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潼抬眼看她,“此话怎讲”的神色。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商人讲利益,只当感情可以最大化利益的时候,才会讲感情。”
“吴先生帮了我,不管利益还是感情,该我还的,我不会推拒。”
吴简安笑了笑,神情一时晦涩。
话应当是没说透的,不过倘若别人不想说,陆明潼也懒得追问。
他不知道这一顿饭什么性质,鸿门宴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法餐厅。
坐落在绕了很长路程的半山腰上,隐蔽得不屑食客来尝。
显然,它也是一家只供熟客和会员的餐厅。
陆明潼知道舅舅生意做得很大,结交的权贵与富豪,都是他兴趣领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倘若不是这回搭上了吴先生,他也没机会见识到那些养尊处优之人的活法。一言以蔽之的不适应。他只是个普通人,更贪恋烟火流水的世俗生活。
因此,进门一看见这法餐厅的高档装饰,胃先不适了起来。
侍应生显然是认识吴简安的,直接引他们往里面去。
餐厅布光很暗,有人在弹钢琴,寥寥的几桌人,人声喁喁。
拐一个弯,去了隔帘的那一方。
昏融灯光里,坐着三人,除了吴先生,还有一男一女。
随着陆明潼和吴简安进来,三人都起身来。
陆明潼直觉的心里扑突了几下。
向着他的方向而立那一男一女,女的看似有四十来岁,面容和打扮都低调得很不起眼,应当是助理这一类的身份。
男的比吴先生年轻许多,年龄感非常模糊,说是四十岁,说得过去;要说三十多岁,好像也说得过去。
待走近些,陆明潼看见这男人的面孔,胃里突然腾江倒海。
立即懂了来之前吴简安在车上的一番话。
商人讲利益,不讲感情。
他陆明潼,只配当个“利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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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潼其实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父亲是谁。
虽然在许萼华、外公和舅舅的口中,这是个讳莫如深、宛如禁忌的秘密。
可他与许萼华生活多年,被好奇心驱使着,从所有的蛛丝马迹里窥探出一个名字。
那人艺名叫蒋铮。
出过三两张专辑,如今在娱乐圈已然销声匿迹的一个小歌手。
他出道的时候,互联网尚不发达,没留下太多痕迹。
这些年,他反反复复以“蒋铮”为关键词检索,只能找到屈指可数的几条内容,且都含混不清。
唯独那三章VCD,是叫他相信这人真实存在过的证据。尤其这些年,他越来越可见的,自己与VCD封面上的这人,长得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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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先生前两年开始涉足文娱这一块版图,经人介绍,与蒋从周搭上关系。
蒋从周年轻时候做过歌手,后来因为资质平庸没闯出名堂,倒让京城的一位千金小姐看上。结婚以后受妻家荫庇,这些年深耕于文娱帝国,既有人脉又有资源。
而这两样,是独独不缺金钱的吴先生最缺的。
但蒋从周这人并不那么好相与,他能从入赘的婚姻关系里发展到如今妻家都要忌他三分的程度,不是没有原因的。
且他去年诊出患了癌症,更加的性情古怪。
蒋从周原本是南城人,吴先生借由老乡之名与他沟通接洽过多次,却都未能打开缺口。
直到年前,陆明潼前来求他帮助。
见面后,吴先生瞧着他与蒋从周酷肖的脸,结合蒋从周的生平履历,突然得出一个大胆猜测。
允了陆明潼的求助,转头就开始调查。
他与蒋从周酬酢之间,无意抛出了许萼华这名字做诱饵,果然蒋从周便上钩了,几番对他旁敲侧击。
两人俱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几番来往试探,最终,吴先生答应叫陆明潼出来吃一顿饭,了却蒋从周的一段心结。
吴先生亲自领陆明潼落座,介绍道:“这位是蒋从周蒋先生,也是你母亲的朋友。这次取道南城,听说萼华的儿子在这儿,便属意我一定邀出来一聚。”
陆明潼笑意冷然,只说:“幸会。”
蒋从周揭了放在一旁的一本菜单,递给陆明潼,叫他点餐,并推荐说这里的鹌鹑肉烧得极好,值得一尝。
陆明潼不接,“蒋先生做主,客随主便。”
蒋从周便唤来服务生,点五份晚市套餐。
他显然意不在这些繁琐流程,直直地打量陆明潼,语气倒是拿捏过的稳妥,笑问他:“你母亲这些年可还好?”
