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如贞鼻子一酸,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她只觉得勾着母亲的胳膊被轻轻地提起来。
“如贞,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徐三太太扬声道,“这些都是你的杀父仇人。”
“十几年了,夫君,妾身要为你申冤了。
你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叛军,你是一个好人。”
徐三太太不理会曹家人,径直向王允跪下:“知府大人,请您为我丈夫做主,他是苍溪赵家村人,他叫赵善,他救了曹家上下几十口人,为此杀死叛军十几人,最终却死在曹家人手中。
他们破开他的胸膛,损毁他的尸体,将他挫骨扬灰,让他从这个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以为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牵挂他,想念他,没有人会记得他。
他们忘了,他的一双儿女还在,他还有我这个——未亡人。”
王允“忽”地从椅子中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徐三太太:“本官今日正式受理此案,允许曹氏为亡者诉冤。”
“妾身赵曹氏,”徐三太太眼睛中淌出泪水,“状告曹氏上下十几人,他们是我的母亲、兄嫂和姐姐,他们也是我的血肉、手足,可我还是要状告他们,因为……”
赵曹氏说着看向徐清欢:“因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就是公道,也是天道。”
徐大小姐在牢中的一番话让她醒悟,她不为赵善申冤,赵善就永远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叛军,他在世人眼中永远是那个该杀的人。
她更不能死,她死了,她的一双儿女也是罪人。
她不能让他们到死也跪在那里受人唾骂,她生下他们就是要让他们做人,做个能在阳光底下挺直脊背的人。
徐大小姐骂醒了她。
赵曹氏郑重地向徐清欢拜下去,再抬起头时,不知怎么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他站在那里对着她微笑。
赵善。
……
赵曹氏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徐徐道来。
曹家其余人已经瘫在那里说不出话,只有曹老太太依旧面色平静:“我这个女儿早就疯癫了,大人不可信她的话,她说的赵善老身不曾见过,所谓税银更是姑妄之言。”
“那些税银是我长兄处置的,”赵曹氏道,“只要找到了他,就能问出税银的下落。”
王允点点头,声音低沉更有威势:“曹老太太真要等到证据确凿才肯认罪吗?”
曹老太太端坐在那里,她岿然不动的身姿仿佛就是屹立不倒的曹家:“是非对错,自有公断,果然有罪,我们曹家会认下。”
“想要税银也不难,那些银子虽然被熔了,却还能与当年一批的税银成色相对比,曹家虽是大族,家中的收支也还是能清算的,只要能找到一笔来历不明的银子,就能说明赵曹氏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徐清欢起身将怀里装死的鸟儿一扔,那鸟儿立即扑腾着翅膀摇摇晃晃地站回她肩上,“我去帮大人找到那笔银子。”
似是嫌弃徐清欢不够威风,肥鸟高高昂起了鸟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等到徐清欢等人走了出去。
曹老太太站起身向王允行了礼:“知府大人,老身有一事向知府大人禀告,请知府大人与老身到侧室里说话。”
王允皱起眉头:“有什么话这里说便是。”
曹老太太摇了摇头:“事关重大,老身不得不小心。”
王允思量片刻答应下来:“那好,本官就随你走一趟。”
两个人进了侧室,曹老太太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函送到王允手上:“知府大人,老身并非不肯认罪,此事着实另有内情,当年我们也曾想为赵善证言他早有脱离叛军之意,只是后来在赵善身上发现了这封信函我们才改变了主意,怀疑赵善救我们根本就是为了能在凤翔一战中脱身。
我儿看了这封信落款的私印猜出这是反贼赵冲所写,那赵冲吩咐妥善藏好税银,会有人帮他一起将税银运出,将来若是有机会再起事,这笔税银将是军资。
我们想将赵善抓住送官,却不想被那赵善察觉先逃走了,我女儿被赵善所骗,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这些年一直疯疯癫癫,妄想出赵善是被我们所杀,我们曹家深知有愧于朝廷,一直私底下寻找赵善的行踪,找不到赵善,我们就算拿出证据也说不清楚。
可今时今日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我也顾不得了,只好将这封信拿出来呈给大人定夺。”
王允接过那封信函,那信纸已经泛黄,可是落款的私印却清晰可见,当年赵冲被抓之后,身上搜出几枚印章,赵冲自称青帝太昊转生,有一枚印章篆刻“太昊”两字,看起来跟这封信后的印章十分相似。
信中赵冲称呼对方为:吾弟。
赵冲和赵善同出赵家村,这般称呼也算有凭据。
王允皱眉继续看下去,信封中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绕路襄阳,集兵夔州。
王允不禁一颤,当年朝廷本想经凤翔、汉中增兵保宁平叛,还是安义侯的斥候回报赵冲带兵准备去夔州。朝廷这才兵分两路,一路往汉中,一路往夔州,不想去夔州的兵马扑了个空,赵冲全力攻打凤翔,让凤翔驻军损失惨重。
这张字条根本就是告诉赵冲,朝廷兵马的去向。
真的有人通敌。
那个人事先朝廷兵马布置全都告诉了赵冲,这才让赵冲一路杀到了凤翔。
王允看向曹老太太:“那些税银呢?”
