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与皇帝自幼相熟,抛去君臣之情,还有挚友之谊。前番他看上去沉着平静,不过是因为事情繁杂,忙碌起来无暇悲痛。现在终于闲下,不用想也知道,他心中十分不好受。
我走到他身旁,片刻,道:“圣上遇刺,并非你的过错,你不必自责。”
公子看向我,露出讶色。
“你怎知我在想此事?”他问。
我看着他,轻声道:“我自是知晓。”
公子眼底动了动,转回去,似深吸一口气。
“霓生,”他声音低沉,“我定要将谋害圣上的真凶找出来。”
我颔首:“公子以为,那是何人?东平王?”
公子道:“不是他。”
我:“哦?”
“东平王虽行事强硬贪权,但他就算有心篡位,必是行事谨慎。你看从前他倒旁氏时的行径,皆审时度势,就算是最后下手,也小心翼翼,轻易不肯出头,以便随时摘清。圣上此番遇刺,回朝最受非难的,必是我、逸之及东平王三人。他就算想捞好处,也不会舍得将自己置于此境。”
我说:“那么公子以为是何人?”
公子叹口气:“不知。”说罢,却看看我,“你可有想法?”
我笑了笑,道:“公子不若想想,圣上驾崩对谁最是有利。”
公子想了想:“宗室?”话才出口,他皱了皱眉,“可我方才说了,不会是东平王。”
“宗室可不止东平王一家。”我说,“公子不必漫天猜,只须从最近的疑点入手。黄遨手下的二王,面上是声东击西来救黄遨,实则与那主使之人勾结,一石二鸟。我听营救黄遨的人说,他们两日前已到了附近摸索布置,那么圣上在那乡中驻跸,便并非圣上随意而为,乃是有人出了主意。前番公子说,圣上是听了东平王谏言,东平王若非真凶,那么定然他也是受人蛊惑,找出那蛊惑之人,此事便也有了门路。”
公子听罢,颔首,眸中微微发亮。
“东平王门客众多,此番跟随圣上亲征,他身边也带着几个国中近臣。”他说,“东平王此人,颇有任用贤能的名声,他要做何事,必与门客商讨。倒庞氏时,那几个近臣便是出了大力。”
“哦?”我说,“他最信任的门客是何人?”
“他最信任的当属张弥之。此人出身东平望族,祖上亦仕宦之家,颇得东平王器重。”
我问:“此人为人如何?”
“这我不知晓。”公子道,“我也不过是听人提过两句他的来历,详细之处却是不知。”
我颔首。
公子沉吟片刻,道:“你说的确是明路。我到了雒阳,便让人去查。”
我颇有兴致:“查到之后呢?将真凶绳之于法,还黄遨清白么?”
公子看着我,有些异色。
“你觉得这般不可行?”
“自是可行。”我说,“只不过公子就算查得确凿,也不会有人信。”
“不必有人信。”公子冷冷道,“我自会亲手结果了他。”
我说:“只怕不待公子动手,那真凶已经打开了局面。”
公子讶然:“何意?”
我说:“公子此番回雒阳,乃有一事要做。朝廷中定然会有人以公子护驾不力为由,弹劾公子。若遇此事,公子不可硬撑,须引咎辞官。表公子那边,公子最好也劝一劝。”
公子皱眉:“这又是为何?”
我说:“公子往远处看,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驾崩,当何人继位?”
公子道:“圣上已立太子,自是太子继位。恐怕就在现下,朝中已经在准备新君登基之事。”
我没有接话,却问:“周后的父亲临晋侯周珲,与桓氏和沈氏私交如何?”
公子道:“不大好。我母亲和淮阴侯行事之风,你亦知晓,尤其淮阴侯,就算周氏出了皇后,对周珲亦无多少礼数。”
“那么,东平王呢?”我又问。
“周珲与东平王私交甚好。”公子道。
我说:“那么新帝登基之后,东平王必得周氏重用。”
公子想了想,有些疑惑:“按你先前所言,此事真凶须得看谁人获利最大,你的意思,还是东平王?”
我说:“未必,若真不是东平王,那他亦不过是一个推到台前的棋子。而无论是否如此,公子和表公子都须暂避锋芒,以待时机。”
公子听了这话,凝神思索,少顷,却忽而看向我。
“你一直在说我和逸之。”他说,“你呢?到了雒阳,你打算如何?”
