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我说:“自是想过,不过还须得与曹叔和曹麟见面再议。”
  “其实不必与他二人见面, 老叟可向女君透底。”老张道, “女君,曹先生已有了退意, 故而定然会与秦王和谈。”
  我讶然。虽然就私心而言, 我并不希望曹叔与秦王开战, 但听到老张这话,我还是感到十分诧异。
  心中一动, 老张终于肯开口了。
  “退意?”我问, “为何?因为那病?”
  老张道:“生病也是原因之一, 不过曹先生从不在乎身体, 他有了退意,是因为公子。”
  我愣住。
  “阿麟?”我忙又问,“他怎么了?”
  “女君也知晓公子的性情, 他当这教主,本是为了曹先生。”老张道,“曹先生多年来虽一直教授公子治人理政之道, 但他也知晓公子其实无意于此。他头一回病倒之时,就曾与老叟感叹,公子性情过于纯直,曹先生若哪一天过身,公子便要一面担起明光道数十万人生计,一面应付局势,稍有闪失,便要反受其害。”
  我了然。
  这道理,其实也是我一直以来想对曹叔说的,他能想通这一层,倒教我心底松了一口气。
  “如此说来,曹叔不再想光复前朝了?”我又问。
  “这老叟不知,曹先生不曾提起过。”
  我颔首,又道:“这与你率兵攻打兖州又有何干?”
  老张道:“若老叟不曾估错,这天下终会是秦王的。女君可想过,和谈之后,明光道在这世间何以立足?当年触龙见赵太后,曾说长安君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日明光道地跨三州,挟民数十万,以光复前朝为号,即便秦王有意和谈,必也猜忌甚重。明光道若要服人,便要像长安君一般,有功于国,方可积累人望,为新朝所容。故为将来计,此战,明光道断不可缺席。”
  我听得这话,诧异不已,不由对老张有些刮目相看。
  “可此事,曹叔应当还未知晓。”我说。
  老张道:“曹先生委以老叟临机决断之权,此计于明光道有益无害,曹先生必不反对。”
  我想了想,觉得确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
  不过对于老张,我仍有些好奇,忍不住道:“有一事,我想问你许久。”
  老张道:“女君请讲。”
  我说:“明光道与朝廷和谈之后,只怕不可再聚众传道,那光复前朝的大业,也不可再继续。此事,你可曾想过?”
  老张道:“想过。”
  “你是教中元老,莫非也不觉不妥?”
  老张淡淡一笑。
  “女君可知,老叟当初为何入教?”他问。
  我说:“不知,你不曾说过。”
  老张道:“老叟襄阳人,在县府中做了一世县尉。当年水灾,荆州千里百姓皆为流民,就连官府中也筹不出一粒俸米。我眼见妇人、儿女、孙辈以及邻里乡人都死在了灾荒之中,万念俱灰,将死之际,是曹先生将我救了下来。不仅老叟,那县中幸存的万余人,都是曹先生救下。也就是从那时起,老叟跟着曹先生四处救人,筹措粮草,救人越来越多,那自尽的念头便越来越淡。入道之时,我便与曹先生言明,我入道并非为了光复前朝,而是为了济世救人。曹先生对此从无异议,仍将我视若心腹,甚至让我知晓了那些幻术的机关。女君,老叟与曹先生年纪不相上下,此生恐怕也不剩几年,故从不去想什么前朝大业。追随明光道的教众,大多也只是为了吃饱穿暖,只要将他们都安顿好,我便也无憾了。”
  我明白过来。
  “老张果然是豁达之人,”我笑了笑,叹道,“无愧天师之名。”
  老张亦笑:“虚名罢了,但求无愧于心。”
  一番交谈,我的心终于定下来,又与老张商议了一会开拔之事,各去歇息。
  第二日凌晨,两支大军皆各自备下糗粮,轻装上阵,在城外汇聚,往东边开去。
  蒋亢与张弥之本就打算与济北王会师,共击雒阳,故而可光明正大地直取大道,畅通无阻。沿途各诸侯国全不知变故,路过之时,还有攀附的豪强奉上酒食劳军,可谓十分殷勤。
  大军日夜兼程,数日后,已经到了陈留境内。
  济北王等兖州诸侯兵马,就驻在陈留。
  按先前议定的奇袭之策,薛尚先是派心腹向陈留报信,面上是向济北王禀报大军顺利到来的消息,私下则是联系东平国在陈留的剩余兵马,里应外合,将陈留拿下。
  那报信的人很快回到,带来了东平国的一名将官。出乎意料,据这将官所言,济北王并不在城中,就在两日前,他已经率着济北国大军,往荥阳去了。
  “老匹夫全无信义。”薛尚神色厌恶,“早说好了等我等来到再共击雒阳,竟出尔反尔,自行争功。”
  司马敛却对重掌东平国兵马颇是欣喜,道:“济北王不在也好,我等就将这陈留郡占了,直捣荥阳。”说罢,他向那将官问道,“听闻大长公主曾来陈留郡与济北王议和,此事确实么?”
