怀疑。
  但豫章王终究心虚,不愿多生枝节,我也不勉强。
  正在一旁观望,袖子忽而被扯了扯。
  我转头,是蔡允元。
  “这是怎么回事?”待得走到无人的角落,他随即问道,“我方才为豫章王把脉,那脉象……”
  “正是。”我打断道,神色平静。
  蔡允元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之中,能够不靠猜疑便窥破真相的,只有一人,便是蔡允元。这是计划中的事,我本来也不打算瞒着他,因为知道瞒不过。
  “如我先前所言,太医当继续照料,豫章王恢复得越快越好。”我说,“还有一件要事,豫章王一旦有醒转之兆,太医便须得以酒水为豫章王净面,并即刻派人到太极殿告知我。”
  蔡允元的目光定了定,似明白了过来。
  “你……”他看了看别处,声音紧张得微微发抖,“你怎敢对圣上……”
  “自是为了我等性命。”我说,“太医莫忘了先前说过的话,辛劳多年至今,都是为了何事?太医所求之事,及全家性命,都在此事上面,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必无可失,太医切记。”
  蔡允元面色发白,紧绷着,不再言语。
  时辰无多,朝会在即,潘寔等人也不敢怠慢,取来龙袍为豫章王更衣。为了防止他人近身窥出破绽,更衣之时,豫章王摒退左右,只许我近前。
  我手脚麻利地给豫章王换上龙袍。那袍服和天子冠冕皆是堂皇,豫章王穿上之后,甚为合身。冕上的十二旈垂下,将他的面容遮掩几分,倒是颇有了皇帝那莫测之态。
  “秦王果真会入朝?”豫章王忽而道。
  “会。”我说,“秦王别无他选。”
  豫章王颔首不语。
  其实此事,也一直在我心中盘桓不去。
  我一直在反复想,皇帝临朝的事已昭告天下,秦王就算不来朝会拜见皇帝,可还有别的出路?
  如果我是他,会怎么做?
  心中琢磨着,有各种答案,心里却知道,秦王不是个喜欢走寻常路的人。我刚在他那里吃了亏,且不可将他估算的跟别人一样想当然……
  我将那衣冠整理好之后,发现豫章王正定定看着镜中,似乎有些出神。
  “陛下,御驾仪仗皆齐备,还请陛下移驾。”这时,潘寔在幔帐外提醒道。
  豫章王回过神来,唇边忽而浮起一抹笑意。
  他看了一眼仍在软榻上沉睡的皇帝,目中有些深远之色。
  “摆驾太极殿。” 他淡淡道,说罢,往外而去。
  豫章王虽强装病弱,但穿上冕服之后的威仪,与皇帝相较,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众人见到,无不露出恭敬之色,簇拥着往殿外而去。
  我正待跟上,忽然,被一人拉住手臂。
  转头看去,却是宁寿县主。
  她盯着我,毫无表情的脸上,目光锐利而冰冷:“自今日起,我父王再无宁日。这皆是你的功劳。”
  我愣了愣,看着她,少顷,倏而一笑。
  “我?”我说,“县主何意?”
  “你知道我何意。”
  我朝豫章王那边看了看,也不忙着离开,只看着宁寿县主。
  “奴婢记得不久前,在淮阴侯府的花园里,县主才教训过奴婢,说奴婢空有才智胆气,却裹足不前,不肯作为。”我说,“县主还记得么?”
  宁寿县主一愣。
  “记得又如何?”她说。
  “如今奴婢有了作为,县主又教训奴婢为何连累县主一家不得安宁。”我看着她,冷笑,“县主,豫章王为了心中之志尚愿意舍命一搏,而县主却只念着那安宁之事。若豫章王只图安宁,当初怎会答应圣上征召来了雒阳?今日之果,皆昨日之因,而县主那肖想的作为,看来亦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宁寿县主目光不定。
  我还有要事,不再管她,径自往殿外而去。
 
  ☆、第104章 觐见(下)
 
  按众人对豫章王的反应, 那装扮之法应当可放心。太极殿上的御座高置,离群臣数丈之距,加以冠冕, 可保无人认出。便是那些熟悉皇帝的人从什么地方察觉了破绽,那般场合, 亦无人敢造次。
  而寝宫这边, 仍须得安排周密。
  我已经将紧要之事告知了蔡允元,他处事算得机灵, 皇帝就算中途醒来,应该也可处置好。如今,就剩下了殿外的安排。
  桓瓖就在圣驾前。他是中郎, 乃皇帝近侍,如今太极宫的内卫都暂时由他掌管。
  “我留下?”桓瓖讶然。
  我说:“正是。”
  “为何?”
