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公子道:“不是,就在书房。”
  我说:“如此,表公子平日前来,你都是在书房见他,今日破例,反倒惹人生疑。你不若照旧在此见表公子,我回避便是。”
  公子思索片刻,颔首:“有理。”于是吩咐青玄去请沈冲入内,我则离开书房,往院子后面而去。
  不过我知道公子从书房里无法看到那假山后的梯子,所以我装模作样地走开之后,并没有乖乖回到那院子,而是绕到书房后的窗台下。
  不出意料的,没多久,我就听到了沈冲和公子在里面说话的声音。
  沈冲的确是来跟公子说辞官和朝中之事的。
  沈延昨天晚上就知道了沈冲辞官的消息,颇是恼怒。可没多久之后,大长公主和桓肃请他去了一趟桓府,再回来时,沈延突然对沈冲的行径大加赞赏。
  “听说早晨之时,大长公主与桓公都来过?”沈冲问。
  “正是。”公子道。
  “想来他们与我父亲说通了。”沈冲苦笑,“你可知大长公主和桓公来见过你之后,去了何处,”
  公子问:“不知。”
  “去了宫中。”沈冲道,“你猜他们去做甚?”
  公子问:“去探望沈太后?”
  “不是,去见皇后。”沈冲道,“他们以我二人之事,向皇后告罪,乞求宽恕。”
  公子并不惊讶,道:“皇后如何说?”
  “皇后言语颇为宽和,不但没有斥责,还出言抚慰。”沈冲道,“我今日还听到了另一事,周氏要废除先帝从各国增贡之举,各国进贡,仍是原来之数。
  “哦?”公子的声音诧异。
  我也讶了一下。
  “当是东平王的主意。”沈冲道。
  “不止。”公子冷冷道,“这是所有宗室的主意。”
  这话确实。
  新帝虽还未登基,但不会有人怀疑,日后的朝廷将是周氏主事。然而周氏本身却根基甚浅,周后要站稳脚跟,必定要向外寻求倚恃。从此事上看,她选择的,无疑是宗室。
  当朝最盛的势力,无非三种,豪族、宗室和外戚。
  高祖立国,乃是凭借诸豪强世家之力,为求平衡,又大封宗室诸侯。诸侯压过世家之后,为了对付诸侯,又任用外戚。虽当朝国史不过数十年,但细看之下,无非这三方争斗,皇帝则在龙座之上玩弄平衡之术,免得他们一方独大。
  当今的外戚,无非就是周氏和沈氏。同行是死敌,故而周氏会将沈氏视为障碍。
  不过周氏门第不高,也并非豪强,这是几年前,文皇帝选择周氏做亲家的原因。除了前太子与谢氏联姻,文皇帝几个成年的皇子所娶的王妃,家世都不显赫。这样,一来可避免豪族以外戚之身鼓动诸皇子争位,二来,万一哪个皇子将来做了皇帝,可以不用担心过于强势的外戚干政。对于周氏而言,当初的大利,如今成了大弊。一个弱小的外戚,自然难撑局面。
  天下豪强,大多互相联姻,拉帮结派,以确保哪家得势可一同升天。而周氏出身普通,则意味着与各家都交往不深,且豪强之间,各派系也争斗不断,若要拉拢,一来太匆忙,二来不知该选谁。
  相较之下,宗室则大不一样。宗室们更团结,且自先帝下令各诸侯国增加贡赋,并将各路诸侯王们关在雒阳不许走,更是让他们摒弃前嫌,亲密无间。先帝大概也知道宗室需要安抚,故而对宗室之首的东平王颇为敬重,东平王也借机活动开来,不但在先帝面前说得上话,还对周氏大加笼络。故而周氏得势之后,视东平王和宗室为依靠,乃是顺理成章。
 
  ☆、第184章 嘉礼(下)
 
  当然, 外戚、世家、宗室三者之间,有时并非泾渭分明。如桓氏这般, 出身豪强, 与皇室联姻,在宗室和外戚中都有些分量;再如沈氏, 出身外戚,族人凭借多年来经营产业混成了豪强。故而这两家可以凭借自身本事以及跟前面皇帝的关系,左右逢源, 渐成气候。可惜皇帝去世之后,两家的老本就算花光了。周氏既然要排斥沈氏,自然也不会重用桓氏。
  “你父亲可与你说了将来打算?”二人谈论了一会局势,公子问道。
  沈冲道:“不曾。你可听到了甚风声?”
