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绾安慰道:“太子妃与殿下放心,有臣在,便是天塌下来亦可无虞。”
☆、第111章 心事(上)
范景道到底是老臣, 考虑事情更沉稳一些。
慎思宫中的乱事未结束, 花园中虽安定下来, 但众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那暗渠毕竟狭窄,如今太子妃和皇太孙已经不必躲藏, 走暗渠显得有**份。且皇后尸首也须得收敛, 通行麻烦不便。
“不必从暗渠出宫,”沈冲道, “请殿下与太子妃在此等候片刻,圣上定会遣人来迎。”
众人皆讶然。
“圣上?”公子问, “这是怎么回事?”
沈冲微笑道:“我等接到信时,范少傅即修书一封,让我拿去找赵府尹, 范少傅即入宫去面圣,禀明太子妃与皇太孙之事,请圣上下令迎回太子妃与皇太孙。”
公子了然, 露出放心之色:“如此, 确实稳妥。”
太子妃和皇太孙听得这话,神色却无许多变化。
“冼马为妾母子奔波许久, 却是费心了。”她注视着沈冲,声音温和。
沈冲一礼:“此乃臣等本分。”
众人说着话,赵绾在一旁忙碌起来,又是派人往慎思宫里查看情势, 又是派人去附近寻找些坐榻等物来, 给太子妃和皇太孙歇息。
正观望之时, 皇太孙的声音忽而在我旁边响起:“云霓生,上次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转头,只见皇太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来了我的身旁,看着我,黝黑的双眸平静。
“上次说的何事?”我装傻问道。
“便是你到我身边来之事。”他说,“云霓生,我日后回了东宫,便是皇太孙了。你到我身边来,我保这世上不会有人欺负你。”
我哂然,看着皇太孙,忽而觉得有些欷歔。这般小小年纪,换成别人,大概会许诺些钱财吃食玩乐之类的好处,他却说什么欺负不欺负。我瞥向公子,只见他正与沈冲说着话,并未留意这边。
“这世上,无人可欺负我。”我对皇太孙道,“我不会随殿下去东宫。”
皇太孙愣了愣,目光似有些纠结,片刻,却道:“那……我随你走呢?”
我几乎被这话吓了一跳,看着他,片刻,强装平静:“殿下说的什么话,什么走?”
“你一定会走。”皇太孙淡淡道,“你并非久居人下之人,就算现在不会,日后也会。”
我:“……”
他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想必是不能轻易放过我了。
当然,我是不会承认的。
我说:“殿下切不可这般说笑,别人听到了只怕还要责备于我。”
皇太孙的脸绷起来:“我不曾说笑。”
我说:“殿下乃储君,却说什么要跟我走,不是说笑是甚。”
“这储君我不想做了,不可么?”
我:“……”
我惊异地看着皇太孙。
他也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不由地再度看向四周,幸好周围无人注意,声音也足够低,只有我和他能听见。
心底叹口气,我看向皇太孙,道:“殿下想问什么,还是直说吧。”
皇太孙目光微亮,小脸上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你告诉我,如何可不做这皇太孙。”他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倏而有了些兴趣。
“殿下既然不想做,为何当初不答应太子妃远走?”我问。
“自是不可,那样会饿死。”
我:“……”
皇太孙神色老成:“我母亲那人连司州都不曾出过,行走三里便要喊累,还挑食。”
我一想,也是道理。
其实公子先前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但他至少为出征准备了许久。而太子妃这样的娇弱贵妇人,只怕确实无法应付长途跋涉,何况还拖着皇太孙这么一个半大的儿子。
“既如此,殿下继续做皇太孙就是了。”我说,“将来这天下都是殿下的,何愁衣食。”
“母亲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太孙道,“有衣食即可,我不要天下。”
我哂然。
这些年来,我在诸多王公贵胄中所见,大多数人都只恨没有生在龙椅上,就算是城阳王那样平日看上去醉心丹青的闲散性情,对皇位却也并非全无肖想。唯有这位皇太孙,名正言顺的储君,却竟然说不想要天下。
这么想来,我不禁有些可怜沈冲和范景道。二人拼死护卫皇太孙至此,乃是一心盼着由他作为正统稳定时局,却不想皇太孙虽然小小年纪,却自有了打算。
这时,远处倏而响起些嘈杂之声,望去,却是一个军士兴冲冲地跑回来,禀报道:“殿下!府尹!东宫的兵马和仪仗来了!”