  “此事确实。”将官答道,“济北王开拔去荥阳时,大长公主与他一同去了。”
  司马敛颔首。
  我忙问:“雒阳可有消息?桓侍中或秦王,可有动向?”
  将官摇头:“在下不曾听到雒阳的消息。”
  我只得作罢。
  商议之下,众人皆认可司马敛之言,先速速占领陈留,而后往荥阳进发。
  只是与司马敛的兴高采烈不同,我和老张都以为当下之势其实颇是不利。
  济北王带走的兵马,除了济北国的,还有任城国和高平国的,共计十万。他去荥阳,自是为了先行与豫州诸侯会合,两边加起来,有二十余万。这般大军突袭雒阳,若秦王那边真的有了变故,辽东兵马就算不曾受困也是群龙无首,能否抵挡住乃是未知。
  另外,就是公子。
  这些日子,我一直为他揪着心。也不知程亮的信送到不曾,大长公主若真的拿我来威胁他,不知他如何自处。
  如那将官所言,陈留郡中只剩下了东平国的人马,司马敛十分轻松地重掌了兵权。
  在陈留郡的郡府中,他受了一众将官的朝拜,意气风发。
  “先王立志匡扶天下,惜薨崩中道,国中万民垂泪,无不哀恸。”他言语慨然,道,“今日孤必承袭先王遗愿,扫除奸佞,为先王复仇昭雪!此志天地可鉴,孤虽死无憾!”
  薛尚和众将官皆跪拜。
  两军稍稍整备一番,也不耽搁,即往荥阳而去。
  荥阳紧扣雒阳,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除此之外,它大长公主的封地,有文皇帝为她建的行宫。从前,每到暑气盛起之时,大长公主总会带上全家,到荥阳的行宫里去消夏。
  我本想着,济北王率着十万兵马,行动本就迟缓。明光道和东平国的联军虽然落后了两日,但未必不能追上。不料,两军一路紧追,竟一直追到荥阳界内,才终于撵上了济北王的后军。
  老张派出细作,不久即打探得了消息。这济北王的兵马分两部,一部前军,有六万人,由济北王亲率,已经与豫州诸侯的兵马会合;一部后军,有四万人,由刚刚从东平国归来的王世子率领。后军中多是辎重,加上王世子有些水土不服,路上歇息多时,故而落在了后面。
  荥阳往东,抬一脚便可到雒阳。形势正往我担心的地方而去,兖州和豫州诸侯兵马共计二十万,当下已经开往了雒阳,相较之下,东平国和明光道加起来虽有九万,就算强攻,也远远不敌。
  我听得回报,只觉心沉了下去。大长公主会既然把主意打到了公子和北军的头上,那必然是要用北军在雒阳发动哗变,困住秦王。而后,用豫兖诸侯联军将秦王的兵马一举击溃。
  此计环环相扣,其实颇是危险。任何一环有变,都要危及成败,故而贵在神速。至此,也可明白济北王为何不顾与张弥之的约定,先率着兵马赶往荥阳与豫州诸侯会合。
  如今,豫兖诸侯既然已经举兵进攻雒阳,可见雒阳那边已经有了动静,这动静对于豫兖诸侯而言也必然是个好消息,以致他们再也按捺不住,迅速动手了。
  而对于这般形势,我以为强攻乃不可取。须得对症下药,环环破除。商议对策之时,我提出可用计奇袭济北王后军,以大乱延缓联军进攻雒阳的步子,同时,分出一支奇兵,往雒阳而去。
  这支奇兵由我率领,去雒阳的目的,并非对付豫兖诸侯,而是要探明情形,联络反攻之势。我虽然并不相信公子会被大长公主捏在手中无计可施,但雒阳情势不明,荥阳这边就算有再多的兵马也无从下手。
  老张对我的设想无异议,司马敛却不以为然。
  “大战当前,何须如此畏首畏尾。”他说,“济北王后军大乱,自可拖住诸侯攻势,却不须许多兵马。此事,交由明光道众卿便是,孤率东平国七万大军直取雒阳,与辽东兵马会合,可应万变。”
 
  ☆、混战(上)
 
  司马敛这话说得无头无脑, 我讶然,不由地与老张相视一眼。
  薛尚也瞥了瞥司马敛, 没有说话。
  老张淡笑, 颔首, 道:“不知大王到了雒阳, 欲如何行事?”
  司马敛道:“豫兖诸侯所托者, 不过是北军。北军不过区区四万人, 孤有七万兵马,加上雒阳城外的辽东兵马,可达二十余万,莫非还敲不开区区雒阳?”