  “也不曾。”公子道,“我如今不在府中, 许多事都无从知晓。”
  沈冲叹口气:“我只担心周氏过于依附宗室。如今各州都督诸军事,几乎都被宗室把持。你辞去邺城都督之后, 若无意外,此职也会由宗室担任。”说罢,他压低声音, “你可还记得, 上次你对我说,你怀疑圣上挑选那乡邑驻跸, 乃是另有隐情。”
  “记得。”
  “你还说, 东平王并非卤莽之辈, 此事虽是东平王提出, 但恐怕他对行刺之事并不知情。”
  “你有何见解?”
  “你可知东平王的门客张弥之?”
  听得这个名字,我心中一动。
  “知道。”公子说,“东平王对其言听计从。”
  只听沈冲道:“我这两日派人秘密查问过。圣上亲征确是东平王之意,他极力在圣前博贤名,劝圣上亲征以立威。但在乡间驻跸的主意,是张弥之所怂恿,说乡邑中驻跸,可示以体察民情之德,东平王觉得甚善,便去劝谏圣上。”
  公子沉吟:“我先前也怀疑此人。但此事出来,若处置不善,东平王便难逃干系。他既依附于东平王,怎会如此冒险?”
  沈冲道:“其实并不冒险。你看如今东平王不但安然无事,还得了周氏倚重,岂非获利最大?只怕下一个掌权之人,不会是周氏,而是东平王。”
  公子没说话,似在沉思。
  “还有一事。”沈冲道,“周后要封会稽王世子为会稽王。”
  我讶然。公子显然也颇为吃惊:“可文皇帝和圣上都想撤除会稽国。”
  “只怕撤不成了。”沈冲道,“昨日我遇见了黄门侍郎孔珧,他说此事已定下。”
  “周氏怎敢如此妄为?”公子的声音里有些怒意,“圣上遇刺不过数日。”
  “撤除会稽国之事,在朝中一向争议甚大,在宗室中更是无人赞成。故而文皇帝及圣上虽有意为之,但碍于阻力,迟迟未正式下诏,只是将会稽王世子晾在京中。会稽王世子一向擅长媚上,与东平王及周氏皆交好。会稽国乃是一方大国,周氏将其恢复,等于添一臂膀。故我闻得此事时,虽出乎意料,细想之下也在情理之中。”
  “朝中难道无人反对?”公子问。
  “自是有。”沈冲道,“然一盘散沙,岂敌得过宗室。无圣上主事,谁也翻不起浪。”
  公子没有说话,好一会,他说:“我当初革新征税之制,便是为了避免这般境地。”
  “你那提议也未见得有多好。”沈冲苦笑,“天下脂膏,不是在豪强手中就是在宗室手中,朝廷疲弱,谁也惹不起。圣上驾崩之事,周氏比沈氏应对得更为出色,沈氏沉溺于悲痛之时,周氏抢先做了许多。”
  公子冷笑一声,没再多说。
  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局势,话题琐碎,我并不太感兴趣,正想走开,忽而听沈冲道:“这茶是青玄烹的?”
  公子停了停,道:“嗯。味道不对?”
  “不是。”沈冲道,“这味道,倒似从前霓生的手艺。”
  我不由地汗了一下。
  “是么。”公子的声音平常,“青玄近来烹茶确是长进。”
  沈冲走后,我重新回到书房中,只见公子正喝着茶,神色颇为认真。
  “怎么了?”我走过去,问道。
  “逸之方才喝了一会,就认出了这是你烹的茶”公子道,“他怎这般熟悉?”
  我哂然。
  “他怎会不熟悉。”我说,“从前他时常来做客,哪次不是我烹的茶。且你忘了?他那时受伤,我去照料了一个月,也时常给他烹茶。”
  公子想了想,颔首:“有理。那时我第一次吃到你家乡的茶,也是在逸之宅中。”
  我:“……”
  那么件无聊的小事,记到现在……我腹诽着,敷衍道:“如此说来,下次表公子再来,还是要让青玄烹茶。”说罢,赶紧岔开话,“表公子方才也提到了张弥之?”
  公子看着我:“你偷听了?”
  “也不能叫偷听。”我不以为然,“不过是恰好不曾走远。”
  公子:“……”
  我说:“此事你如何想?”
  公子道:“此事仍需细查。但当下最重要的事,已并非查清真凶是谁。”
  “哦?”我问,“那是何事?”
  “稳住朝廷。”公子说,“你也以为,弑君的主谋无论是东平王还是谁人,必不出宗室,对么?”
