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启程之后, 一路上, 他嘀嘀咕咕地跟公子说着话,一会说起公子的两个兄长最近又给他添的小侄子侄女, 有趣得紧;一会说起家中长辈多想念他, 如何惦记他。
  “伯父上个月得了风寒,日日咳嗽不止, 听得教人心悸。”只听桓瓖道, “大长公主要写信给你,教你回来看看,可伯父坚决不许,说你在凉州已是事务缠身,切莫再拿这些小事来教你忧心。”说罢,他啧啧摇头, “你莫看伯父平日不苟言笑, 其实他心里总牵挂着你。”
  我瞥了瞥公子。
  他望着前方, 无所表示。
  “我听闻上个月, 他去了谯郡一趟察看私兵操练进展, 逗留了二十多日。”少顷, 他淡淡道,“如此说来,这病好得甚快。”
  桓瓖一愣,即刻道:“我记错了,是前个月。”
  公子看他一眼。
  “我可从不骗你。”桓瓖说罢,又说起家中别的琐事。
  我听着,忍不住摸了摸耳朵,觉得它要听这一路的絮絮叨叨,当真辛苦。
  其实,我并不同意和桓瓖一起上路。
  先前公子打算回桓府借钱,那么在桓瓖面前便无所谓隐瞒不隐瞒,自可与他一道同行。但现在,公子找桓府借钱之事暂时搁置下来,那么公子回雒阳仍须保密,为此,我还给他的脸贴上了假须。
  至于桓瓖,也当然不向他透露行踪为好,应当在中途放他离开,不与他同行。
  但公子对此全然无所谓。
  “不必担心他,”他说,“让他知晓也无妨,我自有计议。”
  我先前才答应他要对他全然信赖,看他这般把握十足的样子,我也只好不多问,由他应对。
  “都督。”这时,旁边的侍卫忽而道,“都督看前方,有人设了关卡!”
  众人皆看去,只见前方一处岔路口上,有好些士卒设了拒马等物,查看过往行人。
  “怎会有关卡?”另一个侍卫皱眉道,“昨日我等路过时还不见有。”
  公子看向我。
  我说:“这关卡既是临时设下,恐怕与圣上和太后出逃不无关系。”
  桓瓖却皱眉:“此处离雒阳有百里,竟这么快将关卡设到了此处?”
  “东平王非等闲之辈。”公子道,“且他身边还有个张弥之,东平王左右逢源,得今日高位,此人功不可没。”
  说着,他忽然拉住缰绳,让众人停下来。
  “霓生,”他说,“将子泉那些易容之物除去。”
  我知道他的打算。桓瓖是左卫将军,且喜欢到处露脸,京城禁卫无论将官士卒,很少人不认得他。如今这形势,回雒阳的路上只怕关卡不少,桓瓖的这张脸才是最好的通行符令。
  “除去自是容易。”我看了看天色,还早,道,“不过须得做事。”
  公子和桓瓖皆露出讶色。
  “做事?”桓瓖问,“何事?”
  路边有一片桑林,这般时节,叶子早落光了,秃秃一片只剩枝干。
  我让公子和那两个侍从在路边等着,带着桓瓖走到桑林之中。
  “你要做甚?”桓瓖不解。
  “自是帮公子恢复原貌。”我说着,将随身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酒囊和巾帕。
  桓瓖对这易容之事仍然颇有兴趣,在旁边看着。
  而当我掏出三炷香、一只酒碗和一张空白符纸的时候,他愣住。
  “这是做甚?”他问。
  “自是酬神。”我说着,面北朝南,将那三炷香摆在一处小土堆上。
  “酬神做甚?”
  “自是敬告上天,这脸用完了,请鬼神归位,将脸归还那瞿连。”
  桓瓖:“……”
  “甚鬼神?甚归还?”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阴恻恻一笑:“公子果然以为,这脸这般逼真,真是凭人力所为?”
  桓瓖看着我,少顷,哼一声:“不是你是谁,少与我装神弄鬼。那夜我仔细看过了瞿连,他那脸仍好好长在头上,用得甚归还?”
  我无所谓:“公子不信就算了,不过这神还是要拜的,否则我就算本事再大,这脸也除不下来。”
  桓瓖狐疑地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将香点着,又将酒碗盛满,恭恭敬敬地放在香前,跪下。
  回头,桓瓖还站着,见我看他,只得也跟着跪下。
  “公子随我念祷文,万不可念错。”我说罢,端正地拱起手,向着天上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
  桓瓖迟疑片刻,似终于下定决心,不情不愿地跪下,跟着我行礼念叨:“皇天在上,后土为证。”
  “桓瓖桓子泉,仰惟圣神,维甘露元年十二月戊戌朔借瞿连瞿伯开一魂二魄附面改容,今未敢贪恋,功成归还。立誓无犯天机,若有泄露,必名败身死,神人共讨……”
  桓瓖:“……”
  “不是酬神?”他瞪着我,低声道,“怎还要立誓?”
