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一众和尚中,唯他脸含悲戚。其实他与皇上见了不过说过几句话而已。第一次他牵了胖虎到宫中请罪。第二次他从北魏归来,风光无限,在殿前见了一脸肃穆的皇上。在之后便是在上朝时,远远地看着坐上那人。这些时候他都还是萧昭业。
所以认真来说,他与皇上第一次见面,应该是昨晚。
或许是因为尊重,或许是因为钦佩,总之,萧练如今真心实意地跪在灵前,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和尚。
范贵妃跪在灵前,鬓边簪了一朵白花,素白的纱衣披在身上,沉默而机械地向火盆里扔着秸秆。萧子良更是一脸木然,跪在灵前如同行尸走肉,脸上挂着泪痕,也不知是为谁而流。他的父亲睡在梓宫里,他的知己被曝尸街头。
萧昭业是唯一一个能在灵前恸哭的人。
未央宫里十分冷清,萧子敬、萧子卿、萧昭文、萧昭秀等都在前线守城不得回京。未央宫里只有一些年轻的皇子在哀哀恸哭。
曹景昭从未央宫外走来,附在萧昭业耳边说道:“陛下,安陆王传来战报北魏三万大军攻襄阳。庐陵王那边也传来信,北魏四万大军欲过淮水。”
北魏果然开始动了,国丧,就是他们等的时机。
萧昭业回头有些晦暗不明地看了眼跪于自己身后的萧子良。这不都是这位辅政大臣干的好事么!
萧昭业转回头问萧鸾道:“西昌侯,前方战事你最清楚,安陆王与庐陵王那边的兵力可够?”
之前曹景昭来报军情的时候,萧鸾也听到了,现在他默默地算着前线的战力:“安西军有三万,有安陆王在襄阳没什么问题,但郢州那边庐陵王只有两万人马。北魏的主要目的可能是郢州。”
萧昭业皱眉道:“昨日新安王就点了两万人马前去郢州,多久能到?”
萧鸾:“应当需要三日。”
“三日庐陵王可能守住?”
萧鸾道:“北魏需要渡过淮水,北魏并不善水战,三日没有问题。”
萧昭业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跪在萧昭业身后的萧子良这时候总算是有了些反应:“不对,皇上,北魏的目的决不会是郢州。”
萧昭业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萧子良:“皇叔有什么高见?”
萧子良脸色一白:“若是要打郢州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拓跋宏想要迁都洛阳。北魏境内的汝水、颍水与淮水相连。从汝水与颍水上到洛阳,只需两日。拓跋宏开战就是为了保洛阳平安。”
萧昭业讽道:“皇叔果然是有君王之才,连拓跋宏的心思也能猜到一二。”
萧子良一噎,知道萧昭业想到了别处去,深深地拜服下去:“皇上,微臣只愿竭尽平身所能辅佐皇上,别无他求。”
萧昭业拂袖道:“皇叔这些话对先皇说说也就罢了,无需对朕说。”
萧子良如鲠在喉,一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染了些薄红。“皇上,微臣如今只想赎罪而已。拓跋宏想要南迁,定是想要直取建康。”
萧昭业讥讽道:“直取建康?皇叔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我们大齐将士威风么?他拓跋宏难道就这么厉害,能将我大齐吞了?”
萧子良道:“不用吞并大齐,只用将我们逼到长江以南。”
萧昭业森然道:“竟陵王!你还要跟朕演到什么时候?是谁给北魏可乘之机的?难道不是你吗?!”
萧昭业倏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子良:“朕可丝毫没有忘记你三日前是如何忠君报国的?你莫不是以为先皇不计较,朕便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了?竟陵王,难道不是你通敌叛国,与北魏里应外合?你现在说北魏意图取建康,又是什么意思?”
未央宫里,萧昭业当着众人的面将对萧子良的罪责说了出来,无疑是定了萧子良的罪。但萧昭业此番说辞,却又是推翻了先皇给王融定下的“假传军报”的罪。
一时间殿上众人全都将头埋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
萧子良眼神空洞,艰难地说道:“皇上,微臣从来没做过通敌叛国的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
他只是在北魏边境屯兵之时,将自己的心腹留在京中,将原属于太孙的心腹送去了前线。
他只是在形势最利于他的时候选择逼宫。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算计了一辈子,但他至少还剩一些文人风骨,不会去与北魏勾结。
萧昭业一双探究的眼神看着萧子良:“皇叔,你若说你没叛国,那朕问你,沈文季去哪了?”
萧子良事败当日,沈文季嗅到城里的味道不对,当即就跑了个没影。甚至于在何胤将百官找齐之前,他就跑了。
他似乎早就算准了这一出。等到正阳门平定之后,何胤出城去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沈文季与两万兵卒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萧子良脸色惨白,与沈文季联系的一直都是王融。现在王融身死,他也不知沈文季的去向。何况沈文季当初也没有真的衷心于他,否则不可能撤得那么干净。
萧子良百口莫辩,整个人都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皇上,微臣恳求皇上,让微臣去豫州做个马前卒,微臣愿以残躯守护大齐江山。”
原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请命,但落在萧昭业耳中却相当刺耳,让萧昭业的眼底都出现了一抹血红。他在灵前哭了三天都未曾让神色那般难看过,却因为萧子良一句话激了起来。
前世今生,新仇旧恨,因为萧子良的卑微,因为萧子良的请命铺天盖地而来。
前世,是他萧昭业与萧长懋站在萧昭业的位置想要发兵正阳门下,但还未正阳门,萧长懋身首异处,他萧昭业被烧死王府。
今世,两人易地而处,是他萧子良兵败正阳门下。
可是为什么,他可以好端端的跪在这里,他还可以辅政,他还可以请命去豫州,让自己想一个忠诚的将士一样去站在豫州寿县的城楼之上。他还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洗清自己的罪孽,他甚至还有机会金甲银羽,凯旋归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不用身首异处,凭什么先帝将他的罪责揭过他就不能再追究?!