  我颔首:“显而易见。圣上驾崩之后,宗室最怨恨的增贡令便废了,会稽国亦将恢复,获利最大的就是宗室。”
  公子道:“但此后,宗室各取所需,便不会再同心协力。诸侯王之间的矛盾从不比世家少,且有好几个势均力敌的大国,周氏就算想依靠东平王,也甚难服众。”
  我想了想,道:“可新君虽幼,也还是天下共主,谁敢首先造反,便是众矢之的。”
  “是啊。”公子苦笑,“也只好盼着如此了。”
  皇帝的丧礼和新皇的嘉礼都在第二日,公子须得起十分早,故而当夜,公子也睡得十分早。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还黑漆漆的,他已经披衣而起。
  “你不必顾我。”公子见我醒来,道,“你但睡便是。”
  我自然不会听他的,伸个懒腰,起床穿衣。
  公子虽已经没了官职,但仍有北海郡公的爵位,并且还不低。故而这般大事,自然也少不得他去。
  如从前准备朝会一样,青玄给他取来了郡公的祭服,还有早膳的食盒。都放下之后,他说要给公子去准备车马,溜走了。
  懒货。我腹诽着,与公子一道用过早膳之后,拿起那些做工精细的物件,好奇地看。
  郡公的祭服,比从前公子当什么亭侯时的祭服隆重多了。从印绶到冠冕,都做得精细,华丽讲究。当然,别的人封郡公时,年纪多已是五六十。故而我从前总觉得这是老者的装束,不想公子如今这般年轻,已经穿上了。
  “莫看了,时辰不早。”公子站到镜前穿上,要从我手中取上衣。
  我却不让,道:“我来。”
  说罢,我像从前一样,将上衣披在公子身上,整了整,系上衣带,然后一件一件地为他穿上去。
  “霓生,”公子忽而道,“你不必再为我更衣。”
  我讶然:“为何?”
  “你不是奴婢。”
  我心中一暖,道:“我可想为你更衣。”
  “为何?”
  因为那样才好上下其手。
  我一边给他系着腰带,一边说:“你忘了你怎么说青玄了?连更衣也更不好,这祭服这般繁复,我不帮你,你定然穿得乱七八糟。”
  “不过是个祭服,有甚难。”公子一脸不以为然,唇边却带着笑意。他没有再阻止我,跟从前一般由着我将每一处皱褶整理好,而后,在镜前坐下,束发戴冠。
  待得一切完毕之后,我重新又给他整理了一次,见得无误了,送他出门外。
  因得我这本尊的模样不能被人看到,故而我只能送到卧房门前。
  “你还是去歇息吧。”公子转头来叮嘱我,“好好等我回来。”
  我乖巧地应下:“知道了。”
  公子满意而去。
  我站在门前,看着他推开院门出去,未几,院门关上。
  这院子里又剩下我一人。青玄是公子的随侍,自然送公子入宫去了。
  望了望天色,还早。
  我当然要好好等着公子,只不过公子要出去许久,我还可以再做些事。于是,我回到房中,拿出易容的胶粉和妆粉,用水调匀,装扮一番。
  待得我将白色假发掺到发间梳成髻,没多久,镜中就出现了一个老妇的模样。
  我回到公子的房中,打开放着我那些衣服的柜子。
  公子虽然收下了我所有的衣服,不过他毕竟对我干过的事不甚了解,有些衣裳,他不会知道是什么用途。
  比如,除了沈冲送我的那套漂亮得穿不出去的衣裙,我并非没有女装。
  那是一身粗布衣裙,我在尚方被卖的时候穿在身上的,洗干净之后,我一直留着。它颜色素净得很,做得也宽大,如今我将它穿上身,仍算得合身。我还给它配了一块巾帼,也是老妪爱裹的样式,戴在头上,仿佛一个丧夫的老寡妇。
  我又翻出一条缠腰的布带,展开翻了翻,从隐蔽在针缝处的内袋里,扯出一样物什。
  那是一面绢幡,料子很薄,便于收藏。绢幡上,一面写着“风水堪舆,面相掌纹,命运数理“,另一面则上书几个大字”终南半仙徐”。
  我去院子里找了根竹竿,将绢幡撑好挂在上面,再看看镜子。再修饰一番,觉得满意了,自往院墙而去。
 
  ☆、第185章 相士(上))
 
  我妆扮费了不少功夫, 到了街上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
  公子住的这个地段,家家户户非富即贵, 街面上不会有什么闲人, 这般时辰更是清静。我为了不惹人注目,只好挑着不通车马的窄巷走。
  此番新帝的登基大典在太庙举行, 我要去的地方, 也是太庙。不过跟公子不一样,我不能进到太庙里面。
  跟我一样, 那些达官贵人的侍从和车马, 也不能进, 到了太庙外的宣阳门前, 他们就要从车上下来, 自己走进去。于是, 京中几乎所有贵胄高门的仆从都会聚集在宣阳门外, 成千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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