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而诸侯王手中的兵马,虽明面上不及朝廷, 但他们大多还养了私兵,大小加在一处, 人数可超中军。而在皇帝和诸侯王之间, 宗室一向是个暧昧的存在, 所以诸持节都督的人选一向敏感。先帝原本已经将半数的持节都督换成了宗室之外的人,但三年前,庞后为笼络宗室,将这些人又换回了宗室,教先帝多年的算盘全落了空。纵然是先帝后来重新临朝,此事也再无力回转。
  而回到当年宫变,诸侯王之所以不至于趁机造反,乃是因为秦王的辽东兵马。
  如今秦王交出兵权,自是了却朝廷一桩心头大患,但后面的事却也颇为棘手。辽东兵马对秦王忠心耿耿,朝廷要想让这些人脱离秦王为己所用,只怕难上加难。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感到不解。秦王就像个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商人,锱铢必较,精得似鬼。他所有的本钱都在辽东,难道会这般轻易舍弃?
  此事,只有公子能告诉我。
  我思索一番之后,即刻提笔给公子写了信,然后交给柏隆,请他务必尽快送去雒阳。
  柏隆应下,看着我,忽而道:“夫人可是卜了卦?”
  我说:“县长何有此问?”
  柏隆笑了笑,道:“方才在下说了秦王之事,夫人便似有了思虑之态,故而猜得如此。”说罢,他露出好奇之态,“不瞒夫人,朝中动向,在下也甚为关切。那卦象如何,夫人可否告知一二?”
  我知道他是牵挂着雒阳的老小,叹口气:“我亦想知晓,只是我这卦术讲究天时地利,此地山长水远,卦象混沌,实难作为。”
  柏隆讶然,皱眉道:“如此说来,却是连夫人也难料了?”
  “世事皆天数,我等凡人,窥得三分便是神算,岂有十全?”我说着,瞥了瞥柏隆脸上的忧色,补充道,“不过我那卦术虽天时地利不足,却还可借人和作补。”
  “哦?”柏隆忙问,“何谓人和?”
  “便是要借人耳目,以窥清事态,助卦术施展。”我说,“我如今修书与桓公子,便是为此。”
  柏隆露出了然之色,即道:“夫人放心,在下今日便差人将信送往雒阳。”
  我笑了笑,颔首:“如此,便劳县长费心了。”
  冀州的动静甚大,公子的回信还未到,万安馆里的客商已经带来了消息。
  这些消息比柏隆上次得到的更多。那作乱的黄遨甚是了得,都督河北诸军事的高奎,是先帝去年才任命的持节都督,奉命率兵平叛,不料被黄遨大败,高奎自己也因为逃走不及做了刀下鬼。
  这般一来,黄遨叛军声势大涨,天下震动。
  “我原本要去常山郡,在路上被堵了回来。”那人喝一口茶,摇头摆手,“那边可是不好!听说那黄遨甚不讲理,什么都抢,遇到拉货的就连人带货都扣下来,人还好说,见你不是奸细就放了,货却要留下,说是充公!”
  “啧啧,这可真不要脸!”旁人道,“他们一群匪盗,充个什么公?”
  又有人插嘴道:“可我听闻,那黄遨专做劫富济贫之事,得了钱粮都给灾民。”
  “什么劫富济贫?我等做生意的小民,谁不是指着贩那点货活命,谁有有钱了?”说事的人接道,“再说了,我可听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富都劫。”
  “哦?怎讲?”
  “我且问你们,冀州最富的是谁?赵国、河间国、巨鹿国、高阳国、中山国、章武国,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也不见那黄遨去劫。”
  “那可不好说,岂不闻那些诸侯王个个手中有兵有将,比州郡兵厉害多了,黄遨一介草寇怎能轻易打得?许是留着日后钱粮吃光了再慢慢收拾。”
  旁人附和:“就是,打仗的事,难说得很……”
  “等不得他慢慢收拾了。”这时,一个中年人笑了笑,在旁边道。
  “怎讲?”众人问道。
  那中年人一脸神秘:“我今晨遇到一个从雒阳赶来这边探亲的故友,也说起冀州之事,不过他说那边还有一桩大事,你们猜如何?”
