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但现在,我有些踌躇不安。
  我又不曾做错事,发甚脾气。我心里不高兴地想,便要往我的房里去。
  但迈开一步,却无论如何走不动。
  想到公子那张生闷气的脸,心中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冤孽。
  我叹口气,转身往书房而去。
  *****
  公子正在案前写着字。
  他不与我说话,我自然也不会先去说话。他既让我回来调香,我便到书房的另一边去,打开香柜,调起香来。
  公子日常用的香谱并不复杂,照着方子,用小称将香料一一称了,各研磨作细粉,合而拌匀;再用上好的炼蜜为剂,调作香丸。此事无繁琐之处,唯须耐心;且那调香的先后、炼蜜的多寡,只有我一人掌握最好,所以这香丸一直是由我来做。
  此事我已是做得熟稔,半个多时辰之后,香丸调好了。
  若在从前,还须封入瓷罐,窨上七日,但如今是急用,便也不讲究许多。我取一丸出来,放到公子案旁的香炉里。
  香气渐渐散开,满室芬芳。
  我无所事事,正要走开,却听公子道:“墨用尽了。”
  其实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次谁先开口,听得这话,心中不禁得意。
  我应一声,在他的案旁坐下,将砚台上的墨研开。
  忍不住瞅瞅他那纸上,只见他正写着一篇赋。
  与别的文章比较,公子一向偏爱赋,闲下来便会琢磨两句。他的文采一向出众,字词温文雅致,行文之间却暗藏一番张扬不羁的风骨。许多人想模仿他,却大多流于堆砌,华而无光。
  “公子这赋,今夜便可写好么?”我觉得沉默压人,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打破。
  公子“嗯”一声,提笔蘸了蘸墨,继续书写,仿佛沉浸思绪,无心闲聊。
  我只得继续研磨。看灯烛暗了,顺便把灯芯拨一拨。
  青玄在书架那边整理着书卷。我想,今日当真是反常,青玄那样一个喜好聒噪的人,今日居然也安静得如哑巴一般。
  虽然已经入秋,但仍不时有飞虫飞过来,在灯罩上萦绕。
  我百无聊赖,用纨扇驱赶着小虫,时不时瞅向公子。
  他很是专心,偶尔抬眸,乃是为了蘸墨。他端坐着,头微低,后脑和脊背连成一道优美的线。烛光时而抖动,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晕影,如同在一块上好的玉料上勾勒出了眉眼。
  许多人都说公子认真书写时样子最是迷人,虽沉默不语,却胜似有声,教人羡慕那被他专注于心之物。惠风就说过,如果她是我,一定每日陪公子将书房坐穿……
  可惜,若是他没有在生气就好了。
  我看着他隽秀逸致的笔锋,心里回忆着,他上次这样恼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如何把他哄回来的?
  正当我神游,忽然,他眼睛瞥过来。
  我始料不及,忙将目光移开。
  公子没有言语,继续写字。
  我心中懊悔,觉得方才自己傻透了。他要看便看,有甚好回避,却似做贼一样……
  过了好一会,公子终于停笔。
  他将那纸拿起来,看了看,少顷,忽而皱起眉头,揉作一团,丢到一边。
  我讶然,道:“为何丢弃?”