曹老太太道:“老身根本没有见到税银,所以不管大人怎么查都会一无所获,”说到这里顿了顿,“就算有税银只怕也早就被人运走了,如今朝廷追查税银不放,有人发现难以脱身,想要曹家顶替罪名,才会闹出如今的祸事。”
曹老太太说完又行礼:“还请大人明察,这桩事本与安义侯府无关,为何安义侯府大小姐抛头露面为赵善申冤,只怕整件事都是安义侯一手谋划。”
曹老太太的意思,通敌赵冲的人是安义侯。
王允的面色一沉:“容不得你在这里诬告他人,其中是非曲直,本官自会查清。”
将曹老太太挥退,王允看向窗外:“只希望孙冲能够找到那银子,到时候人赃并获,一切也就清楚了。”
……
李煦骑马出城,曹家有王允大人在场,他们要做的是拿到那些税银。
“你们先走,我要等个人再出发。”
看到孙冲的模样,李煦道:“孙大人是在等徐大小姐吧?”
孙冲点点头:“说来也奇怪,如果没有徐大小姐在场,我这心里就不太安稳,”说到这里他急忙看李煦,“不是说九郎不好,而是……多一个人多一分把握。”
一个女子,在城中行走也就罢了,如何能走这么远的路,周玥忍不住道:“带着女眷恐怕要误了事。”女眷娇贵,乘坐的马车本来就跑不快,时不时地再要求歇息,那可要急死个人。
孙冲不禁也有些犹豫:“这话没错,但是……徐大小姐说她会骑马。”
只怕也是矮脚马罢了。
周玥刚要再劝孙冲改主意,只见城中驰出几骑,其中一个身形纤瘦,她穿着男子的长袍,头发挽起,她握着缰绳,轻松地催马向前,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英姿飒爽。
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周玥几乎认不出那就是徐大小姐。
第三十九章 巧合
周玥只觉得一眨眼的功夫,徐家兄妹就到了他们面前。
“孙大人,时间紧迫,我们快赶路吧!”徐大小姐向孙冲说了一声,然后策马绝尘而去。
孙冲带着人急忙跟上。
“周玥。”
李煦的声音响起,周玥才愕然回过神。
周玥吞咽了一口:“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女眷也能骑术这么好。”
李煦道:“安义侯本就是武将,家中女眷会骑射也不足为奇。”
周玥点点头,这种说法他能接受。
“走吧,”李煦吩咐,“他们速度不慢,我们可能会追不上。”
徐大小姐会骑马,周玥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他敢保证很快徐大小姐就会要求休息。
事实上,他好像又一次猜错了。
徐大小姐在路边伸了伸腰,舒展了一下腿,他的水还没喝完,她就再次上马,准备继续赶路了,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留给他,至于她的那只肥鸟示威般在他头顶盘旋,边叫边在空中不停地抖动尾巴。
周玥再一次觉得自己被恶意地伤害了。
他很讨厌这只鸟,很想把它拔了毛当下酒菜,可想到它是简王的命根子,他又怕简王会跟他拼命。
“就在前面不远了。”
几个人慢慢停下来,徐清欢向周围看去,这里离凤翔不近,却也不算远。曹二老爷受伤报官时为官府指明,曹大老爷被“凶徒”掳向西北方向的小路,实际上曹大老爷沿着东边的官路出城,所以衙差向西北方向查了几日都一无所获。
曹家人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专心致志地布置这一切,自然看不到他们背后伸出的那双手。
清欢翻身下马,脚上一软不小心踢了一下马腹。
马儿很温顺,依旧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清欢上前轻轻拍了拍马颈,算是对它表达了歉意,这套与马儿相处的法子,还是李家一个女眷教她的,她下意识地用了出来,没顾及到李煦就在不远处。
前世她跟着李煦四处奔波,必然要学会骑马,万一有个战况,逃命也会轻松些,至少不会成为李煦的负累。
重生归来,骑马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用起来十分娴熟,但是她忘记了前世她是经过了战乱、颠簸打磨的,今生她还养在闺中,不免有些不适应,所以才会出了些状况。
不过想一想她却释然了,就像这骑术一样,前世有许多东西是丢不开的,索性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东西虽说多多少少与李煦有关,但是学到手便是她的本事,她也曾为此付出了许多代价,现在用起来心安理得。