  “我等怎知?潘大,莫卖关子,快说!”旁人等不及,催促道。
  潘大喝一口茶,不紧不慢道:“圣上要亲征了。”
  众人皆愕然。
  我正在算着账,听到这话,也不禁愣住。
  再想多听些,可那潘大说他也是道听途说,不知晓更多的事。
  数日之后,公子的回信终于来到,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他近来显然很忙,信纸只有三四页。对于我的疑问,公子并未解释许多,但告诉了我两件事。一件是关于秦王,他并没有去雒阳,而是再度称病,回了秦国。
  死狐狸。我心里哼一声,忽而有些得意,觉得我对此人看得着实透彻。
  而第二件事,则是关于公子自己。皇帝将他任为镇东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
  豫州乃是京畿司州的门户要冲,皇帝此举用意甚为明显,乃是要公子在皇帝亲征时为其屏藩,以防事端。
  最后,公子再三叮嘱我,让我留在海盐。
  我放下信纸,心中苦笑。
  公子果然了解我,知道如今外面出了这许多事,我心里牵挂着他的小命,便定然不会乖乖留在此处。
 
  ☆、第152章 乱起(下)
 
  我不能告诉万安馆众人说我要去邺城, 只得撒个谎,说我要独自回一趟谯郡。
  不出我意料, 众人皆讶。
  “去谯郡?”阿香问,“便是要回夫家了?”
  夫家二字撩得我心痒痒,我说:“正是,丈夫送信来,说那边离开久了也不好, 教我回去看一看。”
  “夫人一个人去?”老钱不解地道, “那谯郡可有千里之遥,路上无人服侍如何使得?”
  我说:“这不必操心, 县长已经为我安排妥当,一路舟船车马及服侍之人都少不得。”
  众人见识过柏隆在公子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些日子, 柏隆也来过万安馆见我,听得这番话语,皆露出了然之色。
  小莺却仍有些疑惑:“可那都是外人,又不知夫人脾性,如何伺候得好?夫人不若将我带上, 也好省去这般麻烦。”
  我说:“你昨日不是还闹了腹痛?此去谯郡长途跋涉, 你路上病倒如何是好?”
  小莺嘟哝:“我岂有那般弱……”
  我缓声道:“你还是在家歇息好,等我回来, 下次出门再带你去。”
  阿香在一旁听着, 对小莺道:“夫人也是体恤你, 你还是莫执拗了。上次城东的孙家夫人去盱眙探亲, 还不如谯郡远呢,身边的小婢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路上倒成了别人服侍她,岂非更是麻烦。”
  小莺听着,大约觉得有理,却瞅着我又道:“那……夫人还回来么?”
  我讶然:“为何不回?”
  小莺道:“主公和夫人舅姑都在那边,此番叫夫人回去,万一……”
  “那边是那边,万安馆是我多年心血,怎会弃之不顾?”我说着,笑了笑,“放心,我去去就回。这些日子,你们好好守在馆中,我若有事,会托人捎信来。”
  小莺和阿香等人相觑,应下来。
  我又对老钱道:“我不在之时,馆中诸事须劳你代管。若有处置不得的难处,便去禀告县长。”
  老钱拱拱手:“夫人放心。”
  我又交代一番,不再耽搁,自去收拾行囊。
  午后,当我来到岸边,柏隆已经为我备好了船。如我先前交代,上面像模像样地放了几个婢女仆人。万安馆众人见了,自不再生疑,向我别过,送我离去。
  扬州漕运甚为便利,轻便的客船,可顺着水路到汝阴。路过淮南的时候,我颇有下船回乡去看一看的冲动,但思索之下,绕一圈来回又要花费几日,事急从权,仍往邺城而去。
  远离了海盐,便再无假装的必要。我一向习惯独来独往,在豫州的汝阴下船之后,我对船上领头的阿涛说,让他带着人自行回去,别人问起便说我夫家的人来接了。阿涛是柏隆身边的机灵人,见我如此说了,也不多言,按我的意思给我留下一匹马之后,自领着人回头。
  我寻个去处,打开包袱换了衣裳,穿上久违的男装,戴上一顶斗笠,背上行囊上了马,沿着大路往北而去。
  邺城虽和雒阳同在司州,但比雒阳靠北,路途更加遥远。北方不像江南般水网纵横,汝阴到司州只可行陆路,就算有马匹疾行,也须得七八日以上。公子不知我去,故而我须得抓紧,免得当朝三心二意,什么时候又把公子调走了,让我白跑一趟。
  三年前,我和公子从淮南出来的时候曾经路过汝阴。当我骑着马沿着道路前行,望着四周的景色,不禁忆起当年和公子一起乘车时的诸多事来。
  那时,公子千里迢迢从雒阳追到淮南,说什么久仰祖父要给他扫墓,我却只觉得猝不及防和麻烦,唯恐他发现我的勾当,一心想着将他哄走。
  过去种种,现在想起来,心中又暖又甜,同时,又觉得自己迟钝得像个白痴。要是让我回到过去,我就答应公子替我赎回田庄,反正他的就是我的……
  我一边无边无际地做着白日梦,一边却留意着周围,不敢放松。毕竟在三年前,我在豫州见识过各种匪盗之事。如今我虽刻意将自己打扮得像个穷鬼,但毕竟还骑着一匹马,并非无物可劫。
  不过出乎意料,我走了小半日,路上并不见有人拦路发难,连从前那些随处可见的流民也难觅踪影。
  莫非是朝廷那收置流民的诏令竟是有了用处?我诧异地想,若真是那般,倒也不赖。
  虽然今上怎么看也不像个才能出众的皇帝……
  正思索着,忽然,我瞥见了路边的茶棚。
  那正是当年公子吃过茶的地方,我记得茶棚主人叫杜之洋,他的外甥于宝三兄弟,偷了公子的玉佩。
  茶棚里的人进进出出,生意似乎还是不错。
  我望望头顶的太阳,又摸摸唇边贴的小胡子,忽而来了兴致。现下接近午时,我觉得有些饿了,倒正好去歇歇脚喝喝水,看看那几人如何。
  当我拴好马走进茶棚里的时候,出乎意料,出来迎客的是个妇人,旁边打杂的年轻伙计也面生,似乎已经换了人。
  “这位小郎君,要些什么?”妇人问道。
  我随口点了些食物和茶,在伙计呈上来的空当,问他:“我记得从前这店里是个男主人,如今却是换了?”