  公子道:“不好。”
  “不好也是心血,再改就是,何必急于扔掉。”我说着,将那纸拾回来,展开。
  不过待得看清了上面的字,我愣了愣。
  方才我一直在东想西想,并不曾真的看他写了什么。公子今晚写的这赋的确不好,文法生硬,文意亦散乱,全然不似他平日所作。
  原来也不止是我一人在走神。
  想到他刚才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嘴角抽了抽。
  公子冷着脸,瞥我一眼:“有甚好笑。”
  我摇摇头,却愈发忍不住,笑了起来。
  公子怒起,伸手来夺我手中的纸,我闪开;他再夺,我再闪,将把那纸放到身后。
  公子瞪着我,仿佛不可置信。我则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什么温文尔雅冰玉之姿都不如他现在有意思,幼稚又直接,像一个只知道赌气的孩童。
  “给我。”他说。
  “不给。”我答道。
  正当我欣赏着他无计可施的模样,公子突然起身过来,一把将我的手按住,将那张纸抽走。
  我不想他竟然强夺,即刻要去夺回来。
  不料,公子亦甚为奸诈,一只手将我挡住,仗着身量比我大,手臂比我长,让我无论如何够不到。
  我瞅着一个间隙,扑过去,终于抓住了公子的那只手。
  他没有反抗,由着我将那张纸夺回来。
  正当我因为得逞而洋洋得意,突然意识到,我和他挨得有些近。
  因为刚才那一扑,我半跪着,手抵在他的胸前。而他,几乎半卧在席上,将手肘撑着。
  我们的脸近在咫尺,我甚至能触到他的气息,微温,带着如兰似桂的味道。他看着我,没有言语,烛光下,眼眸似墨水洇开一般,深邃而意蕴不明。
  我忙将他放开。
  “我……我拿到了。”我宣告胜利,却忽而有些结巴。
  “嗯。”公子坐起来,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四下里有一瞬的安静。
  我掩饰着不自在,道:“公子,这赋归我了。”
  公子没有看我,提笔继续写字:“随便。”
  我应一声,大方地将那纸收了起来。
  *****
  这天夜里,公子没有让我给他掐背。以致我睡下的时候,比往常早,竟是睡意全无。
  睁眼闭眼间,书房里的那番情形依然清晰。说来,这些年我服侍公子左右,方才那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
  就像……醉了酒。
  祖父教我,无论遇到何事,皆必以镇定为先。所以,我遇到心绪烦扰时,一向很能厘清。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此事乃是合乎常理。
  我再怎么不拘小节,也是女子,而公子,多年来倾倒世人亦非浪得虚名。我扪心自问,我长这么大,有没有跟男子这般打闹过?
  没有。
  除了窥觑窥觑沈冲的美色,偶尔为公子擦擦身,仅有一次的奉命跟着公子骑马……当然,公子当年生病的时候,他全身都是我服侍的。但我可指天发誓,我那时乃是怀着一颗淳朴之心,就算是为公子擦身,也是隔着褥子,胡乱擦一把了事。
  所以,人之初,思无邪,我方才那般不自在乃是天性使然。但若说我对公子动心,那是远远不及。爱慕公子思之如狂的人,我见过不少。别人不说,就说惠风。方才那场面,若是换做她……我肖想了一下,摇头,定然惨不忍睹。
  这么想着,我安心地闭眼。
  毕竟今夜也是有大收获的,公子那篇赋,就算文采略差,书法却仍是上好,恐怕值得好几万钱呢……
  许是白日里的事太多,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我梦见陪沈冲在园子里赏景,他对我说,他喜欢我很久了。我正高兴得忘乎所以,转头,却发现自己在东宫,皇后拿着一把刀追杀皇太孙,宾客们袖手旁观,而梁王和长公主在谈论晚上吃什么。我正想着此事大约还要找沈冲想办法,赶回去,才进门,却发现自己进的是桓府。公子正躺在榻上,衣衫半褪。他看着我,很不高兴,说你去了何处那么久,我想叫你掐背都找不到人……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觉脑袋昏昏,好一会才想起来,我确实是在桓府。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我忙起身穿衣。待得赶到公子房里的时候,他洗漱穿衣皆已完毕,正在镜前整装。
  我忙从青玄手中接过公子的冠,给公子戴上。
  他端坐镜前,一直没有言语。
  我偷眼瞅瞅他的脸,并无异色。
  忽然,公子抬眼。我的目光不及收回,堪堪遇上。
  “你今日还去逸之那边?”他问。
  我神色自若:“正是。”说罢,一边给他系上绦绳,一边道,“表公子的伤还未好,杨夫人昨日与我说,要我再多留今日,待表公子可下地行走再回来。”
  公子“嗯”一声,片刻,却道:“你明日过去时,将我的用物也收拾些。”
  我讶然:“公子要去何处?”
  “父亲要往白马寺清修五日,我与他同往。”公子道。
  我了然,应下。
  “再收拾另一份,带去淮阴侯府。”
  我怔了怔:“为何?”
  “从白马寺回来之后,我也去住几日。”
  我看着他,满是不解。
  “公子为何要住去淮阴侯府?”我不解地问。
  公子反问:“不可么?”说罢,自己对着镜子将衣领整了整,站起身来。
  我跟在他身后,道:“可公子每日要上学,每日也陪不得表公子多久。”
  “嗯?”公子回头看我,“你不想我去?”