他看着我,目中似有些隐隐的企盼。
我故意道:“自是回海盐去。”
公子一愣:“为何?”
我说:“你又嫌我主意多,又说我不安分,我还留下做甚。今日该说的都说了,我回去守我的客栈,让你清静。”
公子啼笑皆非:“我何时说过你注意躲不安分?”
“你话里话外都是。”
公子目光变得柔和,无奈抬起手来,似乎想揉我的头发,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看去,只见青玄咳得满面通红,朝我们疯狂地使眼色,示意周围还有人看着。
公子只得拍拍我的肩头,而后,生生地将手收回,正色道:“你既然回来了,便跟着青玄好好干,我自不会亏待。”
我殷勤地行个礼:“小人明白,小人全赖都督养着。”说罢,得意地走开。
☆、第180章 扶灵(下)
皇帝的灵柩回到雒阳时, 岸边皆缟素之色。百官宗室皆披麻戴孝,还未靠岸,已经听到了不绝于耳的哭声。
还未下船,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的沈延, 以及桓肃和大长公主。公子的兄长桓攸和桓旭也在, 站在一众皇亲国戚之中,颇为显眼。船靠岸之时, 他们与周围人一样, 放声痛哭。
三年不见,他们的模样都没什么改变,只是大约因得皇帝之事,他们也措手不及,显得格外心事重重面色沉沉。
“青玄会带你下船, 你跟着他入城。”公子低声对我道, “切莫乱走。”
我心想, 我对雒阳比青玄还熟,哪里用得着他来带路。但碰到公子认真而不容反驳的目光, 我点点头:“嗯。”
公子看了看我,不再多言,沉着脸,往船下而去。
我站在船上, 瞥着岸边。只见他走向众人, 与沈延等见礼。大长公主和桓肃上前, 似乎在向他询问前后之事, 没多久,沈冲和东平王扶着灵柩,从前面的船上下来,岸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之声。灵柩所过之处,众人伏拜在地,哀恸凄惨。
纵然是心中想着别的许多事,此情此景,亦教我心生感慨。
说来,就算撇去公子的缘故,我对皇帝也并无恶感,还有些私交。他突然死去,我心中颇不好受。而对于公子所关心的朝廷局势而言,这更是一件大坏事。高祖开创的天下,数十年来,诸方博弈不断,消耗甚巨。但这并非无救。天下虽疲敝,但仍算得安定,若得一位精力充沛的君主励精图治,革除弊政,假以时日,仍可摆脱困境。
而皇帝虽行事冲动浅薄了些,但并非蠢货,品性也不坏,假以时日,或可成为这样一位中兴之主。公子当初许数年之内了却曹朝中事务随我隐居,亦是立足于此的设想。可惜他现在躺在了棺材里,不仅天下,公子与我的未来亦陷入未知。
我想,有朝一日查出了杀死皇帝的真凶。不必公子动手,我也会亲自把他剐了。
青玄和我一起待在船上,望着岸上的景象,也举袖抹了抹眼睛。
我看向他,道:“想哭便哭吧。”
青玄吸了吸鼻子,却道:“这两日,太上道君可曾给你托梦?”
“不曾。”我说,“怎么了?”
“他下次再托梦的时候,问问他,那璇玑先生的谶言,什么天下三世而乱,是不是真的。”
我愣了愣,道:“为何要问这个?”
青玄叹口气,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这些日子我到处听到有人议论,说先帝正好是第三世,如今新帝继位,竟不足半年暴亡,乃不祥之兆。”
“哦?”我安慰道,“你莫听他们胡说,什么祥不祥的,总不会少了人做皇帝。”
青玄道:“太子还未满一岁,主弱臣强,在史书中都是动乱之始。如此下去,岂非要应那谶言?”
我看着青玄,有些诧异。莫看他平日干活粗糙得很,没想到也曾认真读了些书。
“若太上道君再托梦来,我替你问问好了。”我说,“不过他若说那谶言会成真,你想如何?”