  那伙计看了看我,笑笑:“郎君怕是有两年不曾来过小店了。”
  我也笑笑:“正是,两年前我去淮南探亲,曾路过此地。”
  “早换了。”那伙计说,“原先那店主人姓杜,听说是荆州那边的人,说要回乡去,便将这店卖了。”
  “原来如此。”我点头。
  用着膳的时候,我心想,那杜之洋大约是得了公子钱财,又觉得公子是个惹不起的人,怕后面再生事端,便赶紧走了。公子那时也当真善良,听得杜之洋声泪俱下诉苦便痛快地把钱给了出去,若那话是编的,只怕姓杜的在心里要笑公子傻……心里叹口气,我想着日后还须再教公子多长心眼才是,顿时感到身负重任。
  “……这豫州的流民看着却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可是都去冀州投靠了黄遨?”这时,我忽而听得邻席有人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我不禁转头瞥去,只见是三四个人在喝酒。
  “嘘!”他旁边的人忙道,“莫乱说话。”
  “怕甚。”旁边另一人带着酒气,一摆手,“放心好了,听说如今汝阴郡府连俸禄都发不齐,哪里还有人来管我等说甚。”
  “想得天真。”那人喝一口酒,嗤道,“就是连俸禄都发不齐,说话才须得小心。岂不闻那些人敢在县城中明目张胆拿人,随便开个罪名,便让家人拿钱去赎。”
  “有这等事?”
  “骗你作甚?昨日我在城中才亲眼看见的。”
  “啧啧……我听说黄遨还劫富济贫,这些污吏,连反贼都不如。”
  “说到黄遨,这豫州的流民也未必真去投了他,说不定都回荆州去了。”
  “哦?去荆州做甚?”
  “去投明光道啊!明光道如今在荆州可是了不得,有钱有粮,听说好些豪强官府还须得上门讨好。”
  “这么了不得……”
  “什么明光道黑光道,你们就是嘴闲的,什么不能说便说什么。”一人打断道,“吃酒吃酒!”
  那几人应和着,将话题撇开,继续喝酒吃菜。
  我在一旁喝着茶,心中却是疑惑。
  时隔三年,我两番来到豫州,都能听到荆州的明光道。如今看来,却是比从前势力更大。明光道的名号,我在海盐也听人提过,不过都是些我知道的旧事。当年,我以为他们不过是像所有的这道那教一般,靠着布施的善名,拉拉信徒敛敛财,过一阵子,不是被官府打压作鸟兽散,就是因财路出了问题而销声匿迹。未曾想,他们竟是有愈加坐大的意思。
  蓦地,我想起了曹叔和曹麟。若无意外,他们现在应该还在荆州,做那不让我知道的生意。当年我与他们做过几回事,心里便有些隐隐的预感,他们做的事,说不定也跟着神神秘秘的明光道有些牵扯,尤其是看到老张和那个叫夏侯衷的土匪头子打交道之后。
  心底转着各种念头,我让伙计将我的水囊灌满水,付了钱,继续上路。
  豫州匪盗仍多,我为防生事拖累,不敢大意。纵使会因此拖慢日程,我也不敢夜行,每日都在驿站歇息,清晨跟着大队的人马一道上路。也因得如此,往北走的一路上,我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消息。
  除了有朝廷的和那个明光道的,他们议论得最多的却是夏侯衷和汝南王。
  夏侯衷仍在豫西一带扎根,对于豫州人来说,比起冀州的乱事,他们更愿意谈论这个匪首。原因无他,乃是朝廷近来也对豫西讨伐了一次,领兵的人,是三年前那个被夏侯衷劫了田庄的汝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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