  我胡诌道:“圣上虽康复,却是因得强行施法所致, 甚为脆弱。那寝殿如今乃龙兴之地,豫章王还躺在其中,一旦为他人所扰, 恐前功尽弃。故而公子须得亲自在此把手, 才可教人安心。”
  “如此。”桓瓖颔首,却瞥着我, 露出好奇之色,“可你说不可任由外人打扰, 那么那蔡允元蔡太医如何又进得殿中?”
  我说:“蔡太医亦是得了太上道君点化之人, 否则怎会有那治得了圣上的奇方?”
  长公主那般精明的人, 自然不会将太多无关的底细透露出去,哪怕是桓瓖,不该他知道的也不会说。
  果然,桓瓖无言以对,叹口气:“如此,我留下来看守便是。”
  我笑了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正要走开,桓瓖道:“话还未说完,这般急着走做甚。”
  我回头:“还有甚话。”
  他看着我:“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
  “何事?”我问。
  “你怎会这般心甘情愿做奴婢?”
  我一愣,片刻,有些啼笑皆非。
  “不做奴婢我还可做什么?”我无辜道,“我无父无母无田无土,也无许多钱财。”
  “哦?”桓瓖注视着我,片刻,一笑,忽而看向我身后,眼神颇有意味:“果真么?”
  我讶然,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却见是公子走了来。
  “霓生,”桓瓖叹口气,道,“我有时甚羡慕元初。”
  我讶然:“羡慕他何处?”
  桓瓖却不答,只淡淡一笑,转身走开。
  “子泉去做甚?”公子到了我跟前的时候,他看着桓瓖离去的身影,有些诧异,“他不在圣驾旁随侍么?”
  我说:“子泉公子奉圣上之命镇守寝宫。”
  “奉命?”公子更是不解,却没再问下去,看着我,道,“圣上已经登上御驾,就要往太极殿去了,他方才还问起你。”
  我应了一声,随他往御驾而去。
  因得皇后去明秀宫时,带走了包括殿中将军在内的许多内卫,皇帝这仪仗,看上去颇为凑合。跟随在身侧的近侍之官,最高的便是公子,但他也不曾穿上官署里的官服,走在一旁,甚为不伦不类。
  不过只有皇帝的脸在就好了。
  东边,晨星明亮,天边翻出了鱼肚白。太极殿巨大的身影嵌在晨光之中,崔嵬如山峦。
  殿上已经点起了无数灯烛,照得亮如白昼。
  所谓百官,其实并不止百人。这般大朝,当朝九品以上京官皆须朝参,人数可达千余。不过这些人之中,大多是摆设,在殿前按官职高低列次,而有资格站到大殿之上的,只有四品以上高官,不过数十。
  豫章王毕竟要扮作那刚刚病愈的模样,乘在撵上,由内侍抬着上朝。
  但就算是如此,当他出现在殿上,百官无不露出惊诧激动之色,跪拜时,山呼之声格外响亮。
  豫章王用皇帝的声调,缓缓地说了些先前议定好的安抚之言。
  殿上鸦雀无声。我站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观察着殿上大臣们的神色,只见众人面上皆是欣喜,也有人好奇地偷眼观察皇帝面色,看看是否真的病愈,但似乎并无人敢直接怀疑御座上的人是冒充的。
  唯一的问题是,我并未见到秦王,梁王也不在。就算宗室不必上朝,梁王身为侍中,亦理应在百官之列。
  豫章王显然也注意到了此事,问:“秦王及梁王何在?”
  侍中温禹行礼道:“禀圣上,梁王已被秦王缉拿。”
  我吃了一惊,豫章王亦露出讶色,声音却平静,道:“哦?”
  话音未落,一人倏而从列中出来,伏拜在地:“圣上明鉴!中宫及庞氏作乱宫禁,梁王忠心耿耿,奉太后诏令缉拿乱党,如今却被秦王以谋逆之名突然拿下,乞圣上为梁王主持公义,洗脱冤屈!”
  我看去,却见那是梁王的妻舅,太常卿龚轶。
  他话才说完,一人冷笑:“梁王若非谋逆,何人算得谋逆?”