  我瞥他一眼:“公子可想好了,若不立誓,就算公子硬将易容之物除去,那瞿连的一魂二魄也仍会附在公子面上。”
  “覆在面上又如何?”
  “也不如何,不过会长成他的模样罢了。”
  桓瓖:“……”
  他面色阴晴不定,少顷,看向前方,似咬着牙一般,将我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我满意地听着,待他说完,继续道:“兹捧香持酒,恭敬致祭,仰惟鉴歆,永绥远祚,伏惟尚飨!”
  说罢,我恭恭敬敬地拜了三下,然后将那酒碗中的酒在香前洒下。
  “云霓生。”桓瓖黑着脸,“你先前可不曾说这毒誓之事。”
  我说:“云氏之术,向来离不开鬼神,公子又不是不知。不过是立个誓罢了,大丈夫闯荡天地,还怕立誓么?”说罢,我瞅瞅他,“莫非公子本打算将这天机泄露给别人知晓?”
  桓瓖目光变了变,不屑道:“甚泄露不泄露,这般鸡鸣狗盗之术我才看不上。”
  我笑笑:“我也这般想。”
  接着,我将酒碗再满上,端起来饮一口,往符纸上喷去。
  只见那符纸即刻显露出字迹来,弯弯道道画了满张。
  “这写的甚?”桓瓖忍不住问道。
  “自是鬼神赐下的灵符,这字迹显露了,便是事成了,稍后我可为公子卸妆。”说罢,我将符纸点燃,将灰烬都收到那碗酒水里。
  我端起来,让桓瓖站好,闭上眼睛。
  桓瓖看着那脏兮兮的酒水,露出嫌恶之色:“你要将它来给我拭面?”
  我说:“公子最好莫嫌弃,再迟些,瞿连的脸便长牢了。”
  他即刻闭上了眼睛。
  见桓瓖换了个容貌从桑林里走出来,那两个侍从都露出惊奇之色。
  “怎去了这么久?”公子问我。
  我说:“秘术么,自然要久些。”
  桓瓖却急不可耐地问他:“这脸可是我原来模样?”
  公子不解,狐疑地将他看了看,道:“不是你是谁?”
  桓瓖似松了口气,看看我,翻个白眼,上了马。
  众人再度前行,未几,眼见就要到了关卡面前。
  只见那边闹哄哄的,士卒正拦着过往的旅人为难,阻断了道路。过往人等,无论平民或是贵胄,都被拦下来查验,一看即知架势非同小可。
  “你可曾带了通行符令?”公子问桓瓖。
  “谁作奸犯科之时还带那些。”桓瓖面无表情,“先前瞿连的符令倒是在我身上,不过敢不敢用另说,云霓生已经都扔到河里了。”
  我无辜地眨眨眼。
  公子皱眉,道:“那我等要过关,还须得准备一番问对。”
  桓瓖冷笑:“用得甚准备。”
  说罢,他二话不说拍马上前。早有两个士卒看到了他,即刻上前阻拦,桓瓖勒马,举着鞭子便是一顿抽。
  “我也敢拦,尔等瞎了眼!”他怒骂道。
  那两个士卒定睛看去,神色骤变。
  “将军!”他们忙慌慌张张地收起兵器,行礼,“拜见将军……”
  这时,领头的行长也匆匆走过来,将那两个士卒喝退。
  “将军!”他点头哈腰地向桓瓖赔罪:“将军息怒!他们方才忙昏了,不曾看清将军尊颜!将军息怒……”
  桓瓖得了他一番奉承,面色稍缓下来。
  “光天化日,尔等不在营中操练,在此处做甚?”他仍骑在马上,面色不悦地问道。
  行长道:“今日天还未亮,北军中候便已发令各营,说京中要捉拿谋反要犯,令我等拿着画像封锁雒阳方圆百里的各处要道,搜查乡邑。我等接了令,便被派到了此处。”
  说罢,他看着桓瓖,有些讪讪:“营中的司马他们都去找了将军,可将军不在……”
  桓瓖“哼”一声,道:“我昨日便告假出京办事,自是不在。”
  那行长连声称是。
  我看着他们说话,心中明白过来。怪不得桓瓖一点也不顾忌,他是北军的左卫将军,这处关卡的士卒就是他帐下的人。
  桓瓖又摆着官威将他们训斥几句,正要领着我们离去,却听公子向那行长道:“你方才说,雒阳方圆百里都封锁了?”