  他的目光颇有些不明的意味,我哂了哂,道:“公子哪里话。”
  “那便是了。”公子不紧不慢道,“你莫忘了。”说罢,他叫青玄跟上,自往外面走去。
  *****
  公子平日在家中,一向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长公主和桓肃不阻挠,自是由他去。
  他既然这般吩咐,我便只有照做,用了朝食之后,我到公子房里,找他说的收拾些用物。
  说来,我其实很怕给公子收拾行囊。倒不是因为他讲究,而是因为他的东西实在多,就连冠上的各式簪子都有数十根,我往往挑得眼花缭乱,甚难抉择。忙了半天之后,我才终于将用物收拾齐整,用箱子装好,告知管事安排车马送到淮阴侯府上。
  临出门前,我往后园去了一趟。
  出乎意料,我望见搭在墙头的石榴树枝条歪向了另一边。
  我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见那枝条确是被人掰过去的无误。心中不禁一阵惊喜。
  这是我和曹叔约定的暗号,哪边有事,就依此提醒,到槐树里的宅子里见面。
  我昨日傍晚跟着公子回到桓府时,还特地来看过,和枝条还是原样,想来就是不久前的事。我没有耽搁,午后,借着要去沈府探望沈冲的由头向管事说一声,走出府去。
 
  ☆、第55章 籍书(上)
 
  到了槐树里, 才进院门, 我就看到了曹麟。
  “我就知你必不会教我久等。”曹麟笑嘻嘻地说道, 将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眼前一亮。
  那是一份籍书, 上面写着云兰的来历。她家住在益州一个我从没听过名字的乡里,出身商贾之家, 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 没有儿女,名下男女奴仆三人,田地百亩。因是独生,回家奉养父母,落在父母籍下。
  看到这个名字,我啼笑皆非。
  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 因为这是我给我自己取的。
  小时候,我一直对我的名字很是不满意,觉得不男不女, 无甚趣味。我特别羡慕别家的女孩, 都是以什么花什么草为名,于是,我告诉祖父和曹叔,说我不想叫云霓生了, 我改名叫云兰。
  二人自是一笑而过, 我却为此闹了好几日脾气……此事太久远, 我几乎已经想不去来, 不料曹叔仍记得清楚。
  曹麟见我神色,毫不意外,得意道:“如何?可算得无懈可击?”
  我说:“这籍书是伪造的?”
  “区区籍书,何须伪造?”曹麟轻蔑道:“这乡中华蛮杂居,官府穷得俸禄都发不齐。父亲给县吏打点了几千钱,这籍书便到手了,谁人也看不出破绽。他还特地去查过了云氏的族谱,上面确实有益州一支,只是年代已久,早无人续笔,就算去问你家族人,他们也不知真假。”
  曹叔办事果然让人放心,我露出笑容,将籍书收下。
  “曹叔花了多少钱?我还他。”我说。
  曹麟拉下脸,不客气地说:“霓生,你可是拿我们当外人?”
  我也知道以曹叔和曹麟的性情,必不肯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曹叔现在在何处?”我问曹麟。
  “就在荆州。”曹麟道,“先前不是与你说了?”
  我问:“曹叔说行商,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曹麟目光闪了闪,笑笑:“也不是多大的生意,不过是从那边运些粮食出去卖。”
  荆州及附近州郡皆鱼米之乡,多有粮商,这我自是知晓。
  我看着曹麟,犹豫了一会,道:“阿麟,荀府抄家那夜,荀尚藏匿起来的一万金遭人洗劫,不知去向。此事,你听说不曾?”
  曹麟一愣。
  “有这般事?”他说,“我未听说。”
  我颔首。
  “那夜这么多军士冲进去,乱哄哄的,他们贼喊捉贼也不一定。”他说。
  我颔首,也笑笑:“我也这般想。
  我与曹麟自幼相熟,他有许多习惯我都知道,直到现在也改不了。
  比如,他撒谎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摆弄手指。
  一万金不是小数,若用来享乐,可以买下半个淮南的地;若用来招兵买马,最少也能养个千把人。梁王在皇后面前献殷勤表忠心都来不及,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去惹人猜疑。
  至于曹叔要这些金子来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恐怕并非做粮贩那么简单。
  不过曹叔和曹麟既然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强求,毕竟我也有事不曾告诉他们。
  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阿麟,你和曹叔如今又要闯荡,万事皆须得保重为上。”
  “放心好了,我父亲的本事你还不知?有甚可担心。”曹麟不以为然,道,“这倒是巧,我父亲也要我这般转告你。”
  我说:“哦?”
  曹麟道:“我父亲说,你一人在雒阳,终是势单力薄,若遇麻烦,定要去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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