  我说:“只怕此计行不通。”
  司马敛看了看我,道:“怎讲?”
  “原因有二。”我说, “其一, 大王要抢在豫兖诸侯之前到达,唯有亦骑兵奔袭, 当下战马不足五千, 故大王可带走的人也只有不到五千。其二,此举首要着, 乃在于保密, 切不可走漏风声打草惊蛇,故大王须绕开豫兖诸侯行进之地, 为求保险,唯有取道阳城。此路须绕行数百里,就算大王日夜兼程, 恐怕也赶不上诸侯。”
  司马敛的面色不太好,似乎想反驳我的话,却又找不出理由。
  少顷,他看向薛敬,道:“将军以为如何?”
  薛尚神色如常:“臣以为,云女君所言极是。”
  司马敛一脸不快。
  薛尚道:“将士自范县开拔以来,日夜兼程,已是疲惫,再长途奔袭,只怕难以成事。济北王后军当下驻在索邑,其西临索水,与荥阳一河之隔,易守难攻,有地利之好。我等奇袭后军之后,可一举占领索邑,进可攻退可守,岂非大善。”
  听得这番解释,司马敛的面色好了些。
  “如此,”他说,“便依将军之意。”
  索邑不大,离荥阳数十里。如薛尚所言,此地颇有地利之好,索水河面宽阔,以浮桥通行,一旦断了浮桥,可阻断兵马,乃十分利于防守。
  不过对于东面,索邑则全然无天险可倚仗。济北王的后军在索邑中歇宿,大约不曾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会遇袭,不曾设下许多防备。
  下半夜,吕稷和薛敬为先锋,以张弥之的名义赚开索邑城门,率领大军突袭劫营。之策这后军的兵马本不如明光道和东平国的人数多,又兼猝不及防,一阵冲杀下来,死的死逃的逃,还有大半成了降卒。照议定的,大军入城之后,只尽情驱赶,不追逃兵,让他们往荥阳报信,以成扰乱诸侯之计。
  混乱中,吕稷领着人,在城中抓住了济北王世子和一干侍臣。
  先前得知的消息不假,这济北王世子果然水土不服,就在这索邑中将养着,被拿获时,身上还穿着寝,颇是狼狈。
  我和老张以及司马敛走进关押众人的正堂时,济北王世子一眼就认出了司马敛,即刻像遇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忙大声唤他的字:“仲约!仲约,我是伯允!”
  司马敛看了看王世子,淡笑。
  “原来是伯允。”他说罢,上前去,让军士松了绳索。
  王世子迫不及待地挣脱开来,望着四周,又是惊诧又是着急:“这些兵马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人打起了自己人?”
  司马敛没回答,只不紧不慢道:“孤记得上回见伯允,还是济北王举兵之时。听说伯允前番也落在了明光道手中,孤尝为伯允安危日夜担忧,不想今日倒是在此处碰见了。”
  王世子一愣,目光扫了扫司马敛身后的明光道军士,干笑一声,道:“仲约果然胸怀大义!我那时被明光道囚禁,亦日日为仲约担忧,可惜人在囹圄,自顾不暇。后来明光道蒋将军将我带出来,派人送到父王手上,我听闻张丞相也与蒋将军议和,今日看仲约果然无恙,我亦是心安。我父王早早就曾说过,东平国可成大事者,唯仲约一人,如今看来,果是期盼成真,可喜可贺!”
  司马敛也笑了一声,道:“是么?可当初张弥之篡夺兵权,将孤弃于国中,济北王不但不曾说半个不字,还与张弥之结盟,将我这堂堂东平王排除于外,却不知何故?孤今日率兵而来,本想向济北王当面问个清楚,可惜济北王不在,既伯允在此,想来伯允可代为一答。”
  王世子面色微变,忙道:“仲约这是哪里话,误会!父王待东平国一向情深义厚,否则当初又怎会为了先王被害之事举兵!”
  司马敛不置可否,我接着问道:“济北王等诸侯在何处,荥阳么?”
  王世子看了看我,大约并不认得我是谁,看排场却知道我并非等闲之人,忙答道:“不在荥阳,大军已开拔往雒阳。”
  竟是已经动手,我不由与老张等人相视一眼。
  “雒阳有秦王二十万兵马,他们怎敢攻打雒阳?”老张问。
  王世子道:“桓皙在雒阳发动兵变,将秦王困在了城中,诸侯得了消息,即刻攻雒阳。”
  听得这话,我心头一沉。
  “桓皙发动兵变?”我即刻问,“此言确实么?”
  王世子忙道:“这般大事岂可有假,若非得了这消息,诸侯也不会急着开拔。”
  我还想再问,这时,几个军士抬着一直箱子走过来,摆到了司马敛的面前。
  “大王,”领头的将官禀道,“我等发现了此物,特来呈与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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