众人皆是一振,太子妃即刻从歇息的榻上站了起来。
“云霓生……”皇太孙露出着急之色。
我低低道:“皇太孙可知孙膑?”
皇太孙一愣:“自是知晓?”
我说:“庞涓要杀孙膑,连杀手都备好了,孙膑却如何逃脱了?”
皇太孙看着我:“你是说……”
“我可什么也不曾说。”我笑了笑。
东宫的兵马和仪仗确是范景道带来,颇为隆重,宫道上几乎站不下。
见到太子妃与皇太孙安然无恙,范景道亦是露出放心之色。他激动地上前,向太子妃和皇太孙伏地跪拜,而后告知二人,皇帝听闻了原委之后,甚为欣喜,即刻派遣东宫仪仗来将二人接入宫中。
太子妃露出感慨之色,向范景道询问皇帝的身体,范景道一一答来,太子妃欣慰不已。
皇太孙却无所表示,立在一旁,忽然,将眼睛看向我。
我弯了弯唇角,转开目光。
东宫的仪仗可顺利来到,便意味着慎思宫中的乱事已经消弭。
我和公子跟随仪仗出去的时候,只见四处仍有些狼藉的模样,但不再有乱军流窜,而见到皇太孙仪仗,慎思宫中的军士纷纷行礼下拜。
远远路过宝楼时,我望见宫门洞开,旁边的高墙也破了口子,前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尸首,军士正在收拾。
“宝楼中如何了?”我听到公子骑在马上,问旁边一个随行的慎思宫的骑郎问道。
骑郎道:“禀桓侍郎,宝楼先前被军士攻破,与庞氏乱党激战。如今庞氏乱党皆已尽诛。”
公子沉默了一下,又问:“平原王呢?”
“宝楼被攻破之时,平原王与王府卫尉庞玄一道冲出,死于乱军之中。”
公子看着他,又望了望宝楼,没有说话。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说庞氏乱党已尽诛,庞逢也死了么?”
“死了。”骑郎道。
“如何死的?”
“枭首死的。”那骑郎道,“听说他倒是怪,没了首级,也不知是被何人枭了去。咄咄怪事,莫非还有人会藏着个首级不说……”
我听着他絮叨,心中却已经明了。
曹麟说他们要取庞逢首级。方才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眼,我知道曹麟他们也已经混入到了慎思宫,而如今看来,他们已经得了手。
我想起计议之时,曹叔曾问过我何时离开桓府。我告诉过他,应当就在他们得手后不久。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
我看不由地看向公子,忽而有趣踌躇。
不仅是不舍,还有愧疚。因为我知道他得知之后,定然会吃惊和不解,而我,一句解释也不能留下……心里不由地肖想他的模样,忽而难过起来。
我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公子,仿佛再多停留一瞬,就会心软……
众人簇拥着皇太孙和太子妃车驾出了宫门,往皇宫而去。
我狠了狠心,对公子小声道:“公子,我想回府去歇一歇。”
这是他先前就说过的,我知道以公子的体贴,不会反对。
果然,他答应下来,却去对沈冲道:“你与少傅先送皇太孙和太子妃回宫。”
沈冲讶然:“你呢?”
公子道:“我先回府一趟。”
我闻言,与沈冲一样诧异。
沈冲看着他,片刻,又看向我。
“为何?”他问。
公子道:“不为何,有些乏了。”说罢,对他微微笑了笑,打一打马,往桓府的方向而去。
我忙策马跟上,道:“公子为何不去宫中?圣上定要论功行赏。”
公子却道:“有我母亲在,不会少得了我。”
我知道这话没错,不过从公子这样清高正直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觉得有些诧异。心里想,也不知道公子要在桓府中待到何时,要是他一直不走,我便也就无处乘隙……不知道为何,这么想着,我虽有点着急,却一点也不觉得烦躁。
至少,还能再多看一看他……我瞅着他的背影,也打了打马,跟上。
☆、第112章 心事(下)
回到桓府之后, 公子将马交给了仆人, 问:“母亲回来不曾?”
