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自是为殿下陪护。”
“不须你陪护……”秦王道,“且出去。”
“殿下此言差矣。”我一脸正色,“医者治病,除了开药诊脉,还须观察体色,以助研判。殿下切不可心存羞怯侥幸,讳疾忌医。”
秦王看着我,似乎没有多余气力与我争辩,让侍从继续。
侍从为了防止他着凉,将几个炭盆摆在榻前,烘暖些之后,将被褥翻开。
我在一旁观赏着,两个侍从一人为秦王翻身,一人麻利地脱下他身上的单衣。然后,从热水桶中取出巾子,拧干,为秦王擦身。
他们做的这些,与我当年一样。不过我当年辛苦多了,只有一人忙前忙后,每次给公子擦完都要出一身汗。
说实话,秦王虽然常年混迹行伍,但毕竟也是金枝玉叶的出身,这从皮囊上便能看得出来。那身体虽因为生病而瘦削,但骨架仍在,肌肤莹白,从肌肉的起伏上看,病前必是健壮。不过这健壮并非像从事力役或行伍之人身上常见的那般,壮而无形。从锁骨往下,双臂,胸口,腹部,线条流畅紧凑,可想见病前必是不错。
当然,比不上公子。
不过也实属难得……
正当我的眼睛随着侍从擦身的手移动,未几,他给秦王擦完了上身。为防秦王着凉,二人先给他穿回衣服,用被子盖住上身,再翻开下面的被子。
“你……转过去……”我听到秦王虚弱的的声音。
抬眼,他又盯着我。
我转了过去。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
在给秦王治病的日子里,我过上了许久未曾有的简单生活。
就像当年在祖父的田庄里和在桓府里一样。每日有大片的时光坐在榻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悠闲度日。
我给秦王调的药方效用不错,数日之后,他虽然仍咳嗽,但气色已经渐好,也不再发热了。
众人皆欢欣鼓舞。
不过这对于我而言,其实不算好事。因为他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给他念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且他的精力还恢复的不错,有时,他会点评书中的故事。
“这一段的魔君写得不好。”他说,“既是夺位篡权,自当愈加谨慎行事。那鬼伯掌握着黄泉,即便不受神仙礼遇,亦乃三界之一,怎可轻易得罪?”
我说:“魔君还差一步就抓到了太子,被鬼伯挡住,如何不气?前文也说了,黄泉虽为三界之一,地位却连龙宫都不如,魔君既当了龙王,不将鬼伯放在眼里也是自然。”
秦王道:“这就更不对了。魔君能设计出替代龙王之计,可见是个缜密隐忍之人,就算鬼伯好欺负,他也不必亲自动手。他已得天庭认可,若将此事上报天庭,称鬼伯藏匿凶犯,天庭自会令鬼伯交人。鬼伯此时未反,自不会为了太子得罪天庭,权衡之下,便只有交出太子。”
我很是不耐烦:“殿下既不喜欢,不若换一本?”
秦王继续靠在隐枕上,闭起眼睛:“往下念。”
跟给他念的这本书相比,我其实更关心的事□□来的奏报。
秦王的身体好转之后,每日送来的奏报并没有变多,但皆精简紧要。
皇帝在扬州现身的事,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王和济北王正在中原杀得难解难分,得到这消息,反应却是不约而同。他们皆坚称皇帝和太后已经命丧东平王之手,公子、沈冲、秦王竟敢找人假冒皇帝,乃是谋反欺君的不赦之罪。
而原本与雒阳互相攻讦,坚称自家才是正统的淮阴侯沈延,回应却正正相反。他突然变脸,宣称扬州朝廷才是天命所归,长安及三辅之地皆归顺扬州。同时,先前被大张旗鼓扶立为皇帝的广陵王宣布退位,亦归顺扬州。而在豫州的大长公主和桓肃也同样表态,并派公子的叔父桓鉴携带贡物,觐见皇帝。
此举无异是给赵王和济北王的当头棒喝,继沈延和大长公主表态之后,一些远离中原的诸侯国亦纷纷表示追随扬州朝廷。
依据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经作出了表示,将桓肃封为靖国公,将沈延封为安国公,将广陵王加封为卫王,并号令天下诸侯勤王,讨伐叛逆。
秦王听完之后,沉吟不语。
“你如何想?”他问我。
“虽如此,大多数人并未表态。”我说:“想来,他们都在猜测,辽东为何仍按兵不动。”
“此事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谨慎行事情有可原。”秦王道。
“不过有一事我不明白。”我说,“赵王和济北王一向忌惮辽东插手,故争斗得再凶猛也不敢越界。当下竟公然指责殿下谋反不赦,颇是反常。”
“并非反常,”秦王淡淡道,“乃有恃无恐。”
☆、看护(下)
我讶然:“何意?”