倘若陆明潼不是提早知道了蒋从周的身份,大抵真会将他当做一位热情好客的长辈。
“她在国外,我跟她联系并不密切。”陆明潼依然如是这般回答。
没经历过这般难捱的饭局,每一秒都在考验他的演技。
蒋从周笑说:“那倒是可惜,不然也该叫她出来一聚。”
陆明潼神色冷淡,“家母不爱应酬,这些年,故交朋友都已经断绝来往了。她有自己的新生活,不想被人打扰。”
吴先生听陆明潼语气生硬,从旁打圆场:“小陆秉性随了萼华,直来直往的。”
蒋从周眼热,却得面冷,丝毫不敢逾距。
见面起他便一眼看出,陆明潼性格孤傲,断然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况他在首都还有家,这次悄然进行的会面,不宜闹大。
蒋从周笑一笑说:“她从前就这样,不奇怪了。那小陆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陆明潼似笑非笑,眼观鼻鼻观心地去瞧蒋从周,“我以为,吴叔叔与蒋先生寒暄,聊及故人情况,不会不连带说清楚我的情况。”
蒋从周直觉陆明潼话里带刺,这份敌意不像是师出无名。
但是假若他提前知道自己身份,怎么可能神情如此淡定?他自己都无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不动声色。
一旁的吴简安见陆明潼落入毂中,非常不忍。吴先生虽然是她的叔叔,可她自己不过一介助理,毫无话语权可言,否则,这顿饭她一定是会干预的。
但岔一岔话题,替陆明潼挡一挡火力总是力所能及的,便笑说:“听说蒋先生是有名的制片人,可不可以找您问两句八卦呀?”
“吴小姐也关注娱乐圈?”
“社畜下班之后也就这点消遣了。”
这让陆明潼如芒在背的一顿饭,足足三小时才结束。
席上开了好几瓶酒,他胃痛难忍,心情郁结之时,不如平常担得住酒力,散席之时已经醉了,强撑最后一点清明,拒绝了蒋从周叫司机开车送他回去的提议。
吴简安搀了陆明潼一臂,对蒋从周笑说:“蒋先生,我跟陆明潼也是难得一聚;他我领走,去下一摊了。”
蒋从周笑说:“那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他上了车,目光仍然落在陆明潼身上,许久,才升起车窗,叫司机出发。
陆明潼上了吴简安的车,望一望车窗外的吴先生,三分礼貌笑意:“我们正在开发的游戏赶着参赛,后面都得加班加点赶工。晚辈确实不擅交际,往后,还是不跟吴先生出来献丑了。”
吴先生并不为他这还了人情就急急撇清的语气生气,笑说:“哪儿的话,我不过就是喜欢跟你们年轻人打交道罢了。回去好好创业去,倘有什么周转不开的地方,尽管跟我开口。”
吴简安跟着陆明潼上了后座。
车子启动,驶离这叫人作呕的应酬场,陆明潼瞬间卸下脸上的表情,只平淡对吴简安说:“谢谢。”
饭局间,蒋从周几番的交锋试探,都是吴简安帮忙打消的。
吴简安转头看他:“你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并不非常肯定,因为陆明潼让她看不太透。
陆明潼解了外套,领带也一把扯松了,仰靠在座椅后背上,并不应她。
“……就为了一个女人,陷到这步田地。”吴简安叹声气,“我叔叔,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你何必找上他。”
回城路途遥远,陆明潼靠着车窗小憩,却不知不觉让醉意裹挟着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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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渔手头存积的策划案,目前都圆满落地了。
唐舜尧马不停蹄地给她找了要去新西兰办婚礼的新客户。
拓展版图真操实干演练的第一单,唐舜尧很重视,亲自挂帅督战。
这天开会以后,沈渔正在工作位上构思方案,小武拎着个包裹过来找到她。
“陆明潼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地址忘改了,寄到咱们工作室来了,沈渔姐你帮忙转交给他?”
沈渔瞧一眼收件人,笑说:“行。”
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大概手办之类的,估计预订的时候填了工作室的地址,出货前忘更改了。
这个快递盒杵在办公桌的一角,让沈渔很有想法。
自那次在庄园偶遇陆明潼以后,她有好一阵没见过他了。
心猿意马地加了几小时的班,走之前,沈渔给李宽去了条消息,问他陆明潼在不在清水街。
李宽:“他今天没来呢!”
