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自认为自己心性坚韧,着一点点小小的差距并没有挫败他。一碗碗的药,苦得让人恶心,小小的萧子良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每日都将一大碗药灌进自己喉咙里。到自己年岁大些不那么容易生病了,他就比别人更加努力地习武,终于他骑马也能赶上萧长懋的速度,秋猎之时他也能射得一只火狐。
他努力多年,就是为了得到萧赜的一句赞赏。他得到了,萧赜也曾赞赏他,但他得到的却远不如萧长懋多。萧长懋可以进入萧赜的书房,与萧赜共谋大业。他满腹经纶却只能被关在书房之外,一腔热血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冷。
他不甘,他自请去南徐州,一步一步跻身朝堂。有他在日子,南徐州富足安定,前朝宋帝给了他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做嘉奖,但他看也不看,他只想得到自己父亲的赞赏。但萧赜只是不轻不重地赞扬了他一句,就又将书房的门关上,与萧长懋商讨大事。他在书房外就像是一个小丑,一个局外人。
终于前朝不施仁道,尽失天下民心,他的祖父萧道成与萧赜在广陵起事。就像一个火星子落入干草垛里,只一会儿就焦原遍野。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像萧长懋一样站在父亲身边,站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他镇守盆城,豁出性命将萧赜从乱军中救出。
后来天下平了,萧道成立下明旨大齐由嫡长子继位。
他的梦碎了,就像是一个做了无数努力想要从父亲手中挣一颗糖来吃,挣一个赞赏的孩子。他做了所有的努力,却发现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一颗糖给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多看他一眼。
终究意难平,终究不甘心。
萧子良抬头,隔着城门,看见那个自己敬仰一世的父亲,眼中是厌弃,是警告,是杀意。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只能怯怯地躲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云英!”
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呵斥终于将萧子良出离的魂魄拉回来了一点。
“云英!不能再犹豫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个位置本来就是血海尸山堆成的!”
王融与萧子良相识十余年,他的犹豫王融通通看在眼里。不能再等了,再等只能万劫不复。王融这一刻再顾不得萧子良如何想。萧子良不开口,他只能帮助萧子良开口。
王融朗声道:“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晦涩得看着王融,眼中渐渐有了嘲讽。
范贵妃站在皇上身侧,怒道:“王大人,我大齐祖训立嫡长子为储君,如何由得你置喙?”
王融不与范贵妃争执,只又重复了一遍:“皇上,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王融不过是在动兵前,用这种拙劣肤浅的方式给自己信心,也唤醒自己身边的人。
何婧英立于皇上身后,手心微微出了汗,何胤为何还没来?若是等到动起手来,他们究竟有几成胜算?
萧昭业也是一样的心思,眼神越发的阴鸷,似淬了毒。可他手中无剑,再烈的毒药,也扎不进敌人的胸膛。
仿佛是王融拙劣的说辞终于唤醒了身旁的人,也仿佛一个“贤”字刺痛了人心。
萧子良在黑夜中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父皇,儿臣为民请愿,请皇上立贤。”
皇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眼眸微闭,再次睁开时已如鹰隼。萧赜的声音沙哑深沉:“彦孚,将我的马牵来。”
两千兵马迅速在皇上身后集结。
那匹随着皇上征战沙场的老马被萧谌牵了出来。皇上抚了抚马鼻子,从容道:“又见面了。”
萧赜从没有想过这匹老马还能有与自己一同上战场的一天,即便这个战场只是在正阳门外,敌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萧赜的眼神有些落寞,戎马半生,垂垂老矣,终有今日。
皇上在萧练的搀扶下骑上了马,早已没有少年时的潇洒,但却有身居高位者的威严。皇上骑在马上低下头温和地看着萧练:“和尚,这里不适合你,你站一边去吧。”
萧子良如鲠在喉,皇上,他的父皇,他敬仰一生的父亲,要在正阳门外与他决战。
萧赜的眼中尽是坚决,皇权不可侵犯,他也绝不会退缩,无论敌人是谁,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绝不能让他让步!
萧赜目光微沉,直视着萧子良,战马缓缓前行,两千羽林军跟在他的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在正阳门内发出整齐的闷响,铠甲相错发出尖锐的声响。
萧昭业骑在马上跟在萧赜身后。前方是战场,后面是金銮殿。他被皇上护在身后,忽然觉得很讽刺。
上辈子他应该在的位置是正阳门外萧子良站的地方。他甚至失败到连正阳门都没赶到。他远不如萧子良。萧子良至少站在了这里。
上辈子他与萧长懋筹谋许久,却最终落得血溅乱石岗。这辈子他什么都没做,却能登上储君之位。
他忽然觉得可笑,很讽刺,机关算尽返误了卿卿性命,上辈子是他,这辈子是萧子良。
但是他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萧子良却未必会有。苍天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萧练,这个能预知后世的人,站在他这一边,这不就正说明了他是天命之子么?
他一贯阴冷淡漠地脸上沾染了笑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下一秒萧子良在正阳门外人头落地。他感到快意,他感到心安。此番对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萧练说的那个被萧子良篡位的结局,在今天就会改变吗?