“你可知,孤怎得了这疫病?”
这也是我一直想问的, 道:“莫非另有内情?”
秦王道:“孤往范阳郡巡视之时, 范阳尚无疫情。唯一的疫情爆发之处,便是孤歇宿的别院。除了孤之外,还有三十余随从一夜得病。子怀令人彻查, 在别院的水源之处发现了一具因疫病而死的孩童尸首。”
我听着, 明白过来。
既如此, 秦王染疫, 并非凑巧,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孤治病之事, 不曾宣扬,且此地与世隔绝, 消息只进不出。”秦王道,“子怀早已在居庸半遮半掩, 作出孤不能理政之象。孤许久不曾露面, 自有人猜测王府有变,但只有笃定辽东不足为惧之人,方为心中有鬼。”
我了然。
不管谋害秦王这事是赵王做得还是济北王做的,不过这两边既然反应一致,想来皆有默契。做这事的缘由也不难猜。这两家都对秦王示好,意图拉拢,但秦王谁也不曾理会。这般纷争之际,非友即敌,无论谁要坐天下, 都必须解决秦王。
心底不禁有些可怜赵王和济北王。
他们争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回过味来谁才是最大的麻烦并且想出了对策,结果功亏一篑,毁在了我的手上。
“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我问。
“不如何。”他懒懒地靠在隐枕上,“方才不是说到了太子反杀天将?接着念下去。”
辽东与扬州相隔相隔遥远,不过我知道裴焕和那个养鸽子的符进都留了下来,既然有这般途径,我绝无留着不用的道理。
在我的要求下,秦王应许我用他的鸽子与扬州传信,不过有个要求,任何往来书信,他都要过目。
我说:“殿下,元初与我的关系,殿下也知晓。我二人传信,无非是些诉说儿女之事的情书,殿下来看,只怕不体面。”
秦王淡然一笑:“元初高才,世人皆知。孤看过他的诗赋策论,却不曾看过情书,想来亦文采动人,孤颇是期待。”
脸皮真厚。
我继续道:“那是元初,我写不但全无文采,还甚是粗鄙,殿下若看了,怒上心头,只怕要加重病势。”
“你么,”秦王靠在隐枕上,不紧不慢道,“孤看你必是连圣贤书都不曾读全,写得难看也在情理。若果真粗鄙得能教孤看得怒上心头,也算得世间一绝,孤可赏你十金。”
我:“……”
那信是要寄给公子看的,我当然不可能为了十金把信写成粪。
我想,他还是继续高烧昏迷比较好,清醒了之后事真多。
春天的天气起伏不定,下了好几天雨之后,又连出了几日太阳,天气渐渐暖和。
每隔两三日,我就会收到公子的来信。虽然因为信鸽负重不可太多的缘故,信纸又小又薄,只能用小字写上寥寥几句,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矣。
扬州之事,正在一步一步展开。皇帝住进了陈王府,在里面重开了朝廷。而公子作为侍中,每日随皇帝上下朝,处置政务。因为这些信要给秦王过目,对于海盐的盐务,公子只字未提。不过我知道他定然不曾放松。
“你与元初平时也这般说话?”秦王看着我的一张回信,饶有兴味念道,“日夜想你,昨夜梦见你不理我,也不亲我,甚是生气……”
我耳根发热,一把将那纸抢回来:“我说了我写得粗鄙,是殿下非要看。”
“孤只道粗鄙,未曾想这般粗鄙。”秦王鄙夷道,“你看看元初,以诗言情,以诗入境,虽不显露,一字一句皆为情意。再看看你,莫不羞愧?”
这就是世人对公子的误解,总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不肯食一点烟火。岂不知在公子这般自恋的人看来,世间人写诗作赋没有比他好的,一般人使劲憋文采,只会让他嫌弃,倒不如这些浅白直接的言语让他喜欢。
我看着秦王:“殿下怒了么?”
他若承认,便要给我十金。
“笑话。”秦王冷笑,“孤高兴得很。”
随着天气转暖,秦王的身体也一日一日地康健起来。当初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连翻身都须人代劳,而现在已经能够行走自如。
他不再咳嗽之后,冯旦等侍从也能进殿来伺候,看着秦王像个老叟般拿着一柄剑慢慢挥动,他几乎感动落泪。
“多谢姊姊!”他对我说。
“谢甚?”我问?