  尚书仆射周乾出列,向皇帝一礼,道:“圣上明鉴。先前,圣上卧病,荀党作乱,中宫诛灭荀党匡扶朝纲,为天下呕心沥血,不料却被那有心之人攻伐,至今围困在慎思宫。中宫乃后宫之主,尽心尽责何过之有?梁王矫诏作乱,若这不算谋逆,何为谋逆?”
  “尽心尽责?”一人又出列,道:“圣上,中宫诬陷皇太孙弑君,将皇太孙拘入慎思宫中。而前日慎思宫中大火,皇太孙与太子妃的宫室焚为灰烬,二人皆死于非命!此事虽为查清,可中宫难辞其咎!”
  这话出来,殿上即刻变得吵吵嚷嚷起来。
  梁王和皇后平日经营下来的人缘可谓甚是不错,在这危难之时,宫城外的骂战蔓延到了太极殿上,说话的人分成两派,各自为战。
  不过十分巧合的,并没有人咒骂秦王。
  我看着,叹为观止。
  “如此说来,秦王不会来了。”身边忽而响起一个声音。
  看去,只见是公子。
  我微微颔首:“嗯。”
  秦王此人,倒是果真大胆,我以为他会考虑的那些道理,他竟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这般按兵不动,倒是让我觉得有些为难,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霓生,”公子忽而道,“你为何做这许多事?”
  我愣了愣,看着他。
  只见他也看着我,目光平静。
  “公子为何突然这般问起?”我说。
  “好奇罢了。”
  我有些无奈。
  公子果然非凡人,这般紧要之时,他竟有闲情与我谈起心来。
  “我并未做许多。”我说。
  “哦?”公子道,“若非如此,你我现下何以站在此处?”
  我:“……”
  那目光别有深意,却是严肃。不知为何,我的那许多说惯的搪塞之辞,如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过是看一步走一步罢了。”我说。
  公子却摇头:“你并非随波逐流之人,每做一事,你总有道理。此番与从前不一样,你事事考虑之前,不知疲倦,告诉我,却是为何?”
  从前也是这样,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我心想,至于目的,当然是为了把秦王踢走。
  这念头才起来,我却觉得不对。
  果真是为了秦王么?
  如果他没有找我见面,也没有说那些话,我并不会觉得他取代皇帝有什么不好。
  归根结底,还是他说了那威胁公子性命的话。
  我希望我走了之后,公子能够安安稳稳,而不是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我就算走了也还要日日操心。而这一切的动乱之始,乃是皇帝卧病。这皇帝固然不讨喜,但与其他人比起来,却是对公子最最有好处,因此,我就算拼上全身本事,也要将秦王这孽障撵走,让一切恢复原状。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仍看着我,殿上那些你来我往的攻讦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犬吠。
  “自然都是为了公子。”我轻声道。
  公子一愣。
  旁边的铜灯树上,灯火在枝条般的灯台上闪着琳琅的光,高高低低,将公子的目光也映得灼灼。
  虽然我从前也常常在公子面前胡诌我要誓死追随公子之类的鬼话,但那是从前。到了现在,这却似乎成了我这辈子说得最大胆的话。
  而纵然心头撞得再激烈,我也没有移开眼睛。
  “我说过,要助公子当上重臣。”我微笑,故作轻松,“公子忘了?”
  公子的目光里有些微微的变化,有些愕然。
  “这与我有何关系?”他问。
  我反问:“公子也站在此处,怎会无关?”
  公子若有所思,少顷,道:“既如此,我不可无所作为,接下来要如何?”
  我本想这殿上的事完了之后再跟他说,如今他主动提起,我也不遮掩,道:“公子在这殿上,可为之事不多,不若去见长公主。”
  公子:“哦?”
  我说:“圣上突然康复,长公主必是疑惑不已,公子可为她解惑。”
  “只是解惑?”公子问。
  “自然不止。”我说,“长公主会去联络宗室藩王,纠集兵马威胁秦王,以防其拒不退兵。”
  我说着,心中有些感叹。当初定下引秦王来雒阳的计策,本就是为了制衡各藩王,避免他们趁火打劫。不想秦王动手太快,如今反而须得让各藩王联手来对付秦王。
  公子露出了然之色,颔首:“我知晓了。”说罢,转身离去。
  但他还未走开,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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