萧昭业看着萧子良的眼神像是淬了毒,半晌,他笑了:“皇叔,先皇命皇叔辅政,你若是走了,谁来帮朕?”
萧昭业转身,又在先皇灵前缓缓跪下,拿起一些秸秆,用他苍白的手指将秸秆放进火盆中:“皇叔,你是我大齐的肱骨之臣,朕离不开你。”
忽然萧昭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一样,回头看了萧子良一眼,眼神中带了些邪佞:“对了,沈文季的事情朕交给了大理寺去查。大理寺那边可能会找皇叔去走一些过场,还望皇叔配合。”
这句话,终于让萧子良微微发起抖来。
大理寺的过场可不是去喝一杯茶那么简单。从大理寺走过一遭的人,有谁能是完好的?
何婧英听闻萧昭业如此说,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萧昭业一眼。她只能看见萧昭业的侧脸,那刀削般的棱角分明的脸庞越发的阴冷。
何婧英忍不住蹙了眉,并不是因为萧昭业准备对萧子良做的事,成王败寇从来都是如此,这是萧子良咎由自取。何婧英心中不安是因为萧昭业身上的狠戾气息越来越重,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并不只是对着萧子良,而是对着所有人,甚至于面前那个牌位。
这种深重的怨气让何婧英心惊肉跳。
第二百五十章 昏君
丧礼、嘉礼、小祥日、大祥祭,一连二十七日在何胤的操持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祥祭之后终于脱去了丧服,换上了常服。皇上封何婧英为后,王宝明为皇太后。
昭阳殿中,何婧英一袭金红色衣衫曳地,岁莲端着葡萄站在一旁。内务府的黄忠跪在地上,这一张脸又白又胖,一看就是捞了不少油水的。
新帝登基,范贵妃就移居了寿康宫,与王宝明在一处。若不是殿外的红漆大门和牌匾,恐怕何婧英都认不出这是昭阳殿了。
殿内积金累玉,和璧隋珠处处可见,就连何婧英的身上也是翠羽明珰。相比起来,之前范贵妃住着的那个昭阳殿,堪称陋室。
何婧英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账本,脸色越来越凝重:“为何这几日工匠的支出这么多?还有木料?宫里有宫殿在修缮?”
黄忠满脸堆笑:“回娘娘,不是在修缮,是昭纯殿换了块藻井。”
徐贵妃自然就是徐佩蓉。
何婧英皱眉道:“为何要换?”
黄忠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被何婧英敏锐地捕捉到了。何婧英凤目一凛,冷声道:“说!”
黄忠心虚地看着何婧英:“娘娘,皇上不让说。”
“不让说?”何婧英回头看着岁莲,果然岁莲也如黄忠一样微微低了头。
何婧英冷笑道:“好啊,看来本宫是治不了你们是吧?”说罢何婧英把账本摔在桌上就要走出昭阳殿去。
岁莲知道何婧英出了昭阳殿定然是要找萧昭业去,赶紧将何婧英拦了下来:“皇后娘娘,您别去。”
何婧英冷冷地看着岁莲。岁莲只好说道:“娘娘,您也别为难黄公公了。皇上也是怕您生气,才叮嘱了不让告诉您的。”
何婧英不耐烦道:“究竟什么事?”
岁莲低下头小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皇上拆了兰若寺,将兰若寺的玉九子铃、藻井、仙人、骑兽、琉璃碧瓦等,搬去了崇安陵为文皇帝新修一座宝塔。徐贵妃喜欢兰若寺的一块藻井,就像皇上讨了来安在自己的昭纯殿里。”
岁莲越说声音越小,但何婧英却是越来越恼怒:“胡闹!”
前方在打仗,京城却在大兴土木!
黄忠与岁莲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黄忠颤颤巍巍地说道:“娘娘,皇上也是一片孝心,知您节俭才……”
“知本宫节俭?”何婧英回头看了看自己堆金积玉的昭阳殿,觉得越发地好笑。
眼见何婧英又要走出昭阳殿去,岁莲急了,膝行了几步扯住何婧英的衣摆:“娘娘,求娘娘息怒。求娘娘放小的一条生路吧。若是让皇上知道是奴婢告诉您这件事的,奴婢……奴婢……”说着岁莲又朝何婧英磕了几个头:“皇后娘娘,奴婢还想继续侍奉您啊。”
何婧英痛心疾首地看着岁莲:“可本宫是一国之母啊。”
岁莲低着头,嚅嗫着说道:“娘娘,就算您现在过去,也没有什么用啊。”
岁莲的声音极低,但炸在何婧英耳边却如惊雷。
是,她一个皇后却是一个最没有用的皇后。
她有孕在身,萧昭业并不能折腾她。所以他换了个方式来折磨她。
萧昭业让她变成一只母仪天下的布偶。
当初萧昭业执意要翻修昭阳殿,她见昭阳殿太过奢华日日劝谏,但萧昭业却不愿听她的,甚至干脆不见她。
昭阳殿修好,她执意不肯入住。萧昭业便持了一把火走到昭阳殿里,说既然何婧英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他便宁愿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
何婧英无奈只能进了昭阳殿。
再后来绫罗绸缎、金珠玉饰,流水样的送入昭阳殿里。若不是何婧英称自己愿为先皇斋戒祈福,恐怕珍馐美馔也是日日不断。