皇上侃侃停在萧子良面前。
萧昭业也勒住缰绳,等候皇上的发落,定下萧子良的罪。
只听皇上看着萧子良,沙哑地说道:“云英,退兵,今日之事朕当不知。”
萧昭业有一瞬的怔愣,皇上并不打算要萧子良的命?明明已经是这般对峙了,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萧子良也有些怔忡,难道还有退路?
“云英!不可退!”王融低声喝道。
皇上不怒自威的眼眸从王融身上扫过,淡淡地看向萧子良:“云英,你如此做,至大齐于何地?你可有半分担当?你如何当得起一个’贤’字?”
一席话,萧子良脸色刷白,他抬头终是不甘:“父皇,我当不得一个’贤’字,他难道就当的?!”萧子良指着萧昭业:“他又做了何事?”
皇上缄默不语。萧子良在朝中的影响,在民间的影响力,的确超过萧昭业。
萧子良眼角湿润:“父皇,你为何就不肯看看我?!”
皇上再看向萧子良的目光柔软了些,带了抹遗憾:“云英,你很好,你做的事当爹的都看得到。”
你很好。
都看得到。
这便是自己一直想要的赞赏了吗?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啊。
王融急道:“云英,不可!”
不可软弱,不可退。
皇上丝毫没将王融放在眼里:“云英,退吧,你是国之栋梁,为大齐做点有用的事。”
萧子良不答,转头看着王融,眼尾微红,一脸的慌张无措。
王融见萧子良颤抖的嘴唇里分明就要吐出一个“退”字,心下大骇,磨着后槽牙暗暗扯住萧子良的衣袖,从咬碎的银牙里吐出几个字来:“云英,我们还有胜算。”
王融失望至极,自己效忠半生的人,就是这般不堪大用。何况他二人之间何止于“效忠”二字?王融心中苦涩,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融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不战,就是死!”
王融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只要他拔出腰间之剑,那就是宣战!他身后三千将士只能随着他背水一战。上了逼宫弑君这一条路,就只有走到底。不仅是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也是如此,没有人想要沦为阶下囚。在重罪面前,宁肯拼命。
萧子良伸手按住王融将要把剑的手:“元长,或许……或许……”
“没有或许!!”
萧子良在皇上的积威之下成了一个懦夫,但他王融不是。他要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他苦心孤诣为萧子良筹谋多年,他见不得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萧子良的手颤了颤,他心情复杂。一面是来自父亲的压力,一面是来自王融的逼迫。他心中动摇了,天平慢慢偏向了王融那边。毕竟曾经黑暗的日子里,他就算被天下人冷落,王融也陪在他身边。
王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告诉他,他比萧长懋更适合帝位的人。
一个“好”字就要从萧子良的嘴里说出来。三千兵卒后面却传来一声惊惧的呼喊:“云英!”
萧子良蓦地回头,见路的尽头他的发妻袁锦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的还有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
第二百四十八章 兵临城下3
萧子良一个“好”字哽在喉头,看着袁锦盈因跑得太急,一个不稳摔了一身的泥。她被萧昭胄扶起来,不顾身上的污泥,又朝他跑了过来。
“云英,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求你,想想我跟孩子。”
萧子良看着这个素来端庄的妻子,身上落满了泥的样子,心下不忍。
他亏欠袁锦盈良多。一直以来袁锦盈为他做着竟陵王王妃,为他生下萧昭胄。其实自打他认识王融以来,他与袁锦盈就没有了夫妻之实,袁锦盈一直以来就是他的一块遮羞布。但袁锦盈从来没有怨言,所以他心中更觉得亏欠。
就在他心中犹豫,不忍,心生退意的时候,更让他惊愕的场景出现了。
在袁锦盈与萧昭胄身后,萧鸾领兵跟在他们身后骑马而来,何胤骑马立于萧鸾身后。萧鸾带的兵不多,单论兵卒的话,萧子良与王融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是随着萧鸾这些兵马来的竟是京城里所有的官员!浩浩荡荡一群人,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看得萧子良头皮发麻。
王融咬牙切齿道:“何子季!”
王融只道城外的兵进不来,可没想到何胤压根就没去城外求援兵,而是大半夜的把京城里所有朝臣的府邸挨个都敲了一遍,将他们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更损的是,何胤把朝臣都聚拢之后,还去敲了王敬则的门。如今王敬则就一脸铁青地走在众人之首。
王融起事,王敬则如何不知,但百官站在他门口,他总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吧。如今只能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一张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当他看到立于正阳门前傲睨天下的皇上时,他知大势已去。
百官被何胤带来时并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走到近前,看到正阳门外剑拔弩张,王融与萧子良与皇上对峙,心下皆是骇然。
“竟陵王爷,王元长,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竟陵王,你带兵逼宫,是要反了吗?!”
“竟陵王你狼子野心今日终于憋不住了吧!”
辱骂如潮水般将萧子良吞没。
大势已去,只能弃卒保车。
王敬则整理了自己的衣衫怒喝道:“元长!你这是要做什么?我王家数代英烈,怎生了你这么个乱成贼子!”
王融眼底微红,紧盯着萧子良。
若来的只是萧鸾、何胤,他们还能拼死一搏,但来的是百官,他们能怎么办?总不能将百官屠尽。
若是皇上如预料之中那样倒在移花馆,或是昏迷不醒都好,他还能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让百官相信是太孙欲行不轨。但现在皇上好端端地站在这,他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