“还不曾。”仆人答道。
公子颔首, 往院子里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正做着行事的计较, 发现公子去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院子。
他的步履不紧不慢, 转进一处回廊,竟似要去后园。
“公子不回院子歇息?”我问。
“去后园也可歇息。”公子回头看了看我, “霓生,你随我走一走, 如何?”
我自然不会拒绝,应一声,却有些诧异。
公子一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去逛园子也就去了,从来不必特别来问我。
我慢吞吞地跟在公子身后,装作跟他一样闲情逸致的样子, 眼睛却一直盯着公子的后背。
那身上的衣袍, 明明是今年春时才做的,却看着似乎又窄了, 肩背撑得平整,一丝皱褶也不见。
心中长叹,再过两个月,我来到桓府的日子便整整有了四年。
光阴流逝, 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原以为我会留在公子身边再久一些, 直到他成亲。不料世事总是变化多端, 就算是半年前我也不会想到,自己觉得遥遥无期的愿望,会实现得那般快。以至于到了现在,我看着公子,忽而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也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之后的生活。
但我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我就算改变主意一心留在公子身边,我和他也不会永远像现在一样。我们之间如同隔着天堑,无论谁跨出一步,都要承受失足坠下的风险。
而就算他曾经拥着我奔过漫长的道路,对我展露过别人看不到的笑意,或是与我有过不同于任何人的感觉,我最好的选择,仍是将一切留作珍贵的回忆,埋藏心底……
这个季节的后园,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花木的树叶都落尽了,前些日子虽落了雪,如今也已经化得干净,到处光秃秃的,一片萧瑟。
唯一好的,是天气。
阳光暖洋洋地晒着,风也不大,丝毫不觉得冷。
“怎不说话?”走了一会,公子忽而道。
我回神,只见他不知何时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公子也不曾说话。”我说。
公子的神色温和,却道:“方才在慎思宫,皇太孙找你说话,说了什么?”
我心想,幸好我是快要走了,再这样下去,公子迟早后脑勺也会长出一只眼睛来。
“未说什么。”我敷衍道,“不过是重提上回在范少傅宅中问起之事。”
公子自然知道什么事。上回皇太孙说要把我留下,是当着公子的面说的。
若在平时,公子听到这话,大概会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说,哦?你答应了?
我则自然会狗腿地说,怎么会呢?奴婢此生就服侍在公子身边绝无贰心。
而现在,公子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问:“公子怎问起皇太孙?可是在想皇后死前说的那些桓府和皇太孙的鬼话?”
“不是。”公子低低道,“我在想你。”
我愣了愣。
这言语入耳,我的面颊和耳根皆毫无预兆地烧热起来。
“霓生,”公子却神色严肃,似在思索措辞,少顷,道,“日后那些朝中之事,你莫再参与,好么?”
我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哂然:“我也不曾参与许多,也不过是此番救太子妃与皇太孙做了些事。”说着,心里补充道,还有给长公主出主意倒荀、倒庞氏……
“是么?”公子道,“可连皇后都知道你,说错信了你。”
我说:“皇后那挑拨之言公子怎可信,她还骂桓府脏。”
“那是确实。”
我:“……”
公子沉吟片刻,道:“霓生,你说过知母莫过子,我母亲做过什么,就算她不曾告诉我,我也能猜出许多。你此番露了太多锋芒,如皇后所言,并非好事。皇太孙那般已是良善,若别人对你起意,只怕手段更是难防。”
我怔住。
虽然我并不觉得别人能拿我怎么样,除了曹叔和曹麟,这样的话,只有公子对我说过。
看着公子,心底柔软。
“公子怎说这些?”我轻声问。
公子目光闪了闪。
“你毕竟是我的侍婢。”他将眼睛瞥向别处,似乎在看着一行刚刚飞过的大雁,“你虽有些本事,但朝中的那些人,我比你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