阳光下,少女明媚一笑,眉眼璀璨,朝气勃勃。
徐青安将妹妹护得周密,李煦也礼数周到地与他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但是从李煦的位置上,正好将徐大小姐下马的动作尽收眼底,就像方才他和周玥说的那样,他对徐大小姐的骑术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直到徐大小姐轻轻地拍了两下马颈,他忽然就陷入了回忆当中,因为这个动作太过熟悉。
他的骑术是李氏族中的长姐教的。
小时候从兄长马背上摔下来之后,父亲就不再教他骑术,让他安心读书。
他虽没有什么言语,却一直在等机会,终于长姐回娘家探亲,带来了一匹枣红小马。
骑女眷的马,曾被族中兄弟羞臊。
他却只是报以微笑,过程不重要,他只在乎结果,矮一些的枣红马更适合他的年纪,从这匹马入手会更快学会骑术。
三天之后,再骑兄长那匹马,他成了。
三年之后,族中兄弟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骑术”二字。
虽然比起他的兄长们,他依旧默默无闻,族中长辈只知他排行第九,很少会谈及他。
他不在乎,那些虚妄的夸赞之语,本就无用,何必浪费时间去应对。
他想要的从来都明明白白摆在心中。
生者无畏,放手一搏,哪怕通天无路。
李煦收回目光,这些动作也并非长姐一人所有,应当只是个巧合而已。
……
曹大老爷一步步走得很艰辛,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衣襟儿,但是他没法停下来。
一扇大门打开,门房的人看着曹大老爷有些发愣,还是赶过来的老家人辨认出来:“大老爷,您来了。”
这处成衣铺子并不大,在城中不显眼,家中的婆婆带着媳妇做些普通的衣裙,生意够一家人糊口。
附近的乡亲们只知道他们从前为大户大家做过事,攒下些银钱置办了这处院子,平日里他们从不提以前的主家是哪个。
老家人见到曹大老爷的一刻起,就知道曹家吩咐他们的事要落地了,他们搬来这里住是大老爷的意思,大老爷只是嘱咐他们守好这处院子,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会开口询问,因为这种事知道了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好处。
曹大老爷带着人进门,他抿着嘴唇脸色铁青的模样,将老家人吓了一跳,刚要上前询问缘由。
曹大老爷吩咐:“我准备好了银子给你们,你们先搬去别的地方住一阵子,这院子我也留给你们,将来想卖想拆都随你们,只不过必须要过一年半载再回来处置。”
老家人应了一声,不敢耽搁立即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家门。
院子里没有了旁人,曹大老爷看向身后的人:“就在北屋地下埋着,你们去挖也就是了,”说到这里他带了颤音,“我们之前说好了,你们只为了那些东西,不会害我性命。”
“放心吧,”其中一人笑道,“说过的话,我们都会办好。”
不一会功夫北屋开始“叮叮咣咣”一阵响动,曹大老爷脱力般坐在台阶上,这一切都给他一种恍惚的感觉。
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无论算计他的人是谁,他都不想去追究,只想着能够活着回到曹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喊了一声:“有东西,就在这里了。”
曹大老爷心中一紧。
他既盼望他们早些挖出银子,又害怕他们得手,因为他害怕这些人不会照之前约定好的放了他。
万一他们痛下杀手,他就会和当年的赵善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还不想死。
“是银子。”有人惊呼一声。
紧接着屋子里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到了曹大老爷身边。
“说的都是真话啊。”那人毫不遮掩得意的神情。
曹大老爷慌忙不迭地点头,正要说话,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嘴中,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一条绳子从背后递过来缠上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