 
  ☆、第242章 画像(下)
 
  行长愣了愣,目光将公子上下打量, 似乎在想他是何来头。
  “答话。”桓瓖在旁边道。
  行长忙道:“正是。北军的兄弟全都出来了, 上面命令无论进出, 都要严查。”
  “那画像何在?”公子又问。
  行长忙让士卒将两幅肖像呈上。
  我瞥去,只见上面画着的正是太后和皇帝的模样。虽看得出是临时赶工,画师无法画得太细致,但脸型和眉眼大致可认。
  而与寻常的通缉画像相比,画像还有一个颇为高明之处。两幅像的下方各有小字, 说明了二人体貌特点。比如, 谢太后的手腕上有一颗痣,皇帝的颈后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这二人的身份倒是没有写, 只说是通缉谋反要犯, 赏格奇高, 无论死活,每人名下皆可赏百金。
  众人看过之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东平王虽棋差一着,但这补救之事倒是做得细致。此地离雒阳有一日路程,网撒得这么开,如果皇帝和太后如果皇帝和太后没有易容, 或者离开雒阳之后便懈怠下来, 只在雒阳附近找地方躲起来, 只怕不好逃开。
  “这般大动静, 京中究竟出了何事?”桓瓖煞有介事地问道。
  行长苦笑:“我等也不知, 上头除了通缉, 什么也不曾说。将军看那画像,上面连犯人姓名也无,我等只好揪着相貌查验。”说着,他瞥了瞥四周,上前压低声音道,“不过小人一早就听人议论,是宫中出了大事。许多人都看到宫中起了大火。”
  “哦?”桓瓖神色惊诧,与公子相觑一眼。
  “千真万确!”行长忙道。
  “如此,可有疑犯被拿住?”桓瓖又问。
  “拿了许多。”行长道,“上头说了,凡腕上颈后有痣有疤的,通通先拿了,交给上头一一甄别。小人守在此处大半日,男男女女拿了不下三十人。”
  桓瓖了然,装模作样地叹气:“不想雒阳竟出了这等大事,幸好我及时赶回,险些贻误,只是辛苦了弟兄们。”
  行长忙奉承道:“将军哪里话,将军日理万机,弟兄们无不满心敬佩!”
  桓瓖神色和悦,又勉励行长与一众士卒不可松懈,争取立功领赏,待众人感恩戴德地应下之后,他神气地领着我等继续前行。
  “北军中亦有不少人识得你,问这许多做甚?”待得走出十丈开外之后,桓瓖忍不住对公子道。
  公子没答话,却问他:“当下北军中侯,仍是东平王世子么?”
  桓瓖颔首:“正是。”
  “人望如何?”
  桓瓖冷笑一声:“人望?上任不过三个月,有甚人望可言。”说罢,他叹口气,“这些年人人都想将北军握在手中,把持禁卫,每当换人当权,所有将官几乎全换一遍。单说这北军中候,这三年已经换了六人,谁也不长久。”
  公子应一声,若有所思。
  “不过若是说起人望,倒有一人可服众。”桓瓖忽而道。
  公子抬眼:“哦?何人?”
  “便是你。”桓瓖道,“北军中不少人都盼着你回去。”
  我在听着这话,倏而明白过来。桓瓖指的是公子曾经两番领北军出征的事。柏隆当年就是在北军之中,被公子赏识,拔擢任用。他曾跟我说,北军中曾跟随公子出征的将士,对公子无不称道,即便后来公子得胜即卸任往别处任职,那些将士仍然叫他大将军。
  话虽是这般说,不过桓瓖这人一向爱打小算盘,突然说起此事,怕是有些用意。
  再看向公子,只见他的脸上并无异色,淡淡一笑:“是么。”
  就算行长未曾提及,我也知道昨晚宫中的事必然要掀起波澜。
  与三年前的慎思宫一样,我之所以费尽心机将承露宫每个宫院都点着,就是为了让这火烧得宫外都能看见,瞒也瞒不住。
  走没多久,天色暗下。我们不必非要在今日内进城,于是在一处建得颇大的驿馆中歇下来。
  当然,仍是仗着桓瓖的面子。
  桓瓖虽然没有随身信物,但他本是个浪荡子弟,平日时常与一干狐朋狗友在雒阳及周遭寻欢作乐夜不归宿,故而对近郊的哪处驿馆最舒适食物最美味独有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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