“谢你治好了大王。”冯旦神色美滋滋,压低声音,“不瞒姊姊,我离开王府之时,谢长史曾说,若大王的病能好,就赏我百金。”
我讶然,感叹:“是么,真羡慕你。”
冯旦笑嘻嘻:“姊姊莫说笑了。姊姊的功劳才是头等,大王的赏赐定然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我苦笑。
说来令人欷歔,祖父留给我的这些本事,越是正经,越是用处大,就越是不挣钱。
便如这治病,前番我救了公子,桓府赏我当他贴身侍婢;此番我救了秦王,他的报酬是一整个扬州。
丰厚是丰厚,只是换不了钱,还不如冯旦那一百金。
大长公主和秦王果然是姊弟。
待天气暖得稳了些以后,秦王的身体也已经不那么容易受凉。我让侍从给他穿上厚衣裳,将窗子打开。
这寝宫一面临海,将落地的雕花门敞开,有一片露台延伸而出。再往外,就是无边的大海,阳光下,海波映日,翠蓝无际。
秦王对这般景色颇是喜爱,让侍从将案几坐榻都移出去,每日都要坐上一会。
待得身体渐好,坐在外面的时间也愈发长。
时日一天一天地过去,那定海伏魔录也到了尾声。
“精卫走了?”当我念到结局的时候,秦王问道。
“正是。”
他沉吟,不出所料,又皱起眉。
“如今太子一统四海,在三界之外再添了一界,精卫乃首功。”他评论道,“她亦有情于太子,若留下,可为皇后,为何要走?”
“为何不走?”我说,“我倒以为精卫聪明。”
“怎讲?”
“殿下看这太子招惹了多少女子。西海龙宫的表妹,南海龙王的侍婢,北海龙府的女官,鲛人公主,河伯女儿……”我掰着手指算给他看,“这还都是水里的。再看别处,天庭七十二仙女,人界八十一美人,连黄泉那里还有九十九个鬼妾,精卫堂堂神女,要跟这么多人争斗,难道不累?”
秦王道:“这太子虽四处招惹,可心中想着的还是精卫。”
我不以为然:“精卫可不曾想着太子,却去招惹别的神仙。她本上天入地无阻,逍遥自在,何必要受人管束?我看写书的人也觉得这样不好,索性让精卫离去了。”
秦王看着我,目光颇有意味。
“若太子不去招惹这些人,或此生再不复见各处莺燕,只许与精卫一人,她会离开么?”他问。
我想了想,摇头:“太子绝无可能如此。”
“怎讲。”
“殿下且看太子为何要与这众多女子瓜葛。”我说,“无论水中的这些龙女鱼精,还是众仙美人,不是出身高贵便是有无边法术。太子与其说是与她们有瓜葛,不如说是与她们的法术或背后的父兄有瓜葛,此乃创立大业的捷径,太子必然要招惹。再说他事成之后,还须守成。按书中所言,太子给这些女子都许了情义,一旦断绝,便是毁约,这些人能造天庭的反,莫非就造不得太子的?故只许与精卫一人,亦无可能。”
秦王微微颔首,却道:“那这太子终究还是要为各方掣肘,独霸一界又有何用?”
我说:“这不过是殿下的想法,书中太子可不计较这些。”
秦王忽而道:“你若是精卫,离开太子之后,又当如何?”
“我?”我讶然。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等问题,足见平日沉迷闲书不可自拔。
不过这想法甚是不错,我想一想,不禁有些兴奋。
“我若是精卫,”我说,“离开了那太子,倒是有了大展宏图之机。”
“哦?”秦王问,“怎讲?”
我说:“按这书中所言,精卫对太子有情,又离开了东海,可见此后也不会再继续那填海之事。她乃神女,自当回到天庭中去。”
秦王道:“可炎帝已长眠旸谷,不在天庭,精卫回天庭做甚?”
我说:“经龙王太子此战,可见天庭弊端如筛漏,精卫大有可为。她在书中凭着炎帝之女的身份广结善缘,不少天庭神仙愿意偷偷策应太子,皆精卫之力。天庭帝君乃炎帝后任,竟被魔君蛊惑,与水族及黄泉大战,可见昏聩无能。纷乱之时,天庭那些神仙,内斗的内斗,资敌的资敌,明哲保身的明哲保身,可见帝君不得人心,丧尽权威。也是因此,太子方可以精卫之策,将天庭分而化之,终于成功。这书中最后虽让帝君重新统一天庭,但那不过是权宜之策,天庭弊端未曾各处,众神仙亦仍对帝君不满。精卫大可继续施展,以无道之名推翻帝君,自己来做这天庭之主,岂非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