青玄道:“那我就赶紧去跟公子提赎身之事。”
“为何要问了太上道君再提?”我说,“现在就去提不是更好?公子既然许你自己收着那些钱财,便不会不放你。”
“那不行。”青玄道,“在公子身边又滋润又风光,赎身出去可未必有那么好的日子。”
我:“……”
这人还说我心思多,他自己小主意也不少。
“那红俏怎么办?”我说,“她如今有十八了吧,虽是大公子夫人陪嫁来的,过不得多久,不是给大公子做侍妾就是要配人,你可须得抓紧。”
青玄听我提起红俏,倏而红了脸。
“她……”青玄挠了挠头,“我不敢想。她那般美人,谁知能不能看上我……”
我讶然:“你不曾跟她提过?”
青玄瞪起眼,脸更红:“我怎么提?她到我面前我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
公子和沈冲他们,跟着岸上的百官,一路摆开仪仗,浩浩荡荡地护送皇帝的灵柩回雒阳。我则按照吩咐,跟着青玄在船上乖乖地等着,直到他们远去了,才终于从船上下去。
此处渡口本颇为繁忙,迎驾的达官贵人们离去之后不久,渡口又被无数的旅人、民夫和船户占据,重新热闹起来。
当然,人们议论纷纷,我和青玄一路走开,只听到处都在说着皇帝的事。
青玄找了一辆载客的马车,说了地方,跟我一道上了车。
我坐在马车里,从简陋的车窗望着外面。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什么都牵扯些情怀的人,不过当雒阳的城墙出现在眼前,还是有几分感慨。
当年,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如同走出牢笼,天地都是崭新的。而三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将来,我会不可避免地又卷入朝中那些勾心斗角的事。
其实早在公子突然去海盐找我的时候,我就料到事情很可能会发展至此,这些天来,我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会不会后悔?
我没有答案。不过我心中明白,如果我那时拒绝他,我一定会后悔。就算我将来嫁了人,子孙满堂福寿圆满,想起公子的时候,也仍然会肠子悔青。因为再见到他的那一瞬,我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他从心里丢开。
黄遨说得不错,祖父若是知道了,大概不会赞成我把本事用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但祖父也说过,人活一世,须得学会成全自己。我做这些,何尝不是为了成全我自己?故而我以为像祖父那样睿智的人,应该不会反对。
胡思乱想着,我在马车里打起了瞌睡。直到车马停住,我在摇晃中醒来,再往外看去,只见这显然是一处大户聚居之地,屋舍宅院,皆高大光鲜,非一般民宅可比。
我四下里看了看,有些陌生。雒阳甚大,我虽然喜欢到处闲逛,也并非处处都去。
比如公子这宅院所在的玉泉里。是有名的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在我眼中甚是无趣,故而并不会来。
“公子就住此处?”我张望着,问道。
“正是。”青玄道,却神秘地一笑,“不过你不住此处。”
我讶然。
青玄没有解释,只让马车钻入一处巷子里,好一会才停住。我下了马车,只见面前的是一处僻静的宅院。看得出有些年头不曾仔细修葺,门上的漆已经有些脱落。
当青玄从怀里摸出一根钥匙开锁,我明白过来,更是惊讶。
“这院子也是公子的?”进去之后,我四下打量着,问道。
“当然是。”青玄道,“这宅院初建之时,与公子那边原来是一起的。后来这家人兄弟分家,便砌了墙,将两边分开了。这院子的主人搬走了,也是要卖的,但要价太高,一直不曾出手。公子原本不打算要,不料前两个月他出去一趟回来,忽然将这里也买下。”
说罢,他看着我,神色颇为高深。
“这院子有个妙处,你可知是甚?”
我摇头。
青玄不多言,带着我穿过前堂和庭院,沿着回廊往后院走。这宅子虽不大,却也是五脏俱全。走到尽头,我发现这里竟还藏着一小片后园。
“看到那处木梯了么?”青玄指了指靠在围墙上的一把梯子。
我点头。
“墙那头也有一把。”青玄道,“你可知隔着墙是谁的院子?”
我愣了愣,脸上倏而一热。
“公子的?”我问。
青玄道:“正是。”
就算再迟钝,我也明白公子的用意。他也知道我要留在雒阳,掩人耳目乃是首要之事。而留在他的宅子里,每日出出入入,难免要面对许多生人,就算我通晓易容的本事,也不能保万无一失。
而住在这里则不一样。这里与公子的院子一墙之隔,只消关上院门,无论是他来看我还是我去看他都甚为方便。
长久以来,我惯于依靠自己,事事考虑在前。没想到这一次,公子早已经想到了我的前头,心中不由地感到一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