“有事出去了?”
“多半在家里吧?他社交生活多匮乏,沈渔姐你还能不知道么?”
沈渔笑了。
陆明潼住的地方离这儿并不远,沈渔决定开着车绕去看一看。
反正,名正言顺么。
到了小区楼下,才给陆明潼打电话,结果没人接。
去楼栋底下呼叫楼上,还是没人应答。
沈渔抱着快递盒,败兴而归。
开着车倒出去,掉头。
这时候对面一辆保时捷驶过来,堪堪停在小区门口。
后座一个女人下了车,绕去另一侧,打开门,从车里搀出来一人。
沈渔都要走了,不过是驾驶习惯,看一眼两侧后视镜确认路况。
赶巧,就看见被搀的那个人是陆明潼。
女的也眼熟,那不输模特的高挑身材,现实中很难碰上几回。
两人进了小区。
沈渔车停在原地,分分秒秒捱过了二十分钟,抱着那快递盒子下了车,摔上车门。
跟从小区居民进去,到楼层底下,再呼对讲机。
接通了,一道女声:“你好?”
沈渔:“我找陆明潼。”
“他喝醉准备睡了,请问你是?”
“他女朋友。”
楼上开门后的情景,证明沈渔脑补得狗血过头了。
事实上,陆明潼睡在卧室床上,而那个女人不过是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她的醋意翻腾和怒气冲冲,碰上这么纯良的场面,有点儿尴尬。
女人自我介绍说叫吴简安,是陆明潼的朋友。
吴简安提眼打量沈渔,似笑非笑说:“陆明潼知道自己升格成了沈小姐的男朋友吗?”
“你认识我?”
“和沈小姐接洽婚礼事宜的人,是我安排下去的。”吴简安不吝词句,将前因后果都告诉给沈渔。
她拿上自己手包要走,最后说了今晚的事,“叫他这样一个人熬在那种尴尬的场合里,旁人都当他是个傻子,我一个外人看了都难受。作为普通朋友立场的一句劝说,希望沈小姐珍惜他的这份心。我谈过恋爱无数次,这样赤诚的男人不多见了。”
她开玩笑说:“沈小姐弃之敝履的话,我可就要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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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潼在一阵剜心裂骨的头痛里醒来,皱眉撑着手臂坐起身。
望见窗帘外的天色暗沉,卧室里,只亮着另一边床头柜上的小灯。
他反应了一会儿,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见被里还卧了另外一个人。
他吓得心脏停了一下,等凑拢去看,发现那叫头发遮住的一张脸,是沈渔的。
他思考半晌,拼不出事情怎么发生的。
顿了顿,伸手碰一碰她的脸,看她睡得酣沉。
实在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气,先下床去洗澡了。
水声里,似裹挟了别的声音。
陆明潼一下关小了花洒,听见有人敲门。
沈渔在外面喊他:“陆明潼。”
“你醒了?”
“嗯——我有话跟你说。”
“……我在洗澡。”
“我等你洗完。”
陆明潼拉开浴帘,瞧见那毛玻璃外的人并没有走。
他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不由加快速度。
洗完,换上T恤和短裤,头发也来不及吹,直接打开了门。
沈渔就在门口站着,让满屋子的热气扑了一下,眼镜微微地起了一点雾气。
她应当是在他这里洗过澡了,且自作主张地换上了上一回穿过的那件T恤,细长而白皙的腿,赤脚踩在木地板上。
陆明潼看她一眼,克制着回收目光,扯一张毛巾擦头发,问她:“你怎么进来的?问物业要的钥匙?”
沈渔不答,把眼镜摘了下来,拿在手里。
走到他跟前,踮脚,双手直接攀上他的后颈,凑拢自己,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陆明潼双手还抓着毛巾,她身上的香气,让他有点儿两难,一股焦躁的心火腾起,酒未消尽的凌晨,尤其考验他的意志。
只眨了一下眼,困惑看她。
就听见沈渔垂下目光说:“我输了。”
“什么意思。”他紧跟着想到,什么时候说过了这句话,瞬间省过来了,挑眉看她,“哦?你碰见吴简安了……”
“我表白的时候不要提其他女人的名字!”
“……啊?”陆明潼愣一下,笑了,“你在表白?”
“是啊,我不是承认我输了。”
“你管这个叫表白?”
沈渔被他一句抢白得有点气急败坏了,干脆地伸手搂他的头低下来,直接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